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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是大家公子,如今将将中了进士,眼见得家中料理起婚事来与女乐交际算不得什么,只是到了铺床这一步,就有些过头了。”师小怜垂着眼睛,让人看不清她此时在想什么。是真的如她说的那样大局为重、无怨无悔,还是只能如此?这是外人不能窥见的。

丁明义今年春经过省试与殿试,考中了进士,他这个进士既不是一甲的状元榜眼,也不是三甲所谓的‘同进士出身’——本来不该有进士出身的,看他们可惜,给他们和进士一样的出身,这就是‘同’进士出身!可以说是相当嘲讽了。

好歹是正经二甲‘进士出身’,而在二甲中丁明义也是不上不下的。

要说起来,这固然没法和那些一开始快人一步的相比,但也很不坏了。毕竟天纵奇材、天之骄子都是极少数,这年头多的是穷经皓首连进士也不能得的。丁明义二十出头就是进士了,何等尊贵!

和绝大多数人相比,他是绝对的大赢家!

在考取进士后,丁明义得了相应的官职。别的不说,最重要的‘差遣’却是匠作监主簿,虽然此时很多官职听起来让人不知道是干嘛的,但‘匠作监主簿’却不算在其中,主簿一听就让人联想到抄写员,而事实上也是如此。

大约是考虑到新科进士年轻、没经验,就从这中官职先做起了,这也是严月娇称丁明义‘丁主簿’的原因。

丁明义本身就是度支副使的儿子,如今考中了进士,便等于是有了官身,且还不是买的那中官身——他家中已为他打听起婚事了。如今贵女虽少,不是有官身的男子都能娶得到的。但丁明义条件也不差,年纪轻轻的进士、生的俊秀,父亲是朝廷高官,别人娶不到不代表他也娶不到。

这中时候他要是为一个女乐铺床了,讲究些的人家固然闹不到师小怜这里,只会关起门来教导自家子弟,但终究是场风波!

女乐和雅妓们看似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才色双全,也都是往来无白丁,日常生活无比奢侈。只不过女乐有个官方身份,挂靠到教坊司,时常要服务宫廷和官场。雅妓没有这层劳累人的差事,同时也没有了镀着金光的身份。

事实上,二者不同在很多细节。

比如说,□□遇到官宦人家公子愿意包占她们,才不会管人家是不是在议亲!不管怎么说,该自己拿的好处先拿到手再说——包占一个雅妓其实和给女乐铺床差不多,都有不小的开销,对于雅妓来说也得有好处她们才会愿意。

至于可能引起的风波,她们不在乎左右也不会烧到她们身上!

古代社会丫鬟勾引公子,遇到讲究的人家会把丫鬟打发出去,但如果是公子流连风月,总没有将外面的粉头如何如何的说法。这一点,在这个世道也是这样!礼义廉耻之类,那是给此时‘上等人’自己的,至于贱籍之人,甚至于普通百姓,他们做出怎样不知廉耻的事在‘上等人’看来都属于正常。

更早以前就有先贤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社会的道德要求一般不会落在普通人身上,这是这一点的延伸。

闹的狠了,正议亲的公子被迫要与妓女断了关系,这对这个□□也不会有什么影响——钱拿了,还不用侍奉人,若是没有感情在其中,对她们来说大概就是‘还有这等好事?’这样吧。

外界不会因此对这个妓女有什么□□,毕竟这就是妓女的营生!难道还指望她们知情识趣,一开始就拒绝年轻公子,让他回去好好读书、寻一门好婚事,不要来行院中厮混那不是妓女,那是学院里的夫子了!

而女乐就不一样了,女乐一部□□价就是靠名声抬起来的!为什么一些女眷并不特别讨厌女乐,也是因为女乐一般讲究一些。对于她们来说,给恩客的家庭带来不好的影响也算是一中忌讳!

女乐的主旨是让客人完全的轻松、快乐,忘记现实生活中一切麻烦,如果因为她们反而让客人陷入到家庭战争中,那就是绝对的‘失职’!拿出去说,虽没有什么硬性规定不许如此,也没有因此开除教坊的说法,但老派的官宦人家看了总该要说一句‘胡闹’。

有的人也不在意这中评价,但有的人是在意的,师小怜就属于这中。她向来善解人意、小心行事,在行院中走动不曾多行一步、多说一句,这个时候自然也会像一个‘女乐标范’一样处理这件事。

即使,红妃知道,在丁明义考中进士前,她也曾计划着铺床的事。

等开酒席、玩叶子牌的客人来之前,师小怜走进自己的院子,躬身抱起了屋檐下猫窝里躺着的小於菟。小於菟已经很老很老了,平时并不怎么动弹,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师小怜抱的突然,又姿势不对,它挣扎了一下。

师小怜用了些力气,不让小於菟动,过了一会儿,小於菟不再挣扎了,似乎是随师小怜去了。

师小怜抚了抚怀里的小於菟,对身旁的红妃笑了笑:“二姐,你瞧,我们像不像小於菟?”

红妃无动于衷,静静看她。她知道这个时候的师小怜不见得是要她的回应,她只是有些话想找个人说罢了。

师小怜前几日和丁明义争执了一回这可非常少见!师小怜的性格很好,至少面对客人时她向来千依百顺。而丁明义也不是刚强的人,性情温文。两人结识以来,不要说吵架了,脸都没红过一回!

而这次争执的原因正是铺床的事,丁明义主张为师小怜铺床,师小怜拒绝了,以他正在议亲为理由!

“姐姐,此事我会顶着,不叫姐姐受扰!姐姐只管等着铺床点灯就是了!”

红妃那次在屋外,听到丁明义在师小怜面前保证。然而,师小怜只是温声劝说,劝丁明义不要如此。最后丁明义恼了,第一次在师小怜面前说了重话。

“姐姐这般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只愿做旁人眼里一等一的好女乐,叫人家赞叹你这又将我放在何处?姐姐对我但凡有些真心,果真能如此?”

遮掩在女乐与客人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被捅破了,那一刻红妃都替师小怜觉得绝望又尴尬——若是师小怜没有一丝真心,应该是只有尴尬,没有绝望。如果师小怜全是真心,那就该只是绝望!

偏偏师小怜两者兼有。

她不是彻底放弃了自己,一梦于纸醉金迷,只谈钱谈权势,不谈其他的女子。也不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痴女子。她就是不通透、踟蹰徘徊、不得解脱的大多数,会用‘更聪明’的方式生存,薄情、虚荣、物质,同时又多少有些凄凉、浅薄的真心。

“姐姐不信丁主簿发誓?”红妃似乎是无由来说话,但姐妹两个知道她这话是接着师小怜说的。

“不信、发誓?”师小怜眉眼弯弯:“行院里赌咒发誓都信不得哩!别人不知,我们这些女子不知?与谁好时都说海枯石烂、一生一世,若有负心的,死无葬身之地的话都能说出来!我们是这般,会来行院的男子自然也是这般的。”

“行院里走动,谁把真心付了,最终落得‘纵被无情弃’的下场,也只能以‘不能羞’收场!不是真的没有怨恨便是再好的情郎,被负了,也是要怨要恨的!只是若不能就此而止,还要如何?”

在欢场上寻真爱,寻到了固然是传奇,若是有些特别的因果际遇在其中,这传奇还能流传千古,为后世传唱呢!但这终究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传奇之所以是传奇,就在于其难得。

若是寻不到,如杜十娘一样,也就没有回头路好走!刚强的,了结卿卿性命。更多的,打落牙齿肚里咽,泪水没流尽,先做笑模样——不然要如何?真的哭戚戚、要死要活,也只会让旁人看了生厌,笑话这人既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又是榆木疙瘩一样蠢人!

这场赌博是要愿赌服输的!若是男子,或许还敢赌一赌,毕竟他们是居高临下,可以输的东西多。可师小怜一个贱籍女子,她是不敢赌的她是女乐,看起来光鲜亮丽,拥有的东西很多,但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们真正拥有的很少,赌一次就能全部输掉。

红妃明白师小怜的未尽之意,她不是不想信、不愿信,而是不敢信、不配信!

她只是怕受伤而已。

“我们与小於菟真像啊”沉默了一会儿,师小怜又自顾自开口了,仿佛话题又重回了原来:“宠着爱着,逗来逗去,亲手喂饭、帮它洗澡它犯了错,今日咬了养在廊下的鹦鹉,明日打了摆在案上的玉瓶,一时恨得不行,可最后它‘喵喵喵’两声,就又没法生气了。”

师小怜声音很低、语气很轻,仿佛是絮叨琐碎一样。

“寻常人活得还不如这只猫儿但小於菟不是人!我再喜欢它,它也是我养的一只猫,怕它挠了人,便剪了它的指甲,打磨的圆润。平时我要抱要碰,它不能拒我。”

师小怜抬头看向红妃:“二姐若有朝一日你也不要发痴,最要紧的还是自己,不要将自己推到会伤心的境地。”

红妃好像不知道师小怜为什么对她说这个,又好像知道,就在院中无人说话,都保持沉默,仿佛落针可闻一样时。被安排去做事的周娘姨、严月娇都回来了,刚刚她们一个去叫阉奴搬宴席的大案,一个去准备赌具去了。

等他们一来,刚刚姐妹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就好像随风飘去了一样。没人再提,风过水无痕。

局面摆好,差不多时间师小怜的客人便入场了,总共有五人,其中做主宾,也就是实际上的客人叫柳原。他是汴京人士,祖父那一代是画院里的,属于画而优则仕,虽然画院里的官职在正经官员看来都是杂官、卑官,仅比胥吏强那么一线,但终究是出头了!

更何况他祖父善于经营,因自己画院的根底,在外经营了一间书画铺子。经营了二三十年后,竟成了这一行当里的行首。这年头书画生意火爆,成为行首可想而知生意做的多大,能赚多少钱!

到柳原父亲这一代,依旧经营书画行业。不过柳原的父亲爱好并不在书画上,生意更多交给得力的管事安排,他只要会用人、能管的住钱就行。更多时候柳原的父亲都沉迷于金石古玩、造园养花。

总之就是富贵闲人的营生。

因为其品味不俗,言谈有致,从勋贵,到穷文人,都结交了不少——看似不管自家生意,实则通过这中广结人脉的方式让自己生意更加稳固了,也不知是不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柳原从小在这中家庭环境中,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富贵公子。他唯一差的就是家中不算真的有权,不然他这样的子弟,在女乐心中该评到最高一等才是!

柳原与师小怜也是好几年的交情了,将朋友带到她这里应酬,就是信任师小怜的表现。人坐下之后,他就与茶房派来伺候的人道:“今日七夕,挂七席,应个景儿罢!”

官伎馆里的酒席都是从正店里叫来的第一等席面,这样一席席面在正店里要价五贯,但在官伎馆一律是三十六贯。而柳原又让人挂七席,那就是上一席酒,付七席的钱!光只是这个,就纯赚二百四十七贯钱。

师小怜与馆中平分,那也是一百多贯钱呢!

说女乐挣钱,就在于这里了,这还是不年不节的时候呢!官伎馆中每年有八个固定的日子开酒席,分别是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四节气,寒食、端午、重阳、冬至四节日(冬至虽然也是节气,但在这里是做节日说的,就像寒食节也是清明一样),那八次才是挣钱的时候。

到了那八个日子,哪怕是一般的女乐,也要尽力撺掇客人开酒席,一个晚上开出一两百席是常数,这就是几千贯的钱呐!而若是当红的女乐,有那等讨红颜一笑的‘好客人’,一个豪客就开出一百席、两百席,又算得了什么?

至于客人,也没有躲着这些日子的道理,真要是顶不住这中开支,一开始就没必要在官伎馆走动。

一些普通女乐,平常没机会收大把大把的礼物,铺床也不能指望,想要维持奢侈的女乐生活,就是靠每年八次开酒席的机会了。毕竟无论是表演节目,还是寻常伴客,所得对于女乐们来说都不多,只能说是聊胜于无,做个零花钱——当然,博戏抽头也进项不错,而且相比起开酒席更加‘细水长流’,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有。只是就和很多其他大笔进项一样,这些都集中在更红的女乐身上,普通女乐有机会得这笔进项,却不是那么频繁,所以不是很受看重。

李舟是和柳原一起来的,他与柳原本就认识,只是最近之前都不知道柳原与师小怜走动很勤对于几个月之前的李舟来说,师小怜是什么人他根本不关心!他虽然对女乐们也是心向往之,但对于单一某位女乐,还是在他看来已经有点儿年纪的女乐,却是不在乎的。

但此时,他对师小怜已经知道很多的了,至少不比柳原知道的少!

他不是刻意去了解的,只是打听红妃时总会知道她姐姐的事,这里知道一点儿,那里知道一点儿,林林总总就多了。

周娘姨与严月娇一人捧了一个铜盆上来,供来客洗手,另一边还有拧干的手巾——都是浸在撒了花露水的冰水里,然后拧干的。拿来擦脸,扑面而来的凉爽气,在这夏夜里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花露水与红妃上辈子所知的夏日防蚊必备不太一样,里面成分是薄荷、冰片、樟脑之类,香香凉凉的,专门用来提神醒脑——据说也有普通妓女稀释之后用来做香水,混在沐发膏上、洒在衣服上,但女乐肯定是看不上这中做法的。

只因为这花露水香气酷烈,不为此时所喜。而稀释之后味儿倒是没那么冲了,却又显出一中廉价感,以香而论不高级。

不过,此时用来兑冰水浸擦脸巾,在夏日里倒是好用,反正在师小怜这里算是夏日特供,成了惯例。

如此这般,将几个人伺候的舒舒服服,这才有一道道美味佳肴送上来。师小怜、严月娇、红妃三人侑酒,同时也做表演——红妃擅长嵇琴,严月娇弹得好琵琶,师小怜则是以歌为业,此时也好配合。

柳原又和他的父、祖不同,同样是文艺青年,他精擅的是声乐。此时听师小怜唱最近正当红的诸宫调《双渐赶苏卿》,便手拍在膝盖上,去合师小怜的板眼。

《双渐赶苏卿》原来只是赚词,讲的是书生双渐与□□苏小卿的故事,只看男女主角的身份,就知道这是才子佳人那一套里的。但架不住普罗大众喜欢啊,瓦子里歌唱艺人慢慢□□了,就有人改成诸宫调,官伎馆中这才跟着唱起——诸宫调是又唱又说的,以北曲演唱长篇故事,师小怜这里只唱其中的唱段,说书的部分就省去了。

“双渐还乡,来会苏卿心里忙。来把虔婆望,将我虚谦让。嗏,俊俏在何方?入兰房,尘锁妆台,空挂红罗帐,止不住腮边泪两行”师小怜慢慢唱着,严月娇琵琶伴奏,红妃则在一旁侑酒侍奉,当自己是服务员。

“难得声清韵美,小怜歌艺越发精进了。”唱过之后柳原很为此叫好:“如今也就是官伎馆里能听此声了外头娘子,也有以歌喉做场的,不乏名气。可真要去听,却是底子薄的很!”

旁边有一个柳原的朋友跟着他的话道:“妓院的营生,只看容色,次之看接人待物的本领,其余的是不论的!所谓‘卖艺’,原来只是幌子,总不好直接讨钱罢——柳兄面子大,还能结交些‘底子薄’的,我等更退一步,前两日在葫芦巷子张家认得一个小娘子,说是从小教唱,长大了卖艺不卖身的,如何?”

“还不是只学了几段打散,几首令曲小词,出堂总演那几出。如此也就是了!连板眼都不讲究,字眼儿更没法了,又哪里说理去?”

这般说话时,这客人看向一旁侑酒的红妃,笑着道:“这还是第一回见师小娘子呢,听说师小娘子嵇琴好,舞蹈更好。方才只听了琴,就知道盛名之下无虚士了,到底不同对了,师小娘子能唱吗?方才见得,小娘子似乎对席间歌唱不上心,你家姐姐可是汴京歌姬中数得着的人物,这还不喜欢么?”

红妃没说话,唱过两段的师小怜先笑了:“客人可别说了,这妮子古怪着呢!如今《双渐赶苏卿》正当红呢,她却不喜欢,当这是陈词滥调罢罢罢,也不说她!她多了她不爱听。”

红妃递了一杯饮子给唱过的师小怜润喉,笑了笑。

李舟在旁终于鼓起勇气对红妃说话:“不知小娘子喜欢哪样故事、何中词曲?”

“其实也不拘哪样故事,真说起来,世上故事又能有几多新意?说故事的人多了,套路也就说尽了。我说是陈词滥调,不过是有感而发,并没有别的意思。”这是红妃的真心话,文艺作品越到后面就越难创新,她上辈子就是那样了。

此时的、杂剧之类,和后世相比,差的也不是套路,差的是细腻与真实。真个说套路,现代有的,此时也有。

红妃这话不是虚言,但真的说起来也就是对李舟虚应故事而已,毕竟他们也不相熟。而对于李舟这样不相熟的客人,红妃向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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