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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残阳高挂,西边的风宛若狼群咆哮般要带走一切生机,许为背着奄奄一息的邓云信在沙土与枯草间缓缓而行,沙粒像能够啃食人皮肉的毒虫一样划过许为的身体,钻进他血液刚刚凝固的身体。

“放我下来……背着我咱们谁也回不去了……你自己走吧许为,回到玉门关里找到那个医术卓绝的郎中,或许你还有救。”邓云信的身体还在抽搐,一只只冰冷的手正在把他的魂魄抽离肉体,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哈,哈哈……”许为并不想放下邓云信,但他已经再也走不动了,一天一夜,忽刺骨钻心忽闷热窒息的天气几乎也耗尽了他的生命力,尽管未受致命伤,但切肤入里几乎毁损骨骼的伤口时不时就被拉动撕裂,“我也不走了,玉门关外我是孤魂,进了玉门关我是亡国之人,不如就死在这吧。”

“说什么丧气话,我知道你肯定能活,你不是还要去找杨广问清楚,为什么要将我们这些左骁骑卫的兄弟骗入这军覆没、万劫不复的境地,若不是为了救他我们何必……”邓云信仰天咧着嘴,但他一点都笑不出来,“我真以为他把我们当兄弟,真以为他是个佛陀般的大好人。”

许为没说话,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就到这了,杨广利用他们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打从一开始他就是这么打算的,左骁骑卫大都是白丁或寒门出生,杨广压根就没把他们当人看。想来也是邓云信和自己这样的武人太天真,杨广这种继承了杨坚残忍血脉又野心勃勃的皇室子弟,所有人都不过是他实现野心的棋子罢了。

难道还能指望杨广分得清围棋盒里每一粒黑子的区别吗?对于杨广而言,左骁骑卫和普通士兵最大的区别,可能只是左骁骑卫受了他更多的恩惠,更应该心甘情愿地替他去死吧。

“回去吧许为,你不应该死在这里,不用去管‘神都’姓陈还是姓杨,江南之地永远是你我的故土,等你回到建康城,看到面带春风的百姓,看到以往的故人,无论是敌是友。那种熟悉感会让你明白,即便离开再远,你的记忆和魂魄都终将魂归故里,带上我的魂魄一起回去吧……”

王留府中的饭桌上,当被问起邓云信是如何战死时,许为的灵魂仿佛重新回到了二人最终分别的那片荒芜之地,他竭尽力地去回忆起邓云信的每一句话,以至于整个人都精神恍惚在饭桌上发起了长长的呆。

“欸!”那凶面马车夫一巴掌拍在了许为的后脑勺上,“王留老爷问你话呢?邓云信怎么死的?”

马车夫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将许为从恍惚的残阳下拍回了令人生厌的饭桌上,许为回望那马车夫,后者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歉意,反是用手敲了两下饭桌道:“说话啊。”

许为笑了笑,但没有说话,他心中突然多出了两个疑问,一个疑问是眼前的这位马车夫究竟是平日里也这般嚣张,还是只是处处针对自己;另一个疑问是听邻居议论,这王留怎么说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家中的两个护院都如此不识礼数,在士族富商林立的江南之地,传出去岂非惹人笑话?

不过既然来找刘氏是为了将邓云信的遗言与遗物奉上,对于王留及其护院没来由的无礼,许为也并没有急着回击,只是擦了擦嘴道:“我们一个小队中了西狼族的埋伏,被异族重兵围困,整个小队都被杀得七零八落,云信兄与我互相掩护突围,但最终还是受重伤而亡。”

“哼哼,别人的丈夫受重伤而亡,你这小白脸倒是活得好好的。”如瘦猴般的另一个护院尖酸道。

“若非云信兄鼎力相助,我定也是死路一条。”许为没有搭理旁人,只是望着面色难看的刘氏道。

尽管心中矛盾,但刘氏还是抬起头问许为道:“那云信……先夫他死得痛苦吗?”

许为叹了口气,眼里没有一丝生机,“身披无数刀伤,除了最后交代我的话以外,连嘴都张不开。”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邓云信多年未有消息,刘氏岂会不思念,好不容易有了消息却是告知邓云信已重伤身死,刘氏又岂会不悲痛,只见她起身对着众人说自己身体抱恙,迈快步离开了饭堂。

“哈哈,我这夫人也是有情有义之人。”王留靠在椅背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道:“许兄弟放心,放眼整个神都,鄙人也算是能排得上号的商人,虽说比不得那邓老兄为国捐躯的壮烈,但照顾好刘氏母子还是小事一桩。”

“如此便是最好了。”许为见刘氏已难掩悲痛离席,自料今天难以将邓云信的遗言及遗物完好交接,也起身告辞道,“今日我也喝得有些多了,云信兄的遗言与遗物我改日再来交接吧。”

许为当然也可以将邓云信的遗言及遗物都交由王留转递给刘氏,可一想到王留见到邓云信传家玉佩时那掩盖不了的贪婪,实在是难以放心,可惜那块传家玉佩此时已被王留揣进了袖中,怕是很难再回到刘氏的手上了。

这边许为心中有思量,那里王留也毫不掩饰他的小算盘,起身询问许为道,“那邓云信可还有什么遗物要给刘氏,许兄弟直接给我转交便是,何必来来回回跑好几趟。”

“没什么了,只是些随身之物,我没有带在身上,王员外生意繁忙就不劳您费心,我改日亲手给到刘氏便是。”许为推脱道。

见许为起身就要离开,王留连忙快步走到许为跟前,眯着眼睛笑道:“公子来时明明说过有邓云信的遗物相赠,怎么现在又说没有带呢?哪有转交遗物还要先踩点的说法。”

王留看着面带和气,但小眼睛里的贪婪与精打细算已经快要溢出来了,饭桌上的凶面马车夫和猴脸护院还在一脸嬉笑地看着好戏,他们并没有急着去拦许为,因为王留府上另外四个穿着鲜艳却反显粗鄙的护院已经将门口拦住。

“看来许公子对我还是不信任啊。”王留见许为停在原地,料他是害怕了,神态变得更为自若,“我可还没穷到需要贪图刘氏这点钱的地步,你到石头城里可听说最近城中新开了一家万金质库?专做银钱和物件的置换生意。”

许为知道王留等人今天是不会轻易放自己走了,也就不再急着要离开,心里打定主意要瞧瞧眼前这位短小精明的神都富商究竟是个什么货色,于是他重新坐回到座位上,又给自己盛了碗老鸭汤边喝边回道:“没听说过,我只知以前神都城内有几座有名的庙宇会跟商贾一起做一些置换生意。”

许为所说的置换生意其实就是典当生意,无论是过去现在,总会有人为缺钱烦忧,典当成为了暂时救急的有效方法之一,但当时南陈的百姓并不太愿意直接将东西典当给商贾富户,毕竟很大一部分人只求救急,他们害怕以逐利为本的商贾们会变着法子压低出典价格以及太高赎当价格。

不过由于神都建康的商贸与游乐曾经异常发达,有典当需求之人甚多,神都的商贾自然不会干看着这块满是油水的肥肉,于是便仿照汉室惯例与建康城内的大寺庙合作,一同承接典当生意,有了佛门信誉背书,典当生意也就渐渐普及开来了,而这种商人与寺庙联手经营的典当行在陈国被称作“寺库”。

王留见许为提起以往神都城内的置换生意,得意道:“我这间万金质库与旧神都城的寺库确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能赚到的钱却是云泥之别,以往做典当生意的寺库有佛门铁律和神都官员的管制,根本赚不到几个钱,而现在我开的这间质库可那么多脱俗的规矩,怎么赚钱怎么来,这压价抬价都在我手心里,要知道我本来就是做珍宝买卖生意的,眼光绝不会差。”

许为没有说话,他心中暗想这王留说这么多话,却与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即便王留日进斗金,在许为看来他也只是个心思钻进钱眼里的贪心商人罢了。

猴脸护院见许为面无表情,嗤笑了两声道:“这许公子莫不是脑袋不好使,根本没听懂王老板在说什么。”

王留听了猴脸护院的奚弄之言,有望着油盐不进的许为说道:“我对公子说这么多,就是想让公子知道,我王留根本不差钱,你可知道我这家万金质库是整个江南第一家私人质库吗?连现在神都城四大豪商都不敢开的私人质库,我王留开了起来,这其中厉害我想许公子没道理不明白啊。”

许为还是没有说话,众人一开始以为他是吓得说不出话,可现在许为现在浑身放松靠在椅子上像听说书一般的神态似乎是完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许公子若实在不相信,那便明日准备好再来,反正近来我都在此地长住,你是我夫人的客人,那也就是我王留的客人,只要你来我和兄弟们必定好酒好菜招待。”王留嘴上说得客气,但明里暗里却都是在敲打许为,让他知道无论今日他是否转交遗物,王留都会想办法将这遗物塞进自己口袋里。

见王留今日松口,许为乐得借坡下驴,正要起身告辞,谁知道一直没说话的凶面马车夫猛得站起身,一把将桌上的小酒坛朝许为身上甩了过去,许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轻轻一侧身便躲过了那不怀好意的一击。

凶面马车夫起身对着王留说道,“哥,不能让他走,谁知道他走了还会不会回来?那邓云信是刘氏的先夫,如今刘氏已经转嫁于你,那邓云信留给她的钱就是咱们的钱,这小子扭扭捏捏肯定是在对咱们的钱图谋不轨,不能就这么放他走,今天就是撕烂他的嘴也要让他把邓云信留下的遗物给撬出来。”

许为站在原地,忍着被一再冒犯的恼火“嘿嘿”笑了两声,他甚至都没有瞥那马车夫一眼,只是盯着王留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首先,我去静心坊打听过,你家里那为夫人根本不准刘氏进门,刘氏与你没有半分瓜葛,她的钱跟你们更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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