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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这般多看热闹的原以为七八月里来玉津园的不多,没想到有恁多人。”张小乙手搭凉棚看了看禽鸟苑周遭的情形,似有些意外。
张小乙是完颜晟身边的随从,他不是从草原上来的,而是完颜晟来东京后侄子完颜钊安排给他的。这人是东京土生土长的,生性又机灵,此时做个完颜晟在东京时陪玩的向导自然是手到擒来。
不过今次来玉津园玩耍不是他的主意,而是红妃打算来此——这种情况下就可以看出女乐们受优待了,至少对比此时其他女子,她们要有选择余地的多。
伴游,说是陪客人,其实很多时候是客人陪女乐,越是走红的女乐越是能在这种事上掌握主动权。
张小乙人是在汴梁城里长大的,自然不会不知道‘玉津园’的名头。玉津园和金明池一样,都属于皇家御苑,这里主要是用来放养来自各地的珍禽异兽,和后世的动物园一样。
狻猊(其实是狮子)、老虎、麒麟(其实是印度犀牛)、大象、独峰驼、白鹇、孔雀等等此时中原地区不得见的动物,都有在这里豢养。而就像金明池最终成为了对公众开放的公园一样,玉津园也成了此时东京城的动物园。
每年冬天和初冬不开园,三月后开园,观者如云。不过不同于金明池不要门票随便逛,玉津园这个动物园是要收门票的这倒是和现代的公园、动物园同步了。
如张小乙说的,七八月里来玉津园的不多,这是因为此时天气燥热,白日出门的本就少。另外,四月之后大象会被送到应天府的养象所,方便放牧,九月份的时候送回,大象不在的时候向来是玉津园的游玩淡季。
主要是这时的东京百姓都非常喜欢大象,这时的大象和红妃上辈子熊猫很像,往往是一家动物园的明星动物所以五月到九月这段时间,应天府的养象所就是游玩旺季了,大家都是去看大象的(养象所算是应天府的动物园了)。
“听说是大理国国主从三佛齐得了一对白孔雀,是为祥瑞,不敢专享,便进贡给了官家。官家向来不信什么祥瑞,但瞧着大理国国主恭敬,也就收下了,还回了不知多少金珠宝贝。喏,如今这对白孔雀养在玉津园,许百姓观看,可不是有许多人来么!”和张小乙说话的是另一个随从。
此时的大理国是大周的属国,国土包括后世云南的一部分,以及缅甸东部、泰国北部一部分。至于三佛齐,则是此时对马来半岛、苏门答腊、爪哇等地的笼统称呼,并不指一个国家,更像是地区概念,类似后世说中东、中南美洲的意思。
大周百姓,如果有地理知识的,大概能意识到大理国是邻着三佛齐的。不过此时的人大多没什么地理知识,所以这么一说,估计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然后依葫芦画瓢说了。
大家都对藩属国送来的白孔雀很好奇华夏人均白毛控是真的,古代王朝就展现出了对白毛动物的异样痴迷。各种动物的白化子都可以说是祥瑞,献祥瑞的时候向来拿他们充数——不然呢,更厉害的祥瑞,比如真正传说中才会出现的龙凤,又或者神奇宝贝,那也拿不出啊!
更何况东京城里人还很爱看新奇,这白孔雀确实是新鲜玩意儿,才放进玉津园,便不顾暑热来围观了。
“这白孔雀也是稀罕没想到是从三佛齐得来的,按理说国中也有孔雀,却是从未见过白孔雀的。”见红妃看的认真,自己这边理也不理,完颜晟找了个话题。
他只是找话题而已,根本没想过红妃能在这个话题上言之有物。主要是这个话题要怎么言之有物?真认可白孔雀是祥瑞的话,话就不好说了——祥瑞出现在外国,而不是国中,这是上天在暗示国中不行吗?
这话显然不能说。
但完颜晟没想到红妃真的接着这个话往下说了:“那是因为国中有的是绿孔雀,蓝孔雀是外邦所有,而白孔雀是蓝孔雀的白化子。其实蓝孔雀还有一种黑化子,只是模样不讨喜,所以即便是有了,也不入眼,便不为人所知了。”
红妃一直看着围栏里姿态优美的白孔雀,都没有转头看完颜晟,就这样认真说道。
完颜晟其实对孔雀并不感兴趣,最多就是看个新鲜罢了,所以一开始听红妃说这个话只是发怔。等到他反应过来之后就笑了,他不是觉得红妃的话好笑,事实上红妃这样解释他不了解、也谈不上感兴趣的东西,挺没意思的。
感觉无用的知识又增加了,这样的。
他笑是因为觉得红妃很有意思——非要解释有意思在哪里,他是说不出来的,但就是觉得有意思。
而说完话的红妃却一点儿没察觉他的笑点如今奇低,说过话之后就继续专注于围栏里孔雀的姿态了。不只是白孔雀,绿孔雀也被她纳入了观察范围说真的,绿孔雀确实比蓝孔雀美貌,姿态也更好,但白毛的优势也很明显啊!
她之所以特别来看孔雀,并不是因为对白孔雀好奇。对比起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她见过的动物种类都多的多!如果让她算上从摄影作品、纪录片里看到的动物,那就更没法相提并论了。
白孔雀而已,她上辈子在动物园看到过一次,在国外的一个半开放庄园看过一次,都是亲眼目睹!至于说在影视资料里看过多少次,就没法统计了。
她来看孔雀,是为了真正认真观察孔雀的姿态,这和她曾经走马观花一样的观赏是不一样的——她五月的时候就有打算排新舞了,也确实确定了新舞,而这支新舞眼下的中秋宫宴还正用得上!
这支舞正是《孔雀舞》。
舞蹈动作什么的可以一直练一直精进,但有的时候不只是舞蹈动作的问题,还在于一种细致入微的感受这是这时候红妃来看孔雀的原因,她想尝试用这种方式令舞蹈更加完美。
《孔雀舞》在红妃上辈子那会儿并不是什么陌生的舞蹈,这一点必须感谢一位舞蹈艺术家,她的代表作正是孔雀舞《雀之恋》、《雀之灵》等等。她跳的舞蹈在她年轻时所处的时代惊艳了一代人,有了‘出圈’的效果,然后就是普通人都知道孔雀舞了。
而事实上在那之前,孔雀舞就已经是傣族最着名的传统舞了!
常言道,五十六个民族,五十五个民族能歌善舞。真要说的话,任何一个少数民族都有自己的传统舞蹈,展现出来也有着一等一的民族风情。而在这众多的竞争者中,傣族的孔雀舞不差,但竞争对手也很强啊,出头可没那么容易!
说到民族舞,那时候人们首先想到的是蒙古舞、新疆舞。其他的都要退后一些,想起来是有印象的,可真要说又没有一个具体的东西。
《雀之灵》、《雀之恋》等孔雀舞横空出世,成为一代人的回忆,哪怕不知道、没看过这舞的人也知道有‘孔雀舞’这么个舞蹈,是云南少数民族舞蹈的代表——看起来朴实无华,实则背后是惊人影响力推动的结果!
每一个‘平平无奇’的国民度之后,都是令人佩服的!这一点,搞宣传的人可能最明白了。想要达到人尽皆知,这本身就意味着大量的金钱,以及金钱也无法全部搞定的东西。
红妃自己这支《孔雀舞》并不能说完全原创,她在画舞谱的时候根本摆脱不了前辈的影响。每当她编舞时,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雀之灵》、《雀之恋》等剧目,只能说一种舞蹈太过深入人心、太过极致了,是会让后人觉得压力很大的。
红妃尝试过摆脱这种‘阴影’,但很快发现没用,每当她刻意想要避开前辈的编舞,就会发现自己只是改变了一点点动作,舞蹈本身的‘魂’根本没变所以她最后放弃了,最终舞谱的成品和《雀之灵》有七八成相似,只是根据她个人情况做了一些改编。
就当是翻跳,红妃最终也只能这样想对于舞蹈演员来说,翻跳出名的舞蹈本身也算不得什么,没有舞蹈演员只能跳自己编的、专业编舞为自己量身定做的舞蹈的说法。
这也是舞谱方面完成很快的原因之一,几天功夫红妃就准备好了舞谱,然后就开始练起来了。到如今,舞蹈本身算是有些样子吧(她不说有多好,实在是珠玉在前,她自己很难真的满意),只是感觉上总有些不对。
她来玉津园看孔雀,一个是为了找感觉,另一个是为了散心。排练舞蹈节目的时候,总觉得差点儿什么也是非常让舞蹈演员觉得烦闷的。
红妃就这样观察着孔雀,认真的不行。
而旁边完颜晟看着红妃,也很认真。完颜晟问过红妃了,知道她会在中秋宫宴上跳《孔雀舞》,对于红妃上辈子的国人来说,说‘孔雀舞’自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但现在可不知道!
现在在大理、南诏、大周所属的云南等地区,都有傣族先民生活,但此时只是被笼统称呼为‘哀牢’‘白衣’‘黑齿’等等。先不说这些傣族先民和红妃记忆里的傣族差别有多大,文化、舞蹈之类有多大不同,只说对于这些‘异族人’,汉人的了解程度就要画个大大的问号了。
在华夏古代绝大多数时间内,汉族对于汉族以外的胡族、蛮族等,都是漠不关心的。舞蹈音乐之类的东西传过来之后也会吸收精华,但这种吸收其实很被动。作为在此时向外扩散能力不够的异族,傣族先民们在大周这里几乎可以说是陌生的。
所以,来自草原的完颜晟并不知道红妃要跳的《孔雀舞》是什么样子的,他只是照字面意思理解——知道这支舞是他们现在来看孔雀的原因。
看到红妃这样认真,完颜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移不开目光。
看完了孔雀,完颜晟陪着红妃回撷芳园。路上就笑道:“娘子实在用心,舞乐之事平日也放不下。”
这就是滤镜太厚了,红妃这种行为,往不好了说就是‘不专业’!明明是给人陪玩的,哪怕客人迁就,由着她选游玩的地点,也没有整个过程中只在乎自己,倒把客人晾在一边的道理。
但人就是这样,不喜欢一个人,这个人做什么都是不好的。喜欢一个人,这个人便做什么都很可爱。
在完颜晟看来,红妃对舞乐的认真是超乎他想象的。他过去也接触过许多雅妓和官伎,东京城里的女乐也见识过(毕竟他那么富,哪怕知道他是个契丹人,也多的是女乐知情识趣),这些女子也讲究才艺,但他们的才艺往往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说的明白一些,大家都是为了钱财来的。搞到钱是目的,至于才艺只是搞钱的手段。这种情况下,大家是会主动精进才艺,但如果有更容易搞钱的捷径,是没有人会拒绝的。就像现在绝大多数雅妓,也打着卖艺不卖身、以才艺立身的名头,然而才艺是不是幌子,其中有多少成色,知道的都知道。
这本身没什么问题,挣钱嘛,不寒碜!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没道理就对这世道里格外艰难的贱籍女子特别挑剔。
只是对于现在的完颜晟来说,红妃与其他行院女子产生了格差,俗气一些说,他觉得红妃是清新脱俗、出淤泥而不染!加上红妃之前的一些事迹他也知道了,这种印象就更强烈了。
这完全就是一种私人偏好下的认知,完颜晟在对红妃有了足够的兴趣和好感之后,产生的类似自我耽忘而已红妃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怎么想红妃的。
不过这也没什么,男男女女之间很多时候本来就是如此。
红妃对于完颜晟暗暗的吹捧并没有什么回应,别人怎么样又关她什么事呢?她和大多数贱籍女子本来就不是一个认知的——贱籍女子,官伎以外都是妓女!不论雅妓、俗妓,都是那么回事!甚至于官伎,名义上不同,那也是名义上!
东京女乐是官伎的顶点,平日要服务皇室,对才艺要求很高,她们日常也很少有肉体交易,基本是凭才艺确定地位的。这样按理来说该是‘艺术家’‘表演者’,而不是妓女了吧?但就是这样的女乐,平常自矜身份,从不觉得自己和妓女是一道的,内心深处也未尝真的看得起自己,觉得自己有什么本质不同。
痴迷才艺、以才艺为重、超过其他的女乐当然也有,但这种女乐一直是稀罕的,红妃现在在其他人眼里也算在其中了。
但要红妃说,她和那些‘稀罕角色’还是不同,她和每个人都不同。她来自于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女子可以争取平权,即使有男女不平等,也和古代的不平等是两回事的世界。那个世界不是十全十美的,有许许多多的现代病,可相对于她如今,那就是最好的。
她的性格、认知已经被塑造了,她是没法让自己当自己是‘妓女’的,她甚至没法开口说出‘妓女’两个字!哪怕是女乐这种,以艺术表演为主,夹杂情色,她也不能接受——这让她想起一些地下的情色表演,那也是表演,可那又怎样呢?
别给那些加上人体艺术的高帽子!人体艺术才不会那样,那样让表演者蹉磨尊严,那样让观众指指点点、丑态毕露!
红妃将自己当成是纯粹的表演者,日常做点儿服务业,类似于她曾在日本见过的艺伎,她们会陪侍客人,表演什么的——当然这是现代社会的艺伎,现代社会以前的艺伎说是卖艺,实际也也提供娼妓一样的服务,只不过其中的规则有些不同,不能那么直白。
哪怕红妃知道事实不是那样,她也要那样去想!自欺欺人是可笑的,可她又能怎样呢?
如此就让红妃确实有了一种不同的气质,看不见摸不着,可那是存在的,能被外人看到的。
这样的红妃会搭完颜晟这‘吹捧’,那才是怪了!
回了撷芳园,红妃叫了梳头奴陪自己去雏凤阁——更换服饰、换妆梳头,等到色色完备之后,她才施施然往外走。
出门的时候遇到正好也要出门的冠艳芳以及她身后的花柔奴,冠艳芳见红妃打扮的样子就笑道:“哎呀!红妃今日不同往日,活脱脱是唐时仕女画上的人物了!柔奴,你记得吗?就是我厅里挂过的那幅。”
花柔奴不情不愿道:“记得是姐姐数月前挂过的《月下仕女图》。”
红妃今天确实打扮格外不同,穿一件紫色垂领窄袖衫子,露出修长白腻的脖颈,一条七破红白间色裙系在齐胸位置,是为衬裙,外面还罩系了一条蜜合色纱裙,彩绣罗带勒住,间色裙看的分明——说是红白色,其实红色更像橘红,白色更像是奶白。
臂间挽着一条同样橘红色的披帛,正是一位唐时丽人款款而来。
红妃连发式都是照着古画梳的,和唐时流行的乐游反绾髻差不多!只不过她没有用盛唐时那么多富丽堂皇的装饰,只是两枚小巧金插梳插在两边额角毕竟她仿的不是盛唐,而是隋末初唐的样子。
红妃拨开了头上帷帽垂到半身的轻纱——这也是初唐的象征,在唐时女子流行戴帷帽,帷帽上纱帷的长度是逐渐缩短的,到了盛唐时,长度就只到下巴下一点儿,遮住脸就算了。
“冠大家!”红妃回礼,然后才道:“这是要画扇面美人了。”
听红妃如此说,冠艳芳这才反应过来,笑着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难怪这样靓装,快去罢!”
东京的团扇作这一行当,每年都要制作大量美人团扇,这些团扇上画的美人一般都是当红的女乐和雅妓,不红的可没有被邀请去画扇面美人的资格!
赢家通吃的规则在这时也一样有效,每年能被请去画扇面美人的娘子也就那么十几个,都是最受欢迎的。不过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女弟子,女弟子在成为扇面美人这件事上比前辈们的门槛要低一些。
红妃她们这一批百来女弟子,照惯例就有十二名扇面美人,中选的几率都高过百分之十了——这也不算高,但要看和谁比!
画扇面美人的话,因为常常有‘非现实’的题材,比如说这次的主题就是‘唐仕女’,作为模特的红妃和其他女弟子就得提前spy起来,这也是红妃今天的装扮在其他人看来有些‘怪’的原因。
“都追捧起她来了!也不知她有什么好的!”等到红妃转身离去,花柔奴这才嘟嘟囔囔抱怨。
今年画团扇美人没有冠艳芳的事,毕竟所有女乐和雅妓加起来也才十几个名额,哪怕名额全给了‘如夫人’,冠艳芳也不见得能脱颖而出。更别说还有一些走红的红霞帔、宫人、雅妓加入竞争每当这个时候,过去一年的‘业绩’总是这样直白展现出来,谁是花魁一目了然。
就是太一目了然了,以至于让人有些尴尬。
冠艳芳没份去画扇面美人,花柔奴自然更没机会女弟子们的中选率高一些,但也有限。十二个名额意味着平均两三家官伎馆才能出一个扇面美人,撷芳园都有红妃一个了若要再出一个,除非红妃之后撷芳园的女弟子格外出众。
花柔奴算是不错的,但也没到那份上。
冠艳芳淡淡瞥了花柔奴一眼,花柔奴觉得冠艳芳的目光仿佛能透视她,一下就说不下去了。等到她不说话了,冠艳芳才道:“如今这般不服气有甚用处?外头如何评说、如何做才要紧!你总不服气她,凭的是什么?”
“若不想自己成笑话,要么今后比人家还出色,要么日后待红妃恭恭敬敬的。柳都知是打算让红妃支撑撷芳园的,看如今红妃势头,成为如夫人就是三四年的事!以她的年纪,不知要执掌撷芳园多少年,到时候你且要受她关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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