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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间出了正月,放是元宵的热闹刚过,日子飞快,又是清明将近。清明节对于女乐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日子,‘四时四节’时她们可以正大光明央求熟悉的客人来捧场开酒席,而清明节正是四时四节之一。
平日里虽然也能开酒席,但到底不好为此催促太过,讲起来也没个说法。等到四时四节的时候,一些女乐只消说‘没法子,总要生活,帮帮忙’,又或者‘其他姐妹都趁此时弄来好大场面,奴倒是不在意这个,只是差的太远,终究面上过不去’云云。
所以,在清明节将至之时,已经有很多女乐开始联络熟客,准备起来了。
这件事本身不难,毕竟清明节正是春光正好的时候,这时候从漫长冬日里出来的人们,都热切地喜爱游玩踏春、各处取乐。再加上气候舒适,正是一年之中最适合‘寻花问柳’的时候,常来官伎馆走动的熟客也乐得捧一二欣赏的女乐。
至于说后世清明节的哀戚肃穆,在此时是不见的。因为此时的清明节没有祭祀先祖、缅怀先人的说法,这一重说法压在寒食节上。寒食节在此时规定在冬至日后一百零五天,也是清明节前三天,如今开封府及周边,寒食节还有担酒上坟的习俗。
而且,哪怕是此时寒食节担酒上坟了,也不耽误,上午祭祀祖先,下午去踏青游玩。也不知道是此时的百姓心性洒脱,还是这里头另有什么说法。
官伎馆里很少有歇息的时候,女乐固定的假期就是每个人来月事的时候,一般能有三四日不用出门、不必见客。至于其余时候,有说法的节假日不多,做服务业的,本来就是人家休息日,她们的业绩日。
但总有一些日子节日例外,比如说除夕,这一日总要合家团圆的。就算有除夕也要泡在官伎馆里的行院子弟,那也是极少数,索性这一日官伎馆也就关门歇业了。而寒食节是另一个例外,寒食节本来就不是个欢乐节日,起源于纪念介之推。
虽说因为寒食节一般在春光正好时,又凑近清明节、上巳节这样有赏春意味的节日(后世,这三个节日也确实合为一体了),其本身难以真正有哀戚之感。上午上坟,下午踏青也无人说什么,但当日就往官伎馆这种地方跑,总觉得不太像样子。
所以,寒食节当日,官伎馆干脆也歇业了。倒是听说寻常妓馆这时并不歇业,还力推了赏春伴游的业务不过这也正常,在世人眼里,妓馆里的贱籍女子本就很难说有‘节操’。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是一种普世观点,真的哪个妓女凛然有德行了,那才是山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所以《桃花扇》才会歌颂李香君数百年,金谷园的绿珠那一跃才能让文人墨客反复嗟叹,而苏小小西湖畔,总少不了游人如织
妓馆和妓馆里的贱籍女子能有什么好名声?所以寒食节当日依旧开门接客,让一些人白眼视之,她们也不在乎——反正会对此翻白眼的,也不会是她们的客人。
大约是因为寒食节当日能有假期的关系,女乐中还是挺重视寒食节的。不止当日会祭奠已逝的母亲、姊妹等人,也会按照寒食节的传统,三日不开火,提前准备好种种能保存的食品,度过清明节前的三天。
按理来说,东京城里人家,三日不开火并不耽误吃口热的。真要说起来,住在城里的百姓,多的是家里没有厨房的,每日只在外就食。京师有着大江南北各地美食,而对于普通人,也有特别实惠的选择——自家烧饭算上燃料费、调料之类,真不一定比那些便宜的外食划算,人家是有规模优势的嘛!只说买菜,普通人买菜能和开饭馆的人买菜一个价?
但到如今,寒食节三天‘禁火’之说已经从不开火的本质转移了,变成了就是不吃热食,而且有一些寒食节特定要吃的食物,统称为‘寒具’。所以饶是东京人家可以家里不开火,外面酒楼里正常吃喝,也会像过去一样准备寒食食物。
女乐看重寒食节,寒食节之前自然也会有相应准备。
到寒食节前一日,秦娘姨就去了撷芳园茶房领取属于红妃的那一份寒食节食物——种类还挺多的,有麦粥、米粥、饴糖、馓子、荐饼、茸母糕等等,此时寒食节可不是吃货们的受难日,相反,算是另类的吃货节!
因为寒食节吃的东西,大都不是点心,就是零嘴,这些东西难以饱腹,所以这个时候嘴馋的人可以正大光明早晚不停嘴在物质不丰富的古代社会,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嘴馋’都不是什么好品质,穷人家出个嘴馋的,是家里的负担,富人家嘴馋,则会被人认为没有俭德。
“好丰盛啊这过寒食,反倒是比平日吃喝更多了。”秦娘姨见有许多东西,自己一个人竟然无法一次拿回去,只得站住,叫了一个小阉奴跑腿。
茶房里吃的丰肥的妇人是这里的帮佣,她原来是良籍女子,年纪到了之后离了女司,在官伎馆茶房做事也是养活自己。她对这个差事是很满意的,厨房里的营生油水总不会差到哪里去,手指缝松的官伎馆就更是如此了。
此时她笑的眯缝了眼,道:“妹妹这话说着了,不然人家怎么说‘寒食十八顿’,又说‘馋妇思寒食,懒妇思正旦’呢!”
正说着,又拣了一些寒食节的节令物给秦娘姨,寒食节也有节令物,譬如‘子推燕’什么的,这是要挂在门首的东西。
说话间,花柔奴身边伺候的娘姨也过来了,大家都是领东西的,本来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秦娘姨要走时,茶房妇人叫住了她,从身后碗橱里取了两盒甜食,一盒是蜜煎樱桃,一盒是滴酥鲍螺。
“妹妹捎带这两盒点心与你家娘子去,只当是我与娘子过节的。”茶房妇人颇为热情。
这自然是一种讨好,这种事在官伎馆中很常见。一家官伎馆中二十几个官伎,放在外头个个都是金矿,但要支撑偌大官伎馆这般大的开销,甚至每年还要缴纳给教坊司的钱,给朝廷的捐税,一般的金矿还是不够。
本质上官伎馆与外头的娼馆没什么不同,一家娼馆十来个娘子,总得有一两个当红娘子,这才能谈得到赚钱。官伎馆也是如此,只有出几个能名噪京师的女乐,这才能摆的开场面。
馆中那些走红的,能带来更多客流、更多真金白银的女乐,总是处于中心位置的。上头的都知、总管偏爱她们不消说,下头的仆婢也趋奉她们!只因为她们放赏多,且每次赏钱丰厚。
另外,大家也想趁着趋奉的功夫套近乎像如今红妃身边的秦娘姨和王牛儿,他们就是其他人的榜样!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客人,讨好红妃的时候也不忘给他们一些恩惠,就图他们能在红妃面前说两句好话,或者至少不说坏话。
这点儿‘恩惠’于他们真是小恩小惠,但落到仆婢手中就很了不得了!
“好难得!这滴酥鲍螺也就罢了,费事归费事,却到底能得。只这蜜煎樱桃,如今这时候哪里来的鲜樱桃?也只能吃吃樱桃蜜饯了!”秦娘姨看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很知道对方是费了心的。
茶房妇人依旧是笑眯眯的,眉眼不见:“嗳!仔细培着,自然有!既然能冬日里吃上鲜菜,如今开春吃几个樱桃算得了什么?说起来,也就是价高一些,可价再高也就是樱桃价儿,给娘子过节还怕礼太薄呢!”
其实这个樱桃是从南边运来的,南方更暖一些,再加上一些特别培育的品种本就早上市些,这才能此时买到鲜樱桃。只不过到底还是太早了,这时又不比后世有大棚,哪怕是号称‘百果第一枝’的樱桃,也没到时候呢!所以这樱桃滋味真的很一般。
妇人特意做成了蜜煎樱桃,而不失直接拿鲜樱桃送人,也是为了掩饰其味道的寻常。
茶房妇人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为这两盒点心花的钱、用的心,若是两盒点心就能讨好红妃,所有人早就做了!此时送礼物讨好,是一份长长久久的活儿,得从年头坚持到年尾。天长日久下来,哪怕不能因此得了看重,也至少不会亏本。
你给人家送过节的东西,人家也会在适当的时候回礼,所谓‘有进有出’。而人家的回礼的情况就和你送礼不同了,随便拿点儿什么散人,也足够让人心满意足了。
看着秦娘姨与那茶房妇人打得火热,花柔奴的娘姨哼了一声,问道:“你这虔婆好不晓事!我家娘子爱吃滴酥鲍螺,听说你拣的滴酥鲍螺好,令你拣一盏来,一回你推说茶房里没得奶油,二回你又推说茶房里忙碌,你要给阁儿里贵客煮茶。”
“你推便推了,只当你说的都是真的,怎么事后也不拣一盏滴酥鲍螺奉与我家娘子?此时倒是有功夫拣与人家这看人下菜碟的功夫也太过了,这不是打我家娘子的脸吗?”娘姨是非常理直气壮的,故意说的很大声。
要说茶房妇人有没有故意慢待花柔奴,那肯定是没有的。哪怕是没什么人气的女乐,那也是女乐,哪里是茶房里的仆婢吃罪的起的。当然,对于那等女乐也没有多少尊重就是了,毕竟能在官伎馆茶房这样好处多多的地方做事,他们本身就各有说法!
比如这茶房妇人,她是钱总管的表妹!两人的母亲是亲姐妹来着。从女司出来之后,她生活无着才投奔过来的。钱总管见她菜蔬料理的不错,人也比较干净,就安排在了茶房。
茶房妇人虽然有些尴尬被人抓了个正着,但也有自己的说法,笑着道:“娘姨想错了,老身哪里有看人下菜碟的意思!这是误会、误会——这滴酥鲍螺原来也不是老身拣的,是从外头铺子里买的!”
“说老身会拣滴酥鲍螺的,都是客气话,老身过去在女司讨生活,日常烧饭做点心也不做‘滴酥鲍螺’啊!娘姨瞧这滴酥鲍螺,拣的多好!是外头大铺子的白案才有的功夫呢!”
滴酥鲍螺就是后世用来给生日蛋糕裱花的那种甜奶油,当然,为了控制成本,后世用的材料可能会有些不同。此时就真的是用牛奶发酵、煮奶渣、搅拌分离奶油、加糖凝结,非常实在。
之所以叫‘滴酥鲍螺’,其中‘滴酥’是为了表示其用料,古时说乳制品常用酥酪之类。而‘鲍螺’是指挤出来的奶油花的样子,最常见的就是螺纹样式,和冰淇淋机里挤出来的冰淇淋一样。这立的高一点儿的像螺蛳,扁一点儿的则像牡蛎(古代很长一段时间,‘鲍’指的是牡蛎,至于真正的鲍鱼,则被称之为‘鳆’)。
虽然茶房妇人好歹将场面给圆了过去,但娘姨心里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心里是存了事的。回去之后难免带出来,花柔奴察觉到了,便问了几句:“有甚不如意的么?只是去茶房领些寒具并寒食节令物罢难不成茶房的人越发不将人瞧在眼里了?”
这是有的,茶房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都得对女乐们十分客气,要哄着她们、捧着她们。这些女乐生活在官伎馆中,就是当之无愧的‘主’,而其他人则是‘奴’,刁奴欺主是有的,但即使是那样,也得讲究基本法。
但对着同样是‘奴’的娘姨,就没那么好说了!没人气的女乐,茶房里那帮子有跟脚的还要做点儿面子工程,没人气的女乐的娘姨,那就不用客气了。慢待一点儿也就慢待一点儿,女乐要是为这个生气,那就有生不完的气了!
毕竟没人气的女乐大家都是知道的,多的是地方受气。
不过花柔奴自觉自己还挺受欢迎的,茶房里的人不该啊!
花柔奴的娘姨也是个暴脾气,一开始不说已经很勉强了,此时花柔奴既然主动问了,她自然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中间还不忘添油加醋一番,大有挑唆花柔奴与茶房闹一场的意思。
花柔奴也确实生气,她的生气一方面是因为茶房的人打了她的脸,她要的东西总是推脱,而人家没要的呢,却是主动去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件事牵涉到了红妃,这也是打小的习惯了,饭食牵涉到红妃,她总是不能冷静。
一般情况下,底下的人刁钻,她生气归生气,却也能像普通女乐一样寻求解决——或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凑合着过去,左右大家都是这样;或者去要个说法,让人知道自己不是好糊弄的,但即使是这样做,也会有一定的分寸,不至于让场面太难看。
是,官伎馆这种地方是围着女乐转的,茶房的人相对于女乐就是个奴婢!但不见大家族里的主子,对于下面有跟脚的奴婢也得讲究策略么!花柔奴真要是为了这么件事直接去大闹一场,茶房的当着面不敢说什么,可背后就难说了!
茶房控制了官伎馆很多东西的流转,想要卡某个人其实挺容易的。甚至不需要特意去做什么,只要有些时候消极一些,就能让人难受一回了。
花柔奴不见得会将这种事放在眼里,但谁有好日子不过,非得把其他人得罪光了,成为‘公敌’才高兴?
因为红妃再一次失去理智的花柔奴气冲冲就往茶房的方向去,之前那茶房妇人远远瞧见她过来了,想到刚才的事心里就暗道倒霉。与对面灶上的人道:“那花娘子寻来了,怕是为了那‘滴酥鲍螺’之事,我且去躲躲,你替我遮掩遮掩。”
“倒霉!这小小年纪,怎得如此小心眼,谁不是这般过的,偏她非得死心眼儿——有这功夫,且比人强再说罢!要是比人强了,不用她说,我上赶着奉承她!”
“去罢去罢。”对面灶上的人也觉得好笑,应承了下来。
茶房里的人也注意到了这个,纷纷笑了虽然馆里的女乐对外大多千依百顺,脾气好的不得了的样子,但其实她们压力很大的,其中一些受不住这样压力,就会发泄到身边人身上。对于哪个女乐人好,哪个女乐难搞,大家心里有一本帐。
严格来说,花柔奴并不是最难搞的那种,但是她才成为女乐没多久呢!一般来说,女乐的脾气是随着年龄与日俱增的,她如今只是个宫人,同时有个如夫人做姐姐,境况在新人女乐中也只能说不上不下这就摆出女乐的谱儿了?
有些人在撷芳园呆的久了,又或者一直在各个官伎馆混事的,多少有些看不上。
这些人哪里知道,花柔奴的性格如此也是有原因的。她的养母花小小就不是什么好脾气,仗着自己是如夫人,又因为身体拖累、再谈不到前程,早不在意名声了,平时大小声的时候多了!花柔奴也是耳濡目染,学会了花小小那一套。
“那钱大娘呢?她在哪儿?”花柔奴闯进来没见到人。此时良籍女子和贱籍女子都是随母姓的,所以这妇人和钱总管同姓。
旁人都不说话,原来对面灶上的就小意道:“教娘子知道,方才外头有人找她,她便出去了。”
花柔奴很想说你们在搞鬼!肯定是看到她来,躲出去了。但捉贼拿赃,她这个时候这样说也没用。咬牙切齿了一回,终究只能恨恨离开。
心里的不快不能发泄出来,她就很想找事儿,经过红妃院子门口的时候,竟发现孙惜惜正站在院中和红妃说话,而另一边则有几个强壮阉奴正在一个老者的指点下搭秋千——这和只能坐着轻轻晃、本质上和摇椅没什么两样的秋千不是一回事,这种秋千是能打立秋千,并且打的高高的,能叫墙外看到的那种!
要搭这种秋千,要么有极高的树,要么就得架柱子。红妃院子里堆着搭秋千的立柱、横梁、辅柱、画板、绳索等物,其中木料都有髹漆,深红色鲜艳极了,正是这春日女儿家秋千的样子。
立柱已经立起来,总有两丈多,换算成红妃上辈子的长度,就是七八米了。确实挺高的,但这是因为红妃的院子只能容纳这样高的秋千,再高就不成样子了,不然还能让立起更高的秋千。
为什么秋千戏会被称为‘半仙之戏’,描述起来总有‘打到半天云里’这样的说法,就是因为特别宽敞的地方、专门打秋千的,其秋千高度可以达到四丈,也就是十二三米了。
“有些人倒是会烧热灶,先前不是远着人家了,如今见人家风光,又黏上来了?”花柔奴的阴阳怪气一如往昔,她这说的是孙惜惜,但根子上还是在点红妃呢。
待到红妃和孙惜惜都看到她了,她又继续道:“也不怪有些人如此,世上人谁不是跟红顶白的?便是茶房那等子奴婢,也晓得要给高枝儿上的鸟多些好处呢!更何况‘拿人手短’啊,借了人钱,哪里还能直起腰”
说到这里她还笑了一下,看红妃一眼:“我说呢,本来交情都快断绝的人了,说借钱也就借了,图的是什么原来是图这个!外头人称赞高义,有姐妹情谊,我原来也信了,如今才晓得我还是太没心机!”
孙惜惜来找红妃,本就是有事求她的为孙惜惜铺房的男客要和她分手了,从去年铺房算起,到如今也算是擦过半年的底限了,女乐和一个客人维持半年到一两年的固定关系,这都是很正常的,但更短或更长,却是非常少见的。
更短,那就是再说女乐没魅力,这样做等于直接打女乐的脸!事后是会让女乐极其怨恨的!而且连带着本人也会因为这件事成为各个官伎馆眼中‘不可靠’的客人,所以这样做的人很少。
更长,对于喜新厌旧的行院子弟也很难,他们总是走在追逐新人的路上。
时间上过了半年的槛儿,大家也不能说什么了,但是这样卡着半年分手,到底让人脸上无光。而且这也意味着孙惜惜要少一笔稳定进项,少一个可以帮衬她的人而按照女乐的规矩,她也不能即刻新找一人与她铺床。
这样的境况让她感到难熬极了,来向红妃求助,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红妃既然可以带着严月娇,自然也可以带着她她怎么说也是‘女乐’罢!
眼下正说着,却是花柔奴这般抢白,弄得本就有些局促的她更窘迫了,一时脸红到了耳朵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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