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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妃消失了六天,这在撷芳园内不是什么秘密。主要是撷芳园连带女弟子在内,女乐就那么多,就算聚在一起的时间有限,那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一个大活人几天连个影子都见不到,肯定会被察觉的!

即使柳湘兰在第一时间就封口了,察觉归察觉,却不许官伎馆里的人往外传。

对外只说是红妃害了疹子,见不得风,更见不得人,只能挪到城外去静养——如今很多皮肤病都被统称为‘起痘’‘起疹’,其中一些是有传染性的!对于将女乐的脸看的无比重要的官伎馆,‘宁可错杀三千,也不可放过一个’,一旦发现有哪个女乐害了疹子,都会将其挪出去,算是隔离疗养了。

为此,许盈这几日的堂差和开酒席的,全都停了。

然后私下,柳湘兰和钱总管找了可靠的人帮忙去找红妃让人发愁的是,最终也没什么结果(大概是红妃主动配合的关系,留下的首尾相当少)。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找到的可能性越来越低,柳湘兰这边也越来越着急。

撷芳园内议论这件事的声音都快压不住了。

花柔奴就对外公开说了:“早知道她是个心气高的,当不得女乐呢!在她眼里,女乐就是下九流!如今自己不知跟谁跑出去了,倒是趁了她的心了姐妹一场,就愿她别被抓回来,不然到时候就有的看了!”

花柔奴心里也不希望红妃被抓回来,红妃一走她只觉得头顶少了一座大山,只希望能一直这样才好!要是红妃在撷芳园,她恐怕这辈子都没有独占鳌头的机会了!

说到这里,她还假惺惺说道:“只是如此这般何太愚!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如今喜欢她,自然与她千般好,情愿犯法也要带她走,今后要如何呢?她能一辈子就这样躲躲藏藏下去吗?人厌弃了她又怎么办呢?”

表面上她是为红妃担心,实则心里讨厌死红妃了,巴不得她落入到被人厌弃的境地。

花柔奴,以及花柔奴以外的人议论这件事的声音,到底还是传入到了柳湘兰耳朵里,这种时候哪怕是柳湘兰都有些动摇了,生怕红妃真的是犯了痴症,跟人跑了,今后再也不回来了——几天时间她这里还能瞒得住,更长时间不见人影是没法瞒的!

相比起她,身为亲姐姐的师小怜却要镇定地多,反过来劝柳湘兰:“都知多虑了,虽不知二姐出门做什么去了,但想来二姐向来知道保护自己,该不会出事她痴是痴,那些痴也是因为太看重自己,要护住自己的缘故啊!”

师小怜作为姐姐,虽从没说过,但她对红妃的了解确实是另一个层面上的。

红妃几次三番表现出来的‘任性’确实让人觉得她和普通女乐不同,有些痴女子的样子。但师小怜看的分明,知道红妃一切行为的出发点、立足点都是为了保护自己——她其实是将自己看的太重了!

那些不把自己当回事一样的大胆,不是因为她看轻自己,其直指的本质是完全相反的东西。

事实证明,亲姐妹就是亲姐妹,这一次是师小怜猜对了。第六天,不见人影的红妃自己回到了撷芳园,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将她送到之后没有跟着进来,也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撷芳园侧门,似乎不知该怎么办的样子。

此时还是上午,撷芳园的女乐大多数还在睡觉,守着侧门的阉奴见是红妃回来了,惊得睁大了双眼!这几天撷芳园中流传的种种说法,他们这些阉奴都听说过了!但眼下也不敢怠慢,一面恭恭敬敬让红妃进去了,另一面赶紧上报柳湘兰。

柳湘兰见到了红妃,但她没有说什么,而是让红妃先去休息,她直觉现在先让红妃一个人静静会比较好。

那是什么样的神情?似乎很平静,又似乎是故作平静柳湘兰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是感受到了一种凄凉与痛苦——这让她担心的同时,又有一种隐秘的高兴。

女乐这种存在,越是走到最高,越是少不了几件凄凉往事。痛苦的、遗憾的、浓烈的过往,对于女乐来说,很像是漂亮的首饰、衣服,甚至妆面。这些东西都在身上,女乐才是真正的女乐,才会那样光彩照人。

痛苦会让女乐成长,会让女乐成熟,会让她们进一步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也看清自己——当然,看清之后是保持清醒,忍受痛苦,还是掩耳盗铃,假装天下太平,无事发生,那就全看个人选择了。

然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足够让一个女乐一夕之间拥有某种难以描摹,却真实存在的魅力。

差别无非是自此忍受孤高的严寒,成为冰山雪莲,还是落到凡间去,成为开到荼蘼芳菲尽,连凋落也有着甜香味道的富贵花。

柳湘兰对红妃期待很高,这个时候见到她如此,生气归生气,内里却觉得她是在她可以预料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步。

没法问红妃什么,柳湘兰干脆把门口站着,不知该走该留的王特末叫了进来,问起红妃这几天的经历来。

审密留哥王特末原本对红妃并没有太多想法,只觉得这是一个漂亮女人,小王子喜欢就喜欢了,也算配得上小王子。但这次事情之后,他对红妃有了完全不同的印象。首先,因为他对耶律阿齐非常尊敬,而红妃是耶律阿齐真心喜欢的人,所以他这里对红妃也多了几分好感,有了对王妃的恭敬。

另外,这次的事情红妃为耶律阿齐冒了很大风险,这是看得见的。而且执行过程中红妃非常细心,也很沉得住气不然的话也不能拖延四天了!

这四天审密留哥王特末看在眼里,红妃那样的镇定与细心,他见了只能自愧弗如。

所以到如今,除开耶律阿齐的因素,审密留哥王特末自己对红妃也是很敬佩的。

他甚至忍不住想,如果红妃不是个女人,但凡是个男人,都是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的角色!

这时柳湘兰以红妃长辈的身份出现,问这几天发生的事,审密留哥王特末也就一五一十说了——主要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没有保密的必要了,相比之下想要保密的应该是耶律宏那帮人才对。不过,他们就算保密了也没有意义,耶律阿齐已经活着离开开封,并且行踪也不在他们掌握中了。

如此,就是万事皆休!

而且问话的人是他敬佩的女子的长辈,就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知道内情的柳湘兰怔住了,一旁接到消息来旁听的师小怜也没好到哪里去。等到送走了审密留哥王特末,师小怜才忽地大笑起来,然后笑着笑着就停了,眼泪从眼角飞快滑落。仿佛是笑得流眼泪了,又仿佛不是。

“我家二姐、二姐,真是”师小怜侧过头,似乎是觉得语言不好概括,只能摇了摇头:“该知道的,她就是那般女子。”

哪般女子她没说,柳湘兰也不需要她说,身为女乐她也是懂的。

“如此也就罢了,此事不必再追究了,只做无事发生罢。”沉默了一会儿,柳湘兰头疼地摆了摆手:“其实红妃也是个极聪明的女子,有些事不说,她反而更加通达经历这一遭,对她日后也有好处。”

最后一句,柳湘兰是感慨着说的,师小怜听着却没有回话。相比起柳湘兰,她对红妃要更‘柔软’一些,只能说自家孩子自家疼。师小怜也看的到经此一事,红妃的成长,从此以后红妃是轻易不会动摇了,能在纸醉金迷、儿女情长中将自己的心保护的很好。但她心里最重要的却不是这个,她首先想到的是,一颗心保护的再好,可以不受来自外界的伤害,那来自自己的伤害呢?

身为女乐,总要被外界伤害个百八十次,再被自己伤害差不多的次数。而像红妃这样敏锐又聪明的女子,同样的伤害对她来说疼痛要更甚。

师小怜担心红妃。

柳湘兰与师小怜在一种沉默的氛围中相顾无言,这个时候撷芳园也到了该‘醒来’的时候了。陆陆续续有女乐洗漱,有人出来走动,有准备好的餐食送到各处。

这个时候不可避免的,有人发现红妃回来了,第一个就是同住撷芳园的花柔奴等人。

见到红妃堂而皇之地走出屋子,往外面去,花柔奴睁大了双眼,失声:“你怎在此?”

红妃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自顾自往外去了,方向是师小怜的院子。

花柔奴本想‘质问’红妃这些天去哪里了——她对红妃并不关心,她只是想抓红妃的痛脚,看她陷入到难堪境地罢了。在她想来,红妃这一趟是和人私奔的,此时回来,要么是被抓回来的,要么是私奔的人反悔了,抛弃了她。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是在见证红妃的失败,而且是相当耻辱的那种。

但红妃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让她一时之间竟不敢上前一步。纵然红妃过去就不属于好接近的,但这样的气势是没有的花柔奴哪里知道,红妃也是和耶律家的杀手打过照面的,刚刚还参与到了那样程度的政变阴谋中。眼前一个心怀恶意的小姑娘而已,真就已经连毛毛雨都算不上了。

镇定而沉默的红妃会让人联想到冬天的海水,冰冷、沉重、不知什么时候能掀起惊涛骇浪。她只是存在在那里,就能让花柔奴、陶小红她们说不出话了。

等到红妃消失在雏凤阁院门口,静默了一瞬,花柔奴才‘哼’了一声道:“她惯会装模作样!如今这副样子,内里却不知如何慌乱呢!今次与过往可不一样,不是轻易能搪塞过去的——这可是与人私奔,就算没成,也一样是要处置的!”

当今天下对于女子的户籍管理是非常严肃的,良籍女子在生育期内归女司管理,贵籍女子也有籍贯所在地官府专门记名。至于贱籍女子,她们则被分在各种户籍中,如女乐就在教坊司,一些女艺人其实是乐户,妓女也有专门的妓籍(凡是贱籍女子,都可以卖淫,非止妓女才行)

让良籍女子无故沦落贱籍,这是大罪,操纵良籍女子入贵籍也是大罪(这种情况常见于一些贵族男子与良籍女子生女,有了女儿便总想要女儿入贵籍,这也是人之常情。然而,女子生于世,身份却是要遵从‘从母法’的)

像贱籍女子、良籍女子逃脱户籍管制,与人私奔,这自然也是有罪的。

良籍女子如此便要沦落贱籍(不过为了防止女司通过这种方式陷害良籍女子,以便买卖贱籍女子从而获利,沦落为贱籍女子之后,处置之事有另外的人来),贱籍女子没有继续沦落的可能,但该有的惩罚还是要有的。

像女乐,就有可能被开除出教坊司,离开官伎馆这个贱籍女子人人向往的地方。

“都知就算再是偏心红妃,也没有这样事上放过的道理!”

说是这样说,其实花柔奴自己心里都没底!她早知道柳湘兰有多看重红妃了。如今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也不是没可能呢。

而只要想到这一点,花柔奴心里就不快到了极点。

或许是想什么来什么,花柔奴才想到这些,事情就真的这样发展了。红妃回来之后,撷芳园私下立刻议论起来,但都知柳湘兰迟迟没说惩罚红妃的事,仿佛中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真的如她之前说的那样,红妃是生了疹子,避开撷芳园静养了几日。

几乎是当日,红妃又重新出堂差了,并且当晚还有之前因为红妃‘静养’而延后的酒席要开。

似乎一切都没有被打扰,一切都能继续按部就班。

花柔奴不忿极了,当这种不忿上升到顶峰时,她忍不住当面对柳湘兰道:“都知好不公平!红妃此次与人私奔,虽是最后回来了,那也是犯了官伎馆中大忌!如此行事,难道不罚的么?若真是如此,日后馆中有样学样该如何?”

“都说的什么话!”柳湘兰没有花柔奴想的心虚,对她的不满倒是预料中出现了——明知道柳湘兰想息事宁人,她还是站出来了,她自然能想到柳湘兰的恼火。但在她想来,柳湘兰身为都知,此事办的不好,却是落了把柄。哪怕真的因此生气,也不能风口上对她如何。

“哪里来的‘私奔’?私下传的话么?”柳湘兰似乎很生气的样子,视线在周围一圈女乐身上转了一遭,声音高了一些:“原以为你等从小受教,如同大家闺秀一样也学礼乐诗书,也能长成知书识礼的样子!却没想到,成了长舌妇之流!”

“没有私奔之事!”柳湘兰再次强调。

“可是明明——”花柔奴被柳湘兰看的一慌,但同时又心里不服,便又争辩了起来。只是话才出口,便被柳湘兰打断了。

“明明?哪里来的明明?”柳湘兰到底是多年的都知,真的认真起来了,眼神都有着巨大的压迫感:“饭可以随意吃,话却是不能随意说的!祸从口出不知么?官伎馆中为何要诫动口舌,为什么前辈罚后辈动手都行,偏偏不能骂人?”

“空口白牙的,话就让你说了?你是亲眼见的,还是手中捏住了了不得的证据?”柳湘兰的连续反问让花柔奴根本说不出话了。

确实,红妃消失的这几天到底怎么回事,她是没亲眼看过,一切都是她的猜测。但她觉得她的猜测没问题,不然红妃怎么就突然不见了?生了疹子要避出撷芳园,也该有个前情,有个后续罢?突然不见,又突然回来,这算是怎么回事儿?

然而眼下都知的话也是她无法反驳的,所以再是不服气,她也只能憋在心里。

“柔奴你又何必与都知顶呢?”回头陶小红就安慰起花柔奴来:“与都知硬顶,便是你有理,你赢了,又能落得好了?”

“至于红妃之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你不说,也要传出去的。到时候红妃的名声能好的了?她那些裙下之臣就算因此散的差不多,也不用奇怪。”说到这里,陶小红还笑了笑,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真能传开?我看都知会帮着红妃呢。”花柔奴也期盼这个既然红妃回来已成事实,那她就只能期望红妃名声被毁了。

一般来说,贱籍女子很难谈什么名声,但女乐是例外,她们本来就需要经营人设、获得声望才能作为一个女乐生存。而与人私奔这种事,对女乐来说是很伤名声的!一个女乐就算有人保,私奔失败之后没有开除教坊司,之后也会一落千丈。

花柔奴最不想的是,柳湘兰控制住了消息的传出,替红妃捂住了‘丑事’。

“都知愿意帮红妃又如何呢?”相比起花柔奴,陶小红是更有头脑的那个,这个时候就和花柔奴分析:“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样的事儿,难道是都知想要拦就能拦得住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花柔奴从陶小红这里获得了自己想要的‘安慰’,心情一下就好了起来。这种时候,只要想到红妃日后一落千丈的场面,她就觉得非常美妙呢。

之后又平静了数日,红妃和过去一般无二地出堂差、开酒席,花柔奴计算着时间,等着红妃的‘丑事’传播出去,成为中秋宫宴前女乐中的‘第一丑闻’。而就在花柔奴的期待中,红妃消失那几日不是出去静养的事确实开始有人知道但那并非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而是因为人对于‘传奇事件’的追逐。

人总是对具有传奇性的事特别有兴趣,不常见的、奇妙的、充满戏剧性的这样的事情天然能够令人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红妃与耶律阿齐的事情就完美符合人们的‘期待’。

他们其实不关心在这一事件中,红妃与耶律阿齐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又面对着怎样的危险。那些东西是故事的背景,最多只能占一点儿注脚,还是容易被忽视的那种他们更容易看到的是更通俗、更表层的东西。

政变、阴谋、夺权,这些东西,再和一个美丽的女子,一个英俊的青年放在一起,连同他们若有若无,外人说不准的‘爱情’一同出现。哪怕不说明故事中有怎样的展开,是如何一次次反转,也足够听众浮想联翩,脑补一大堆故事了。

“竟有这样事儿?往常这般故事,只以为是杂剧里的,却没想到真能发生!”花柔奴这一日轮到在撷芳园前面楼子阁儿里待客,身为资历不足的女弟子,这样的活儿也是有的。就这样,听到了男客的议论。

“初听我也不信,后头去打听才知真的不能再真了!你当此事是如何传出来的”其实事情传出来的源头不止一个。只能说事情过去有几天了,‘耶律们’一边忙着找到下落不明的耶律阿齐,一边紧急制定后备计划,别的就只能靠后了。

毕竟,如果耶律阿齐安全返回契丹,继承了延庆公之位,他们这些人要怎么保存住自己就是重中之重了。这种暗杀继位者不成的事情,哪怕是在实力为尊的草原上,也是相当棘手的,很难全身而退啊!

一件事情,参与的人多,就容易人多口杂,指不定哪里就走漏了消息。而在事情已经结束的当下,那就更别提了!哪怕‘耶律们’会管束,也不可能完全管的住!正应了陶小红说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更何况,正焦头烂额的‘耶律们’也没有那么多的功夫管这些!于是,漏出去的信息就更多了。

另外,这件事里很难说没有审密留哥王特末为首的一些人的推动,这些人是忠于耶律阿齐的,至少也是偏向他。这种时候乐得将事情弄得天下皆知,占据主动权——过去不这样,是因为没有抓住动手的证据,空口白牙地说,总是没用。

再者,那时候情势不明朗,可是相当微妙的!提前将事情挑破在所有人面前,很难说得到的结果是有些人因此投鼠忌器,还是提前惊动了人,让这些人的行动越发缜密,越难以防备。

就这样,一件本应该很隐秘的事情,通过口耳传播,迅速为人所知。

是的,红妃的事情如花柔奴所期待的那样为人所知了,但得到的结果却和花柔奴希望的完全相反。

现在红妃的故事成为了传奇了,她本人也是传奇的一部分,而人都是要追逐传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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