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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简上亦写着大荒玉经几个字。
只是比起玉简更朴质。
傅元青翻开便明白,所谓双修之道,炉鼎所修乃是此道。上面描绘的东西与玉简类似,可又有不同。他仔细,不消一会儿已经皱眉。
外面更鼓又响,掌家来报说是曹半安送了笺过来,请老祖宗查阅。
傅元青收起竹简,从陈景的院落中走出来,看过了那信笺,对掌家道:“去请李档头驾车送我去大内。”
待掌家退下后,傅元青回听涛居换了内侍官服,坐车往紫禁城去。
“百里时现在何处?”他问驾车的李二。
李二想了想道:“我昨日听方厂公跟咱们掌刑聊起来过,说百里时最近都安排在太医院。皇帝身体不好,没敢让他走太远。”
天空红星依旧亮着。
荧惑入斗,乃是帝星陨落的迹象。
如今听李二这么随口一提,傅元青心头涌起了一种不祥的征兆。
李二问他:“老祖宗,马上进东安门儿了,咱们要回头去太医院吗?”
小巧的竹简在他怀中,相比曹半安信笺所书相比,毕竟是私事。
傅元青沉默了一会儿:“傍晚散衙后再去吧。今日下午要去文渊阁,内阁和翰林院的人都在,要议经筵春讲的事。”
“明白了,那我脚程紧点儿。”
马车在东安门停了,早有司礼监的当差脚夫们抬了凳杌在那边恭候,傅元青换凳杌,不消片刻便入东华门,直达文渊阁。
那块儿太祖皇帝所书戒碑还在。
——内宦宫奴不可干政,违者斩。
戒碑的字若斑驳了,便会有直殿监的太监定期来给着了朱砂,鲜红欲滴的。
傅元青来得稍微早些,他没有进去,便站在戒碑一侧出神。很奇怪,他一到文渊阁,思绪就有些惰懒,总要放空自己,去想些别的,才能轻松一些。
这会儿他视线越过了会极门,能看见雄伟的皇极殿的琉璃瓦。
春日下了几场雨,瓦缝里躲过了撼动的那些瓦松种子们冒了尖儿,露露许许长出了几寸。直殿监下面的长随、听事们带着小火者们架了梯子,上去打瓦松。
不止皇极殿。
如今周遭的值房上面都有宫人劳作。
稀稀拉拉的掉下不少,下面的宫人们便扫在一处,用簸箕筛瓦砾,仔细放在麻袋里捆好,送到护城河边去晾晒。
宫人命贱,不得太医诊治,每每生病受伤只能自己熬过去。多少有些银钱的,就私下托太医们给个方子出去抓药。没有钱的,便将这些瓦松晒干磨粉,真有个跌打损伤,涂抹在伤口上,多少能好。
这些在皇城中挣扎着生长起来的瓦上松,变成了救人性命的良药,因此才被唤做长命草。
过了一会儿,从会极门方向有官员依次入内。
待走的近了,傅元青掖袖躬身作揖。
领头的是翰林院的邓譞,因了昨日的事,他走过傅元青时连眼色也无一个,昨日挨了罚的几位侍郎侍读不见,新跟来了一位翰林侍讲,傅元青也认得,是当年同期的进士,叫做饶兴邦,路过的时候,对他也冷着脸,视而不见。跟在最后的是苏余庆,路过的时候,客气的行礼:“傅掌印,傅掌印来了,为何不先入阁?”
“苏大人。”傅元青笑了笑,抬手回礼,“今日来内阁同议春讲的是否都来齐了?”
“国子监周祭酒的轿子刚到端门外,我们过来的时候见到的。”苏余庆说,“他应在后面。”
“多谢苏大人。”
“学生先进去了。”
苏余庆说完先行入了文渊阁。
周博荣果然紧跟着就来了,他眼神不好,又急匆匆赶来,叆叇挂在脖子上没带,往进冲了两步才反应过来,退后眯眼看向傅元青:“傅元青?”
“周祭酒。”
“锦衣卫好的很啊,脱了裤子在午门外打了这么多翰林。我昨夜翻便了圣贤书,也不见先例。你们好的很,好的很。”周博荣生气的骂道,“狗仗人势,狗仗人势!”
他还在翰林院挂着侍郎的闲职,如今翰林院上下一心,同舟敌忾,自然是万分激动,骂得唾液乱喷,已然用手指指指点点,几乎要戳到傅元青的面上。
他还想再骂,横来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浦颖从吏部赶了过来,道:“周祭酒,你一个国子监祭酒,在此处骂骂咧咧的成何体统。怎么做天下学子的表率。”
“浦大人你——”
“时辰快到了。内阁开始点卯了。快进去吧。”浦颖推了他一把。
浦颖推的有些用力,周博荣踉跄了两步,回头瞪他。
可浦颖入阁,任武英殿大学士,又是吏部尚书,比他一个国子监祭酒不知道位高权重了多少。再有不满,也只能忍了下来,忍气吞声入了内阁。
“怎么不进去。”浦颖问,“阁里是真要点卯了。”
傅元青侧身,让浦颖瞧见了那块儿戒碑。
浦颖一怔,想起了上一次傅元青形单影只的站在廊下的样子。
“挫磨人的玩意儿,你总不会还在乎这个!”浦颖愤愤道,抓着他的胳膊,便往里去,“上次我还没入阁管不了。如今我入了阁了,以后内阁你想什么时候来,便什么时候来。谁要敢拦你在外面,就让他来找我。”
“我是有事要同大人讲。”
“来不及了,议事后再说。”
“我说的就是这个……”
“还有什么好说?”浦颖性子急,直接就对他道,“苏余庆我考察过,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在如今乌烟瘴气的翰林院中难得的好苗子。我就选他了,换了别人我还不要。”
傅元青见拦他不住,只得急匆匆说:“我知道你想让苏余庆做经筵讲官,若他春讲议题精彩,皇帝夸奖几句,便有了功勋加身,这样春讲结束后他做文选司郎中就是名正言顺的事。”
“是又如何?”
“可今日堂屋内於阁老一派,绝不会允许此事。”
浦颖脚步一顿:“为何?”
“文选司郎中掌管京官京察。这样扼住咽喉的事儿,断然不会让我们看中的人掌位。”
“内阁四人,於阁老一门二人,我争取不来。只能去争取衡次辅。衡次辅但凡有一丝清明,便不会站在他们那一侧……哎,也说不好,衡景这个人表面上最是墙头草,可实际心思想什么,看不透。”浦颖深深叹了口气,“我刚入内阁根基不稳,这会儿要强行为之,的确是有些艰难。哎……太急了一些,太急了。我若是脑子早点想清楚,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这不怪你,静闲。”傅元青安抚他。
“实在不行,一会儿若谈及严吉帆入阁一事。我便松口同意就是。以位换位,一个阁臣之位换一个文选司郎中,还算划得来。”
“不可。”傅元青说,“严吉帆决不可入内阁。”
“为什么?”
“皇上撅升你入内阁,便是要与於阁老抗衡。严吉帆是於阁老的学生,又与东乡党有渊源,你此时同意严吉帆入阁,虽然只是一时退让,却要犯皇帝大忌。触犯龙威的后果,你承担不起。”傅元青道,“更何况,严吉帆入阁,天平倾覆,党争加剧,定后患无穷……”
“那就难办了。”浦颖皱眉。
“昨日仁寿宫议亲蚕祭,未曾请衡夫人及衡念双小姐列席。”傅元青道。
“哦?”浦颖一怔,“太后这是……摆明了要跟於闾丘一条心了吗?”
“我昨夜请神宫监的高勤海去了趟衡府拜谒衡夫人,送去了祭祀的卷宗和祀礼。”傅元青握了握傅浦颖紧紧抓着他的那只手腕,“衡阁老久在宦海,心思敏捷,今日堂上必有响应。”
浦颖欣慰:“还是你傅掌印看得高远。好,好。”
傅元青停下了脚步,有些愧疚作揖:“然而我对不住你。”
“怎么有此言?”
“我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可亲传皇上口谕。让苏余庆入文选司不过一句话。”傅元青道,“就算皇帝问起与内阁当面对质,有出入的地方,想办法敷衍过去也并非难事。不止于此,兄在内阁中举步维艰,若以东厂、北镇抚司之权柄辅佐,起步断然不会如此艰难,我将你带入内阁的火坑,心知肚明你的困境,却冷眼旁观……我对不住你,能尽之力只有这些,做些不痛不痒的微末之事,你无须夸奖。”
浦颖看他,感慨一声:“我近日重读《菜根谭》,有些话参不透,有些话不尽信。看到你便参透了,也信了。”
“什么话?”
“势利纷华,不近者为洁,近之而不染者尤洁。智械机巧,不知者为高,知之而不用者尤高。”浦颖抱拳,“你得顾命之责,权势无边,众人无不畏惧惊恐。可你出污泥而不染,明机巧而不用。笑闲,虽世人心神蒙蔽,可公之高洁,日月可鉴。”
此时,二人已到议事堂外,里面点卯之声响起。
傅元青拉开了浦颖的手道:“经筵讲官若不能做,未来还有其他机会可选苏余庆入吏部,只是波折一些。可严吉帆,决不可入内阁。”
浦颖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尽力吧。”
堂屋门打开了。
周博荣在里面阴阳怪气的看他们。
“大冢宰怎么不进来,在外面与宫人交头接耳,举止亲昵呀。”
浦颖与傅元青从屋子外看进去。
诸位红衣朝臣们,齐聚一堂,不约而同的低声笑了。
浦颖皱眉,抬步而入。
内阁议事,宫人是没有座位的。
傅元青在后排站立,旁边许掌司为他设了一张小几,放了碗茶。
他安静的听着前排诸位大人的议论。
春讲的安排一一过去,都没有问题,终于到了因卢学贞前一日充军流放,空缺的经筵讲官何人顶替一事了。
一开始便进入激烈的争论。
如他所料。
邓譞想让饶兴邦顶替卢学贞的位置。
而浦颖则更中意苏余庆。
邓譞说讲师名录由翰林院出。
浦颖反驳最终人选要内阁来确认。
两人争执不下,各持一词,国子监周祭酒等人也加入争论。内阁一时喧嚣入顶,吵闹之声仿佛置身东西集市。又过了半个时辰也没个结论。
许掌司便送了茶点过来,诸位茶歇闲聊。
傅元青过去躬身和衡景说了几句,衡景抱拳平揖,邓譞瞧见了,扬声问:“傅掌印和次辅说什么?惹得次辅高兴。”
衡景身为次辅,自然不愉邓譞质问,放下茶碗,淡淡道:“也没什么。昨日太后召亲蚕祭礼一事。各家命妇都去了,熟知了流程。不凑巧漏了我家内人与小女。昨儿晚上神宫监的高勤海特地把卷宗送来舍下。老朽自然要多谢傅掌印细心了。”
“您夸奖了。都是内监应做的本分。”傅元青客气回礼。
不过一个小插曲,然而茶歇一过,再议此事时,衡次辅便已加入战局,为苏余庆说话。
局势一度拉锯,又攀扯起了诸多过往,新仇旧恨都涌了上来,吵闹不休,邓譞等人对於闾丘说:“这等小事还需要这般争执吗?请首辅大人定夺!”
其他人也道:“对,请首辅大人定夺。”
喝着茶的於闾丘这才缓缓睁眼,看了在座诸位,又特地瞧了眼站在角落几乎不曾插话的傅元青。
他沉思一会儿,开口说:“自太祖以来,安排春讲一期,秋讲一期。其中又以春讲最为隆重。三百多年来,虽对经筵讲官无有落于纸面之规准,可大体上说来讲官需‘问学贯通,言行端正、老成重厚、通识大体’,吏部、翰林院共同推举,具名陈奏,报送养心殿,皇上钦定。诸员,可是此规矩?”
诸位大臣道:“便是如此。”
“既然如此,讲官一职还需争执吗?”於阁老咳嗽了一声,缓缓问,“自然是能者居之。”
傅元青听到这里,心里暗叹一声。
於闾丘忽然自中庸而刚坚,勿怪乎在侯兴海贪墨一案中,多有他的党羽被查办。如今他在朝中损失过重,更需要启用可信之人。
如今搬出此等规矩,无人可有质疑。
看来苏余庆走春讲出任文选司郎中一事,应该只能作罢。
他想到这里,抬头去看浦颖,浦颖眼底也写得明白。
可就在此时,随众翰林来内阁,站在最末位的苏余庆出列,行叉手礼问於阁老:“若如此,学生任经筳讲官,当之无愧。”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於阁老看着堂下的年轻人,眉头终于微微皱起了:“小子何出此言。”
苏余庆规规矩矩说:“学生不才,可所述所著,也算是学问贯通,通识大体。学生已备好讲义,可与阁老及诸位大人审阅。”
他说着竟真的从身侧背着的布包里拿出了十几分讲义,一一发放。
他所注内容,引自《通鉴纲目》,又博古论今,引经据典,所书所写虽然朴实无华,可句句切中命要,精辟流畅,振聋发聩。
邓譞看完,把讲义扔在案上,铁青着脸冷笑:“一篇讲义,翰林院人人能写。又凭什么当讲师?!”
苏余庆回道:“因陛下钦定。”
“什么?”
“你说什么?!”
堂内众人都吃惊了。
“陛下听了学生的课。”苏余庆说,“又看了学生写的讲义。陛下同学生亲口说:春讲时,一定要让翰林院选你做经筳讲官。朕想请朝廷诸位听你讲演。”
讲官之争,便如此措不及防的结束。
经筳讲官的替换人选非苏余庆莫属。不止如此,按照陛下对他的青睐程度,未来文选司郎中一职也不难猜测花落谁家。
诸位散去时,兴许是因为宫门即将落锁,脸色仓皇走得匆忙。
苏余庆将讲义收回放入布包中,背上要走,就听见有人叫他。
“苏大人留步。”
他回头去看,傅元青和浦颖正从后迎上。
“浦大人,傅掌印。”苏余庆行礼。
傅元青问他:“我知大人平日都在内书堂讲课,陛下事务繁多,不知道陛下是何时听了大人的课?还请大人赐教。”
苏余庆客气的笑了笑:“今日上午,陛下召我入养心殿,听了半个时辰。便如此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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