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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四,宝慈宫,官家柴禟陪着母亲李太后说话,一旁还有张皇后、襄平公李汨作陪。

李太后如今辈分大,身份尊贵,宫中要说谁的日子过得最自在,那肯定是她了。哪怕是柴禟呢,身为皇帝有着天下最大的权力,也同样有了很多掣肘与力不从心此时在宝慈宫,柴禟和张皇后都奉承着她说话,特别是张皇后,对着她这个婆婆格外小心。

有心让场面热闹,宝慈宫内自然欢声笑语不断,仿佛是天底下最和乐的去处——母子情深、婆媳融洽、夫妻和顺,真的没什么不好了。

说笑过一回之后,李太后看向弟弟李汨,嗔怪道:“灵均怎么回事,比过去更沉默了!让哀家来说,当初就不该由着你的性子来。说是修道,竟修成了清心寡欲的模样!如今难得来宫中,也一言不发么?怎么,哀家这个做姐姐的招待不得你?”

灵均是李汨的字,他虽是襄平人,但出生的时候父亲在荆州南路为官。那里有屈原怀石投江的汨罗江,再加上李汨的父亲十分崇拜屈原,便给儿子取名李汨,后来及冠时取字‘灵均’(屈原的字据说就是‘灵均’)。

李太后说这个话其实并不是为了李汨的沉默寡言,李汨的沉默寡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从他辞去大相公之位,归隐之后,这一点加深了。李太后非要说这个,其实是在‘点’李汨修道之事。

她肯定是不赞成李汨修道的,或者说,李家上下除了极少数,都是不赞同的。

此时的道士也分两种,大而化之地说,一种比较世俗,另一种比较出世。这就像红妃上辈子时所知的正一教和全真教,全真教在清规戒律上非常严格,这一点和传入中原的佛教很像,正一教就不同了,正一教的道士可以娶妻生子,也可以不用出家呆在道观里(正一教与全真教的差别不止如此,但留给外界最大的区分点就是这了)。

李汨肯定不属于出世的那种,因为他的身份摆在那里,他和俗世中的牵扯太深了!真要是强求出世,那反而是不通达。但他在具体修道中,对自己的要求却是出世那一脉的!

他没有住到道观里,而是住在城外自己的园宅之中,每年只在特定的时间才去山中道观修行一段时间。也没有动辄说道讲经,像一个道士那样做事但从他的日常来说,比绝大多数的出世道士更真!

他的静气修到了极点,心灵极为强大,从精神的层面他已经是‘真人’了。

这样的李汨,自然也没有结婚生子,简单来说,就是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李太后,以及李家其他人最不满的也就是这点!不然的话,只是修道而已,他就是修出了花,谁又会多说什么?这年头的士大夫追求精神上的圆满,修道的、修佛的多了去了,只当是一种时髦了!

事实上,此时那些有名气的和尚、道士,往往兼任着许多士大夫心理医生、心灵导师的角色,这一点看看如今出名的各种心灵鸡汤就知道了。那么多的名人轶事,凡是和和尚道士相关的,总少不了一些‘顿悟’的情节。

因此,和和尚道士交往,在此时士大夫圈子里也是很流行的。而聪明、领悟力强、经济上宽裕的士大夫们,交往着交往着,自己就成为道士和尚了,这也不奇怪——遁入空门的和尚或许少些,最多就是在家做个居士。但做道士的真的有不少,这大概和道士走上层路线也有关系。

李汨对成亲生子没有兴趣,也拒绝家中张罗此事,明确表示一生不会娶妻生子,至于他这一脉,就从旁支过继一个侄子继承就好了其实李汨对于过继是没有兴趣的,在他这样连世俗的欲望都没有的人来说,这很无聊。

然而人存在于世上,总有牵绊,不可能完全按自己想的‘我行我素’。甚至说的严重一些,身为襄平李氏嫡支正脉,他是没资格让自己这一房断绝在自己手上的!这不只是他的事,还是襄平李氏一个家族的事,是不知多少代祖先的事

李汨这个打算,除了那些自觉有机会过继的李氏族人,其他人肯定是不赞成的。然而不赞成又能如何呢,就连李太后这个亲姐姐说话也没有用,其他人就更拗不过他了——李舟其实也是在这一背景下送到东京来读书的。

在国子监读书当然很好,这也是他当初来京的理由,但家中长辈的打算是让他与叔叔李汨多多亲近,这样在过继的事情上能打亲情牌。而这样做的不只有李舟家,襄平李氏这些年来东京读书求学的子弟可不少!

当然,在这些襄平李氏子弟中,李舟也是有自己的优势的他家与李汨这一房亲缘很近。

这就像皇帝家没儿子继承家业了,从宗室挑选侄子继承大统时,也是考虑近藩。

对于这件事,李汨并没有点头,但确实给了李舟更多的机会,比如李舟年纪还小的时候是住在李汨府中的。后来李舟入国子监,李汨也更多在城外修行,并且长时间闭门谢客,李舟这才从李汨的宅邸中搬出去。

李家很多人觉得这就是一种暗示,至少到现在为止,李舟确实是更接近过继机会的那个人。但让了解亲弟弟的李太后来说,族里那些人完全是想太多了——都带在身边看了那么久了,也没个话放出来,那就是不满意的意思!

所以,其他侄子或许还有机会,但李舟是真的没机会了。

不往外说什么,纯粹是李汨性子使然左右李舟家里也没说送他来东京的真实目的,李汨这边开口说话反而没趣。

李太后在李舟年纪渐长之后也见过他几次,她也不奇怪弟弟看不中他。李汨确实是个很清心寡欲的人,但这不代表他没有傲气!甚至于说,他这样的修道者,要是真心修道,大多比普通人要傲气的多,只是有的人表现出来了,有的人没有!

修道很大程度上是‘唯心’的走极端的,自比太阳,觉得自己与天同齐,又有什么奇怪的。

李汨从小就是神童,一直是最优秀的那种,天之骄子之类的形容落在他身上是分毫不爽。如今又做了道士,修的是自身,那种傲慢是刻在骨子里了。不过他的傲气早就脱离了寻常所见的那种,他不会因为别人哪里比他差、哪里做的不够好而傲慢如果不够优秀的话,在他这里只是不在乎而已。

世上绝大多数在李汨这里都是不被在乎的,所以那些感觉到他不在乎的人也大多没有察觉到什么。

李汨神色淡淡的,连‘配合式’的反应都不达标,至少比起柴禟、张皇后这对夫妻,他的表现差远了。看得出来,真的是亲姐弟了,也看得出来,他确实不在乎这一点儿‘敲打’。

见他如此,李太后眉头有点儿打结,想起什么了一样道:“罢了,懒得说你了!你如今都这般年纪了,也不能像幼时那样了要是说教几句就能管用,你如今也不是这样了。”

长姐如母,李汨年少丧母,有一段时间确实是大他不过几岁的姐姐看顾的。李太后这话,也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李汨的性子从小就专断,看着好说话,实则最不好说话,到如今这一点也没变过。

“你这木头性子就罢了,哀家这里还有别的事要说。”李太后扶了扶鬓边的凤钗,提醒亲弟弟:“明日中秋宫宴,你既是回城了,便不能躲开。还是进宫来,陪姐姐说说话,当是一家人一起过节了。”

今天是八月十四,李汨进宫了,这总让李太后不得不多想,觉得这是李汨想省去中秋节当日的‘热闹’。他对那样的场合向来敬谢不敏,若他真的以‘十四来过了,十五就不来’为理由不掺和中秋宫宴,李太后真觉得挺合理的。

旁边柴禟也凑趣:“大娘娘此言极是呢!舅舅别避开了,咱们这些俗人,也想沾沾舅舅身上仙气儿呢!”

柴禟在柴家几任皇帝中算不得天分最好的,也算不得最勤奋的,但他有一点好,为人没架子,很亲民,能够对普通人保持一点儿同理心——这一点在统治者中并不常见,甚至有时候都不算一个好品质。但对于柴禟这样的太平天子来说,又是正合适的。

太平盛世里的统治者,对普通百姓能有一点儿同理心,那他做出的决定总不会太糟糕。

这样说完柴禟还笑道:“人都说舅舅快修成真仙了!”

“胡言!官家从哪里得知的?一般人也不会与官家说这个,又该是哪个嚼舌根的内宦罢?这样的人就该打出去!”李太后瞪了一眼儿子,有些没好气。

柴禟也不在意,笑笑:“玩笑话罢了,舅舅也是不在意的。”

说这话的时候柴禟看向李汨,李汨果然神色如常——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真仙,他只是不在意这种无聊流言罢了。

说归说,闹归闹,李太后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非要柴禟处置身边的小宦官,她只是再次向李汨强调了明日进宫过节的事。这次李汨很干脆地点头了,答应了明天进宫参加中秋宫宴的事。

其实李太后还打算多劝几句的,旁边的柴禟和张皇后也随时准备着敲边鼓,但出乎他们的意料,李汨答应的比想象的要干脆,神色上也没有不愿意的意思——当然,这是好事,所以‘意外’之感闪过,他们也就很快不在意了。

到了第二日,中秋宫宴在垂拱殿举行垂拱殿也是大周宫城中比较重要的殿阁了,但用来举行宴会的话,这里一般是小宴,相比起集英殿的大宴,紫宸殿的中宴,规格上却是弱了一些。

不过如果考虑到中秋宫宴的‘家宴’性质更强,安排在这里也算是恰如其分。

垂拱殿中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座次,此次中秋宫宴除了皇室‘第一家庭’外,还有一些宗室、外戚也要参加。当然,这种规模的宴会,和每年几次的‘大宴群臣’是不能比的。至少宗室、外戚宾客再多,也不用排座到外面庑下。

大家都能比较舒服地在殿内吃吃喝喝、观赏表演虽说在皇宫里,这种场合中,专心过节,纯粹享受这种吃喝玩乐的人也不多就是了。

“今年中秋宫宴倒是比往年有趣些,这些女乐也颇为活泼俏丽呢!”吃吃喝喝,一场宴会的气氛渐入佳境之后,下面的宾客说话也渐渐随意起来。之所以这样说,还是因为今年中秋宫宴女乐这边出的全是女弟子。

虽然大家平常追捧如夫人,追捧那些资历更深的女乐,赞美她们的才艺,但真正能成为花魁的女乐还是少数。大多数的女乐生活奢华,是众人仰望的没错,但在女乐这个范畴里并不引人注目,甚至可以说是‘泯然众人’。

相较于这些占大多数的普通女乐,自然还是每三年才有一次的新鲜面孔更加值得期待!

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所以新鲜的美人也更有吸引力。

另外,新人没那么呆板也是真的。这种由新人主导的宴乐表演,一个节目或许有这样那样的不完美,可带来了一阵新风也是真的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大鱼大肉吃惯了,大家也会想要尝尝清粥小菜的味道。

旁边的宾客是一位外戚,也跟着笑道:“确实如此啊,小弟瞧见那位师小娘子了,瞧,那是不是她?”

在殿中表演的女乐照例没有候场的后台,等候表演的人都在大殿两侧站立。而这宾客一说看到红妃了,刚刚还表示对殿中表演很有兴趣的人一下就侧过头,顺着看了过去:“在何处?真是那位师小娘子?”

哪怕是站在候场的队伍里,红妃身上也集中了太多目光了,这些目光里最多的是好奇,另外就是‘兴趣’了。一些人,就差没把自己对红妃的‘志在必得’挂在脸上了,这让红妃本能的反感。但她不能做什么,只能尽量忽视那些让她不舒服的目光。

这倒不是一件特别难做的事,她本来就快要上场了,而临表演前平静心态,这对于她这个专业的舞蹈演员来说一直是不用人担心的。

更何况,现在的她已经有了更深的觉悟,就更自如了——除了舞蹈,她可能什么都抓不住了!在刚刚失去了爱人的能力之后,红妃迫切地想要将舞蹈抓的更紧。

红妃的这种‘目不斜视’,让排在她前面一些的花柔奴快气死了!在她看来,红妃一直都是最装模作样的那个,这次也不例外——完全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红妃和耶律阿齐的故事在最近这几日传的很多,连小报上都刊载了他们的故事。无他,大家都是要恰饭的,小报做内容也要争抢最有话题性的红妃和耶律阿齐的故事,剥离掉琐碎的细节,只看精简过后的故事,确实是比杂剧、传奇还要不可思议了。

而‘不可思议’也分吸引人的和不吸引人的,红妃与耶律阿齐属于吸引人的那种。

大家都喜欢看爱情故事,喜欢戏剧性的开始与结尾,喜欢跌宕起伏的过程,也喜欢一个百转千回的故事本身——红妃与耶律阿齐的故事本身是不那么圆满的,在全民更喜欢喜剧的背景下,按理来说应该没那么受欢迎,然而现实却恰恰相反。

这和捧着书册读传奇,看着艺人演杂剧还是不同的,亲眼见证一个发生在身边的传奇故事,这种奇妙的兴奋已经足够抵消其他的了。至于是喜剧,还是悲剧,反而不那么重要。甚至,是一个不那么圆满的故事可能更好。

相比起合家欢结局,遗憾与痛苦做收尾,其实更能让人印象深刻。

这给红妃带来了相当大的名气,她之前做扇面美人,扮过红拂。而现在,她和当代红拂也差不多了——她做的事情当然和红拂不一样,但那种传奇性,那种对女子传统形象的反叛,却是一样一样的。

这样的名气于红妃困扰可能多过收获,但看在其他女乐眼里可不是那么回事!

于女乐而言,名气是可以变现的资源!

说来也是讽刺,红妃与耶律阿齐的故事,不论事情的真相如何,外界都是修饰了很多浪漫色彩的。在外界的描述中,这对少年少女是郎才女貌,无比登对的,他们会彼此喜欢也显得那么水到渠成。

但他们终究没有未来,一个是草原上的契丹雄鹰,注定要去做契丹的主人,不可能永远停留在汴水的波光艳影里。一个是东京城中最好的女弟子,未来是要成为花魁的女孩子就连这带有遗憾与传奇的初恋故事本身,事后看看也让人觉得很适合成为一代名伶故事的开幕。

这个浪漫故事的高潮,是红妃协助耶律阿齐离开。而这个时候,红妃身为女主角的光彩是要压过男主角的!人们相信自己看到了她的爱情与坚贞,希望与无望——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要独占,要去争抢,在如今的杂剧脚本里已经不算什么了。像这样,能在挣扎之后送喜欢的人走,才更让旁观者心有戚戚。

成全喜欢的人,甚至愿意以分离为代价,这从来都不是容易的。

联想到红妃过去在坊间流传开的‘故事’,大家更确定红妃就是一个‘痴人’。

有勇有谋、孤注一掷、坚贞的、忠于自己的这幕‘好戏’的观众在用自己的想法给戏里面的女主角增加标签。而这种自我攻略,向来是最为致命的!

大家当然喜欢且向往红妃身上被打上的那些标签,这让红妃身价倍增!于是那些男人们纷纷把目光放到了红妃身上——他们就是要得到一个爱着别人的女人!似乎需要争抢的东西总是更让人上心。

男人们因为红妃身上的故事而来,但他们要做的是破坏这个故事的核心。

这真可笑,这也无解。

这种时候,别说是参加中秋宫宴的男人们了,就是女人,包括红妃的同行们,她们都若有若无地投注了视线在红妃身上。

李汨倒是没有看红妃,旁人觉得他这个反应正常,他就应该是这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放下手中茶盏的时候,价值千金的唐代茶盏差点没拿稳。

红妃就是这个时候走上了表演的舞台她本来就是众人视线的中心,这个时候身为独舞者,其他人打量起来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因为最近她是当红人物的缘故,那些原本不知道她的人,也知道她擅长舞蹈,嵇琴也拉的很妙了。

然而,即使知道她跳舞很好,这些过去从没见过她跳舞的人也没有太过上心。对于他们来说,他们是从一个传奇故事里了解到红妃的,其余种种也没想过红妃能与其他人不同,或者说他们也想不到要怎么不同。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红妃缓缓登场。

红妃拖着层层叠叠的、有深色眼斑装饰的白孔雀裙走到了既定的位置,一只手牵着裙角——身体是‘三道弯’,然后曼妙而舒展地旋转,仿佛是飞翔的鸟雀,然后缓缓降落,收拢翅膀,伏下身来。

轻轻抖动了翅膀,再次起身了,右手依旧牵着裙角,高高自身后展开裙摆,像是孔雀的尾屏。左手掐着雀首的姿态,带着漂亮的翎羽那么美,那么超凡脱俗。

这个时候,殿内除了奏乐声,其实已经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那么多人,竟然不约而同地放慢了呼吸,就好像呼吸也会惊扰到什么一样。

《孔雀舞》在编排上并不是寻常的舞蹈,这个舞蹈里没有平常舞蹈常见的‘分节’,也就不存在对称、反复带来的工整,仿佛真的是山林中一只孔雀精灵在舞蹈一样——深远、随性、不染尘俗。

舞蹈本身不再是舞蹈,至少不完全是舞蹈这个时候红妃才真正摸到了一点儿舞蹈的边际。

人们最开始时到底是为了什么舞蹈呢?是为了祭祀神明,是为了表现神明降灵于巫师。所以有些舞者舞蹈到最后,和上古蛮荒时沟通天地人、放牧精神于荒野的‘巫’也没什么两样了。

红妃的眼睛在整个舞蹈的过程中都是半阖着的,她没有去看,她不用去看,‘巫’可以靠精神去感知——这种说不清道不明,近乎于幻境的世界里,只有她,以及能够被她感知的才是真的。

相反,那些真实存在的,在这个世界里不再存在、不被关心。

“这哪里还是舞姬,分明已经沟通神明。”李汨就这样看着那个静静舞蹈的女子,终于前所未有地失态。

“神灵被锁入了凡人的身躯”看似是恩赐,其实是深重的折磨。

当红妃什么都不看,她不靠眼睛,靠的是精神时,哪怕是仰头旋转,那也是一种俯视——这当然可以说是一种俯视,她已经将一切纳入了,怎么不是俯视?这正是俯视视角才能得到的视角!

而这也是神明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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