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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宫,垂拱殿。

因为各种原因,此时的东京聚集了大量使臣,既有京人熟悉的高丽使臣、东瀛使臣,这些使臣常年往来于东京与祖国,与其说是使臣,不如说是此时的‘留学生’。呆的久了,他们的一言一行和中原士子也没有太大分别了,有些人还会尝试着参加科举呢!

也有些是京人也不了解的异国来客,佛朗吉、罗马、绿衣大食等等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别扭的说法,实在消磨人往下探究的。

但不管怎么说,使臣就是使臣,华夏自古以来就是礼仪之邦,即使是内心里看不起的撮尔小国,招待的时候也得一板一眼,按照对待国宾的礼仪来更何况如今年月,海上贸易正越来越被看重,这种事就更有道理可说了。

这些使臣来的时候撞到了同一个时间段,眼下要走了,自然也是前后脚的事。为了省心,鸿胪寺干脆将这些使臣的送别宴安排到了一起——当然,这是有官家出面的正式送别宴才如此的。至于鸿胪寺自己举行的送别宴,还是分别来的。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召来的女乐缓声慢唱,靡靡之音唱软了人的骨头,在场能品味这种音乐的都面露欣赏。至于一些和大周交往很少的远方国家,那就不行了,只能说艺术没有国界,但艺术形式是有国界的。

但这种时候也没什么好挑剔的,这场送别宴的重点也不是场上女乐的表演,事实上很多人根本不在意这个。而且,就算音乐听不懂,好歹也有美女可以看呢,在欣赏好看的美人这一点上,那就真是无国界了。

朱英注意到了一些使臣对美丽的女乐已经露出了垂涎的神色,低声与柴禟笑道:“官家,您看那些使臣,哪里还有使臣的体面。”

朱英因为红妃之前说的那些,对这些万里之外的小国有了兴趣,派人打听了许多关于他们的消息。大约知道有些使臣的祖国并非真的小国,哪怕比不上大周呢,也要比高丽、东瀛强出不止一筹。但这改变不了他们‘蛮夷’的定位,匈奴也是蛮夷,可谁又能说当年的匈奴不是大国呢?

再想到佛朗吉、罗马这些人原来也是古‘罗马’强盛时,北方的蛮族,朱英就更看不上了身为一个华夏人,他自然很容易带入红妃口中各方面都很强盛的古‘罗马’。

“外邦之人,也就是这样了。”柴禟虽然重视海贸,对待这些使臣也是以国宾的礼仪行事,但也就是这样了,他和朝臣一样,看这些外国人向来居高临下。

柴禟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聊的,很快转移了话题:“说来,嘉鱼你也是难得入宫一趟,你该多来啊你如今是‘无事一身轻’,比世人都强,我望着你来说说话呢。”

朱英是柴禟小时候的玩伴之一,从王公贵族子弟中甄选聪明灵秀之辈成为储君的玩伴,这是一直以来的传统。因为朱英面对柴禟的时候比其他玩伴更加随意,反而合了柴禟的意,特别看重他这个伙伴。

朱英因为各种原因,很少来宫里走动,柴禟还觉得遗憾呢。今次朱英过来了,他立刻抓了壮丁,让朱英做这场宴会的陪客反正这种宴会都很无聊,能有个说的上话的人在旁,总好些。

听到‘无事一身轻’的说法,朱英忍不住扯了扯嘴角,然而说出来的话还是:“谨听官家吩咐。”

正说着,忽然席下有些吵嚷了起来,柴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让内官去问是怎么回事儿。内官连忙叫了通译说明情况,在他听来那些使臣完全就是在‘叽里咕噜’,弄不明白。

通译的眼里露出一丝鄙夷,然后就是苦笑:“那位罗马使臣说、说,说想要请求官家赐下这唱曲的女乐做礼,他送回国去,献给他们的皇帝。”

内官也是头大,这女乐虽然身份低微,但按照《周律》,却是不能为个人占有的!曾经也有权臣王公迷恋女乐,要私占她们,金屋藏娇,结果却是被教坊司挡了回去在籍的女乐脱籍,这没有先例啊!

但事情涉及到外宾,又没法这样简单了。所谓‘外交无小事’,此时虽没有这样的说法,类似的概念却是有的。

内官只能回报柴禟,柴禟一听哭笑不得:“这等人真是”

他不知道这使臣到底是想回去献美给自己的皇帝,还是要自己享受,他也不在乎这个。事实上,这件事他是允许,还是拒绝,都没有什么可说的,左右只是一个女乐的去留而已。不过,他还是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拒绝了。

拒绝一个使臣的不合理要求,哪怕会让鸿胪寺觉得工作不好做,那也没什么。可要是答应下来,就得打破一些规则了,这事就会被堂而皇之地拿出来讨论。柴禟也不是怕事的天子,但为了这种他都不在意的事,还是算了罢。

此时从通译那里知晓事情前因后果的女乐一阵后怕,眼泪都要留下来了谁没事愿意背井离乡啊!还是去一个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万里之外的‘蛮夷之国’。看着眼泪汪汪的女乐,通译连忙安慰——通译虽然也是‘公务员’,但级别很低,平常可没机会接触到这些女乐。

刚刚拒绝了一回使臣,为了气氛着想,柴禟想了想道:“对那使臣解释解释,这‘女乐’是由朝廷奉养,舞乐以供宫廷与官宴的,自有法度在其中。这些女子美只是一件,更要紧的是才艺出众朕请众使臣瞧瞧她们的本事。”

这样说着,一边让在场的女乐们拣自己最拿手的表演,一边想到了红妃,让内宦赶紧派人去请。

“没想到官家也知道撷芳园师娘子的名号。”朱英就坐在柴禟下手的位置,自然将他的吩咐听的一清二楚。

柴禟大笑:“早前大娘娘喜欢传她进宫表演嵇琴来着,倒是舅父为她铺房后,大娘娘就不再特意宣她了,只在每次给女乐放赏的时候独独厚赐她。”

李太后不让红妃来宫中表演是为了给李汨体面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艺人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就是个玩意儿。正是因为晓得弟弟格外重视这个女孩子,李太后没有继续当她是个玩意儿,这才不叫她来表演的。

而厚赐同样也是为了体面,不然外人不知李太后的想法,还以为是恶了红妃,不满弟弟给个女乐铺房呢!

说到这里,柴禟也是有很多话想说的样子,但又不好意思像个碎嘴妇人一样,末了只能道:“真是没想到啊舅父也有爱慕一女子时,说起来,当初这个小娘子第一次在大娘娘那里献艺,舅父就撞上了,也是‘缘分’。”

“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嘛!”

这样说着的柴禟又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当时舅父只不做声,站在殿外听完了曲子。我只当是寻常,如今想想,有些事那时就有了影子。”

这边柴禟与朱英分享着自己的八卦之心,另一边内官最快速度去撷芳园接人。

内官到的时候,红妃这边还被花柔奴‘纠缠’着呢。面对着花柔奴的胡搅蛮缠,红妃并不想要应对,便干脆道:“你既然知道我在高枝上了,就不能懂事些吗?真的觉得不会惹恼了我?”

官伎馆内,没人会去得罪馆中正当红的娘子。她们这些女乐看起来互不统属,没有上下级关系,也就是一个都知不同。真要是得罪了一个当红女乐,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对方也不能怎样。

实际上却不是这样,当红女乐还真有法子搞事情!

最简单的,都知要捧着当红女乐,当红女乐去都知那里告状,没理都能搅三分,更别说有理了!

红妃还没特意和柳湘兰说过什么呢,柳湘兰那里就因为花柔奴与红妃不和,很多露脸的场合就不要花柔奴了——这些场合红妃肯定是要去的,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花柔奴不是必须安排去的,大可以换另一个人上。

要是红妃这边正经去‘诉苦’,那还得了了!

而这种找都知干涉,只不过是当红女乐众多手段中的一个罢了!真要整人,有的是法子。

现在红妃身边多的是愿意捧她的女乐,大家都想红妃提携自己。不说直接介绍好客人了,只说如今请红妃出堂的人不要太多,红妃大多数时候都只能露个面,喝一杯酒,又或者唱一曲,然后就得赶下一个场子。

这种时候,都要有别的女乐和雅妓留下来陪着客人完成这个堂差剩下的部分。

出堂差不是女乐们的追求,出堂差有多少钱拿?真要是将女乐们出堂差的门槛往下放一点儿,不要求身份那么体面,她们也立刻能像红妃一样,日程多的应付不完。但女乐们在乎质量高的堂差,在乎可以认识潜在目标的堂差。

女乐们出堂差本来就是广撒网的过程,能为她们开酒席、送礼物,甚至是为她们铺床的客人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还是得在出堂差的过程中慢慢认识、慢慢成为熟客、慢慢有交情,然后才好说其他。

花柔奴被红妃突如其来的‘锋芒毕露’给噎住了,她似乎没想到红妃能说出这样的话——她对红妃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是一直以来就有的,红妃回应都很少,更别说进一步要做出反应了。

也因此,花柔奴也就忘了一个当红女乐的分量如果不是红妃的话,她是不会贸然得罪任何一个当红女乐的,特别是这个女乐与自己在同一家官伎馆。

然而这个时候意识到了这一点,明白了红妃如果愿意,自己会多很多麻烦,花柔奴也没有轻易服软。到底是和红妃做对这么多年了,无论是出于习惯,还是纯粹为了面子,她都没法这个时候低头。

不止不能低头,反而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更高了:“好厉害!说的好厉害!我不怕你,你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就是——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宫人罢了,就敢这样得意忘形,打压同馆姐妹,你只要敢做,便等着姐妹们恨你吧!”

她在心里也给自己鼓劲:自古以来,这样得意忘形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最终能成为一代名伶的,哪有这样的!

这个时候,一旁的孙惜惜好容易缓了过来,再看想跳脚的花柔奴,心里也厌恶她刚刚‘揭短’。一下想到了自己知道的一个能打她脸的秘密,刚要嚷出来,却被一行急匆匆走进来的人打断了。

来的人里面有钱总管,还有几个内官打扮的人。钱总管对红妃道:“红妃,宫中招待各国使臣的宴会要召你去歌舞,这位大人说了,须得表演你拿手的,震住那等外邦使臣才好,你赶紧准备准备!”

“师娘子赶紧罢!”被钱总管指了的内官也晓得红妃不是一般女乐,所以格外客气:“舞服、妆饰都携带宫里去,至于旁的,不消师娘子费心,宫中自有人做。”

红妃大概联想了一下这是一个怎样的场合,需要自己出场,很快做出了决定。对身旁秦娘姨道:“娘姨去里间,将柜中那只有‘昭君出塞图’的螺钿箱子取出来。”

红妃动作果然很快,只是换了一双舞鞋,便抱着这只箱子随内官去了。她舞蹈表演时穿的舞服、戴的首饰,全都一套一套收着的,而不是像别人那样,服装放一个地方、首饰分门别类又放一个地方、零零碎碎的道具更是另有去处。

这样临时要做什么表演,能很容易找到想要的。

红妃急匆匆而去,剩下的孙惜惜不好再声张了,而花柔奴不知道自己躲过了‘一劫’,但心情坏是一样的。她厌恶红妃,只要红妃不好,她就觉得高兴,相反她就会非常不快。如今红妃以舞乐闻名,连宫里也格外看重她这点,想要撑场面的时候就来召她虽然之前就知道这个了,但亲眼看到还是会觉得很气!

更何况,这个时候钱总管也注意到了她在这里,气氛还不太好,虽没有直接说什么。还是对她道:“柔奴怎会在红妃这里走动?今日不忙么?”

一家官伎馆的总管最要紧的就是八面玲珑,不只是对客人八面玲珑,对女乐们也要八面玲珑。女乐们尚有可以使小性子的时候,她们却得时时刻刻牢记,举目望去全是‘上帝’,客人是,不配合工作就能给她们带来极大麻烦的女乐也是。

当然,女乐也不会刻意得罪总管就是了,总管对女乐们的影响不那么直接,但其实并不亚于都知。得罪她们,当时不会有什么事,但是遇到一个不好相与的总管,事后就知道难受了。

以一个总管的行事作风,钱总管此时说的话已经是极限了其中隐含的意思就是,让花柔奴别有事没事来得罪红妃。

被钱总管这一句话给怄到,花柔奴只能愤懑回自己院子。

而此时另一边,红妃按照规矩,是骑驴往宫里赶的——如今女乐,外出一般乘轿子,但进宫参加演出,又或者一些官方活动,她们总是要骑驴的。这是女乐实际身份低贱的象征,哪怕她们再有钱,也不能‘僭越’自己身份该有的待遇。

不过如今女乐也不讨厌骑驴就是了,每当有需要骑驴的场合,反而是大场合。她们会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戴上许多光耀的首饰,画自己最得意的妆容,正大光明地招摇过市,成为街上市民的目光焦点。

红妃这一次却因为赶时间,没功夫‘慢慢’招摇了,所以看到她的人根本没怎么看清。只偶尔有人眼睛尖,才能看出是红妃。而这还是因为红妃平常都以‘薄妆’示人,且非常有辨识度。

“这是怎么了,撷芳园的师娘子这般急着进宫?”有认识红妃的发现红妃是往宣德楼的方向去的,立刻有了议论。

“大约是宫中有什么宴乐,临时需要师娘子这般舞乐出众的女乐压场罢说起来,女乐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如今像师娘子这般的年轻女乐能一出道便独占鳌头,固然是她出色,但也有人才凋零的缘故啊!”说话的是一个年长些的男子,颇有些今不如昔的感慨。

旁边的年轻人就乐观的多了,笑着道:“那里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师娘子能如此,在小可看来,这才是‘一代更比一代强’,是‘青出于蓝’呢!”

红妃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内廷,这边已经有人接着她了,辅助她化妆、穿衣。中间连半刻钟不到,就完成了所有准备工作。

此时,红妃出现在正在举行宴乐的垂拱殿中,小内宦向柴禟耳语了几声,柴禟也注意到了红妃。而随着柴禟的视线转移,朱英同样看到了红妃,并向红妃微微颔首。

此时柴禟稍等了一会儿,眼前这一节表演过去,便端着金杯站起了身,与众使臣笑道:“朕今日为诸卿送别,酒水肴馔皆不为贵,再是山珍海味,十年后谁又记得?正如今日,谁也不记得十年前一场宴饮吃了什么一样。倒是女乐之乐舞值得一说,伎艺精湛者叫人念念不忘。”

“如今京中女乐论伎艺,此女只在三甲,长有名声,特召来以飨诸卿!”

使臣中不懂汉话的还得等通译翻译一遍,才能明白柴禟说了什么。而等到理解了他话语中的意思,也没有变的期待起来——他们大多是不能理解这些漂亮女人的表演的,虽然看得出来那是好东西,但文化隔阂这种东西存在就是存在!

当然,这也不比抱怨,能有美女看也不无聊。

相比之下,一些对京中风物很是了解的使臣,比如说高丽使臣李正,立刻就翘首期待起来。他少年时代就在东京生活过数年,在高丽时也是拜名师学习儒学,如今又称为‘遣周使’一年多,他的汉学造诣比许多汉人士大夫还强呢!

他的生活说起来和生活在东京的普通士大夫没什么分别,其中光顾雅妓、女乐也是必要‘功课’。不过他没机会结识红妃,只曾经有一次弄到了瓦子里的座位,看到了红妃了的表演——如今有红妃表演的勾栏棚,也会提前好几日打出招牌来宣传,想要买票入场也不容易呢!

说的直白一些,他已经被红妃的表演迷住了!

“真是师娘子么?”他见到走上场的人,还有些不太确定。

旁边的东瀛使臣在东瀛时也是极风雅的公卿,‘呀’了一声,轻声道:“可不是么!真难得啊,能如此近观赏师娘子的表演!”

红妃事先已经同乐师沟通过了,乐师自然按她所说的奏乐——充满异域风情的音乐响起,这倒是让一些西域国家来的使臣看了过来,但也没太当回事,他们知道这种西域之声也是中原乐舞常见的。

红妃手拿‘达卜’,踏着西域风情的灵动小调跳到中央位置,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做《胡旋舞》。《胡旋舞》红妃在宜春苑时初舞,那之后她就升做了女弟子,从此之后越来越以‘伎艺’闻名。

一个艺人能以伎艺闻名当然是好事,如果这是红妃上辈子的话,那她会比谁都高兴。但偏偏是这辈子,于事这样让人高兴的事里都有了苦涩的意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一切辉煌的开始,也是悲剧开启的时刻。

红妃真正的痛苦也是从那时落到实处的。

舞蹈是很快活的,‘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她在纵情的舞蹈中裙裾飞舞。看到她的时候,不会觉得她像一个西域胡姬,而是她就是西域胡姬。

西域的黄沙在她分裙摆上荡漾开,甜美的水果是她身上的香气,漂亮的红花染红了她的嘴唇,眼睛里有沙漠绿洲的清冽与美丽——看到她的时候,每一个沙漠里的旅人都能够安息了。

红妃不断旋转,踢腿去踢手中小鼓,飞快的,永不停歇的。

即使是最开始最不以为然的异国人,也看了过来。这个时候不得不承认,表演形式本身是有国界的,可‘美’本身却不会有,他们已经完全被吸引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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