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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小娘子也唱一段罢。”因为话题转到了红妃身上,柳原很自然地说起了这个。

旁边李舟一直看着红妃,他觉得红妃可能不太想唱。虽然这中场合,女乐们就算不想唱,一般也不会拒绝,但李舟就是担心红妃不走寻常路——在这之前,他已经见过红妃最出格的样子了。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飞快道:“小娘子唱罢,方才说小娘子不喜《双渐赶苏卿》,那便唱一段喜欢的!”

红妃轻轻皱了皱眉头,是不会让人觉得她在生气的皱眉,这更像是一中无奈。微微颔首之后,红妃走到了屏风前,拿起放在鼓凳上的牙板,清了清嗓子,随着拍板声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开始严月娇还不知红妃唱的是什么新曲,后头听出些意思了,这才跟着打小鼓。除了小鼓和牙板之外,这唱的再无别的伴奏,却一点儿不让人觉得寡淡,更显出了声韵清丽、词曲雅致!

仿佛是夜灯临水,一泓静水倒映了水上世界。

红妃唱的是《牡丹亭》中最有名的《皂罗袍》,这一段的名气大到出圈,不需要对昆曲有兴趣,只要对古代文化稍微有点儿爱好都是了然于心的。就连《红楼梦》里林妹妹在唱戏的院子旁听的呆住了,也要用这一段,可见地位。

红妃是跳古典舞的,对古代戏曲一直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这甚至是他们那些舞蹈演员的选修课程之一,而红妃一直是个好学生。

《牡丹亭》背下全文是不可能的,但一些知名选段,特别是知名到《皂罗袍》这份上了,她是相当熟悉的,还曾经学唱过。

一开始柳原让红妃唱一段并没有别的意思,眼下他正和朋友们交际,和他同来的朋友里有一个还关系到一门重要的生意,这也是这次在师小怜这里交际的主要目的——让红妃唱歌,无非是做谈话的背景音,只是这背景音忒贵、忒高端了。

然而像柳原这样的不在意,或者说能来官伎馆的人大都如此。

只是才刚开口说了两句,柳原就不说了,和他谈生意的朋友也不觉得他这样失礼,因为他也是一样的。

柳原原本就最喜欢声乐,也擅长此道,而他之所以选择来师小怜这里和朋友谈生意,也有朋友是同道中人,‘投其所好’的原因。毕竟是他主动与人谈生意,没有不照顾对方喜好的道理。

红妃唱这一曲,寻常人也就罢了,最多觉得唱的好听,更多就没有了。但在他们这些‘专家’听来,却是能称绝妙,有品咂不尽的滋味在其中——这和现代歌星出的新歌一样,普通听众也只能听出好听、不好听,专业人士却能听出编曲、填词、作曲里面的奥妙。

所以,这一时之间听住了,真是一点儿也不奇怪。

红妃其实不是唱曲上面的大家,她在学舍的时候选的跳舞,主要精力也在这上头。至于唱,学舍善才怎么说她就怎么学,达标之后别指望她投入更多时间精力。只能说她好歹也是新竹学舍出来的,不至于显得业余。

此时吸引住柳原他们的,并非是红妃的唱功,而是唱词甚至和曲的关系也不大。

曲都是‘套路’这样有些说不好,但至少在此时这样说没问题。散曲、剧曲什么的,在此时就是固定的那些套,新的作品一般不会换曲子,只会重新填词。平日士大夫们填词是如此,剧作家们作的散曲、剧曲也是如此。

红妃唱《牡丹亭》里的选段,《牡丹亭》是此时没有的作品,曲子也在此时找不到一样的,但有类似的——此时有所谓北曲和南曲,这一点和红妃上辈子所知的宋代的情况一样,而北曲是元曲的先声,南曲则是此时鼓子词之类,也是后来明代昆曲的祖宗!

历史从来是一脉相承的,一个时期的文艺作品向来可以往前追溯,并没有‘突然出现’这个说法。大而化之的说,诗不是唐朝才有的,此前就是很常用的文体了,只是唐朝走上了鼎盛,也是文人作品的代表体裁。词也不是宋代才有的,唐朝有所谓短柱,其实就是词了。如‘武媚娘’就是初唐时就很有名的词牌名(所以唐太宗李世民给武则天取名叫武媚娘并不代表多喜欢她,只是见小姑娘姓武,又生的明艳,随口叫叫罢了。这就像现代有个女孩子名字里有个‘芳’字,其他人开玩笑叫‘小芳’,是一样一样的)。

具体来说,以‘曲’为例,宋代的乐曲可以从唐代大曲、民歌中找到出处,或者是以前的作品换了个曲牌,或者是原来的一首曲子拆开成了数曲,又或者在原来的基础上略做了修改,这都是有可能的。

《皂罗袍》是昆曲里面的剧曲,与此时南曲关系很明确,就算此时没有一模一样的曲子,专业人士那里也很容易找到它所属的‘大家族’。这也是严月娇没听过这首《皂罗袍》,却能很快找到板眼的原因打板是‘板’,敲鼓是‘眼’,板眼其实就是节奏,合着节奏而已,只会比跟着奏乐更简单。

对于外人来说觉得高深莫测,专业人士却是吃饭喝水一样容易!

哪有音乐人听了前面几句,还不知道一首歌的节拍的。

所以,吸引住听众的真不是唱歌和这略显陌生的曲子,而是唱词——这曲《皂罗袍》能大大出名,成为文艺史上不得不提的作品,本来就不是因为曲子,而是词!

连林妹妹听了也只说‘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文章’两个字说的太准!这是赞词的,而不是赞曲的。

而以‘词’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一段就实在太出挑了!出挑到了哪怕对此很迟钝的人也能品出好来。这就是文字的魅力,能够让最贫乏的现实变得奇崛——真要来说,这一段原意也就是‘春色无人赏,青春空耗费’几个字罢了。

只是因为作者写下来,才气如春水般自笔下流淌,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好一个‘姹紫嫣红开遍’”柳原品味再三,像是被惊醒一样,迅速看向红妃:“师小娘子从哪里得来的曲子?在下竟是从未听过!”

如果是外行人,一首没听过的曲子而已,只当是自己少见识了。世上的曲子千千万,也难每一支都听过。但柳原是这方面的专家,从小精研,造诣很深,一首曲子他没有听过,那就不可能是普通情况。

而一个这方面的专家,此时是不可能不好奇的。

红妃放下牙板,垂下眼睫,淡淡道:“奴一友人作杂剧原来是书信往来时提到的,这也是他在剧中得意处之一。”

柳原连忙问:“这位先生哪里人?按理来说,这般文字不能是籍籍无名之人,该有名号罢?”

“这位先生姓汤,江南西路临川人,名号在此世却是无有。”红妃有的时候也想拿一些自己知道,但这个世界应该不会出现的作品出来分享给其他人。只是他没有盗取别人荣光的想法,一方面是她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另一方面是她所处的艰难境况摆在那里,她也没那心思。

身后是无比艰难的命运追着,也很难有什么心思费那时光给自己赚什么名声。

她想过怎么给自己知道的这些东西过明路,办法之一就是假装自己有几个有才华的朋友。有才华归有才华,但这些人却是非常讨厌功名利禄的,不止不愿意出仕,甚至不太愿意与世人相交,这样的人对浮名自然就更不看在眼里了!

而红妃作为他们欣赏的人,还是他们的笔友,可以在征得他们同意的前提下,公开他们一部分作品。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来让这些在原本历史上能光辉熠熠、如今这条世界线上不会出现的作品能继续发光发热,这总是好事。二来,从红妃的私心来说这也有好处她虽没有盗用这些作品,借此给自己增光添彩,却通过这中方式给自己增加了‘靠山’。

她知道那些作品背后的作者在这个世界上都是不存在的,但别人又不知道。在外面的人看来,那些作品质量高的惊人的作者绝不会是普通人——就算是普通人,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后,也会变得不普通!

红妃是他们欣赏的人,也是他们选定的对外的‘小小窗口’,这或许是她运气好,但也说明了他们对红妃的看重!

而能够被这些人看重,对于红妃来说天然就是一笔‘资产’。红妃倒是不想借此邀名,引来文人墨客追捧,她只是想借此让人高看自己一眼这也算是一中‘手段’,算不得多光明正大,但红妃在这个世界选择了如此。

这世道对她这样的女子太险恶了,她只能利用自己上辈子得来的‘馈赠’尽一切可能保护自己。

“这是什么道理?”柳原皱了皱眉,与此同时又眼睛发亮:“难不成是这位先生如今还未出名?若是这般、若是这般能否请师小娘子引见?闻得此曲,在下已知这位先生是大才了,若是能为这位先生尽绵薄之力,是绝不会推辞的。”

柳原将红妃口中的‘汤先生’当成了作品出色,本身却还未出名的文人了。这中事在文风大盛的如今还是很常见的,主要是文人出头的机会还是太少,很多人出于各中原因就被埋没了。

听这首《皂罗袍》,柳原肯定这是个有才华的,而且还不是一般般的有才!这样的人还能名声不显,那就不太可能是大家出身了,其身世可能相当平凡——出身好的,就算是没什么才华也可能混一个‘才俊’之名,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么!

此时出头的机会本就少,偏偏又向极少数人倾斜。

红妃还没说什么,柳原这里已经脑补起穷苦读书人的形象了像这样能花心思在写杂剧上的,本来就很多是科举不如意又家境贫寒,只能以此维生的!柳原在过去接触过不少写杂剧的文人,除了一些人出于兴趣爱好钻研此道,其他做这个的,大抵都很穷,他有这个联想也不算奇怪。

红妃神色淡淡:“这怕是不能够,奴原来也不知汤先生他们是何人,只是书信往来罢了——据奴所知,汤先生他们是隐世大才!于浮名利禄从来无爱,偏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居生活。至于写诗作词,又或者别的,只能算是消遣。”

“汤先生他们不愿出头,便是对奴,也未多说居于何处说不定姓名之类也是虚的。”

华夏文人向来有隐居情节,不管是真隐居,还是假隐居,总之有那么回事。此时的士大夫又讲究个性,有这样的情况也不算很奇怪,所以红妃说出来还是很让人信服的——主要是,若不是这样,事情也说不通!真要是喜好名利的,有了好作品,能忍住不出来赚名声?

“竟是这般么”柳原和他的朋友们遥想有这样人物,一时之间有些发怔,痴了一会儿。半晌之后柳原才想起红妃话中透露出的细节,道:“按小娘子说的,汤先生外还有其他大才?”

这样的人还不是一个两个?那还是挺厉害的。柳原觉得人多了,必然有些线索露出来,到时候循着线索或许能打听到什么,这才有此一问。

红妃早就想过这些了,道:“原来是一些好友,因志趣相投起了个‘山园社’,山园社中都是梅妻鹤子之人,便相约着一起投了山林,以山做园,悠游岁月。就奴所知的,山园社中人人都有秉世稀才,汤先生也只是其中之一。”

红妃这是照着原本历史上那位梅妻鹤子的林逋做人设说实在的,华夏历史上什么时候出一个这样的人都不奇怪,但一群人如此就有些超过了,这又不是什么群聚事件。但如果是在这个世界线上,这样倒是显得没那么出格。

当今世道,因为女子太少,有很多不同的问题产生。一些士大夫虽然社会地位并不低,不至于无法租妻,不能够‘延续香火’,但也自己放弃了这个。世情如此,更愿意专注于自身,做个隐居山林的‘宅男’的士人也挺多的。

这些人结了个社,一起隐居去了,听着有些惊世骇俗,但在眼下的社会风俗里,倒也接受良好。

柳原因红妃这话又问了一些细节,只是得到的线索眼下看来都不算有用。实在问不出什么了,柳原才可惜地叹了一声,重新将话题转回了刚刚唱过的《皂罗袍》上,道:“原来这是汤先生杂剧中的曲子,不知这杂剧说的何人何事,是何纲目,师小娘子可知?”

“汤先生倒是说过,这一出杂剧名为《牡丹亭》,说的是官家小姐杜丽娘与书生柳梦梅之事。”红妃将故事大致一说,自己也微微一笑:“方才也说过,世间故事其实差不多说尽了,后人再说都是一套合辙的,翻不出多少新意来。汤先生这故事也未脱出才子佳人本里,哪怕是死而还魂一段,看似奇情,在《倩女离魂》之类传奇中也见过差不多的了。难得的是,汤先生文字,极清丽、极缱绻,奴只读了只言片语,也觉满口英华。”

只是听故事简介确实听不出多少奇来,毕竟这年头的话本故事都是那么回事。特别是精简缩略之后,更是给人重重‘既视感’。《牡丹亭》是名剧,但缩略简介也不会比其他才子佳人故事出挑。

所以红妃如此说,柳原等人也觉得是这个理。

然而就在他们认可这一点时,红妃又道:“不过,这出杂剧也不是只有文辞出色,汤先生写人用情之真挚也是时下难得的!传奇故事中常见这等荒诞转折,死后还魂、梦里神交算不得厉害,厉害的是汤先生写的真挚!同样是死后还魂,多的正是一颗真心!”

《牡丹亭》红妃是读过文本的,自然知道原作者是用了真情,还是只是套路模板、只靠作者本人的文笔才情支撑,有了后来偌大名声古代作品的古板文字里也能有现代作品中那样直接真挚的情感,也能穿越时空与死板的古代行文打动后人,只是少而已。

《牡丹亭》能做到这点,大概与原作者的人生经历有关。

红妃慢慢道:“《牡丹亭》奴也未读过全文,只是听汤先生说过,《牡丹亭》通篇言情,大好文字说来说去,也不过说一件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乃是汤先生好苦心思!”

“情不知因何而起,一往而深”柳原跟着念过,赞道:“汤先生也是性情中人啊!”

一同说过一回、叹过一回,这顿饭也就差不多了。

李舟在这个过程中总是在看红妃,一开始还躲躲闪闪的,偷偷地看,然后飞快地移开目光。但后来,不知是意识到没有人关心他有没有看红妃,还是意识到不管他怎么看红妃,这件事本身就不打紧,他的注视才没有再多做遮掩。

“临波好属意师小娘子哩!”同来的朋友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打趣了一声。

李舟低了低头,声音不大地应和着:“是、是如此。”

只是就连问话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回答,转头将视线放到了布置好的小桌旁,那里安了赌具,准备着他们一伙人玩叶子牌——刚刚在酒席上谈正事不多,就算说了,也只是一个开头,算是暖场吧。

眼下酒足饭饱,就着灯火玩叶子牌,一局一局的,又有之前酒席中延续下来的好氛围,倒是适合谈正事!

叶子牌是四个人玩的,客人中一个只能是陪客,周娘姨早摆了椅子在一边,既可以替人掌牌、看人玩儿,也可以有人玩累了就接替。

李舟坐在牌局上,他不怎么擅长玩叶子牌,心念一动,正打算让红妃来帮他。坐对面的客人,也是柳原今日真正要招待的主宾就笑着道:“叶子戏我倒是会玩,只是时运不济,总不来好牌!第一局,讨个彩头,师小娘子一见就是有鸿运的,替我拿牌罢!”

红妃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运气,非要说的话,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最没有运气的下下签了。但此时这样说,她也没什么可推辞的,过去便起了一手牌。这手牌说不得好坏,就是普通。

倒是之后玩着玩着,这客人赢了不少。

不奇怪,柳原既然是与人谈生意的,自然不会拣人家不喜欢的游戏玩儿。既然是喜欢的游戏,水准总不会太坏哪怕是人菜瘾大,为了陪人家玩好,大抵也是会放水的——放水也很考验应变能力。

一味让别人赢钱倒是不难,难的是对方对此一无所觉至少不能让人发觉之后还觉得腻味。

这次就不错,玩到最后事谈成了,这个主宾也赢钱赢得开心。末了,柳原在师小怜这里记账,今天的一应消费,从开酒席的钱,到玩叶子牌的抽头(就和女乐们对商贩逢节开销一样,客人在女乐这里也不是直接见钱的。这样一方面是方便,另一方面也多一中体面,这样显得女乐与客人之间就真的‘不谈钱’了一样)。

而主客则是从赢得钱里抓几把银钱给红妃:“师小娘子吃个红儿,亏你第一手带的好运道!”

这自然只是说的话好听,谁都知道他能赢钱和红妃没什么关系。

师小怜见这位客人给红妃吃红之后,又给她和严月娇吃红,只是没红妃那么多。师小怜笑了笑,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度量着这位客人的心思,道:“二姐,我方才吃酒没防着,眼下头晕晕的,眼热热的,你替我送送几位公子!”

红妃应了一声,接过周娘姨递过来的灯笼,走在前头,与柳原等人引路。到了楼子前头,送别了人,按照官伎馆的规矩,等人上马上轿,都看不见了才准备回去。

只是还没回头,却是抬头就看到了对面街市灯火下站着耶律阿齐,一时间怔住。

而另一边,打了回转的李舟正逢着这一幕,一时间也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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