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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妃今日不用出门,也是前几日在外赶行程辛苦,柳湘兰今天给她安排的都是自己小院里待客的日程。因为这个缘故,她的打扮比往日要格外家常一些——头上不见珠宝,两鬓、耳后这四方和寻常发式的或紧绷光洁、或繁复精巧不同,而是蓬蓬拢着,然后在脑后梳了一个拧结窝盘儿成的虚笼笼实心髻。另外,靠近脖颈处还有一把余发,则是折叠了几次,梳了一个类似‘燕尾’的样子。
这当然不是此时流行的发型,倒更像是晚明南方地区流行的样子。红妃喜欢这种发髻的‘松泛’,梳这种发型的时候,成天紧绷绷的头皮能获得难得的喘息之机。所以她不用出门,但又不能梳不见客时的大辫子时,就会如此梳头。
非要说这发式哪里有点儿‘心机’,那就是两鬓处各留了一抹弯月样的刘海,只有一抹,微微扣着。因为红妃的头发是直发,要有这样弯月一样的扣发,得前一天晚上睡觉前用上卷发筒这时可没有卷发筒卖,都是红妃画了图纸定做的。
这样的发式梳好之后也不用珠宝装饰,只在脑后的发髻上结一根红色发带也就是了。像红妃今日就是如此,此外只在右鬓簪了一朵浅粉色芍药。
脸上的妆容不必说,平常红妃就是日常以‘薄妆’示人,只有晚间要表演,为了烛光下的演出效果才会用浓一些的妆。像今天这样在家待客的场合,眉毛平常都有修的秀气入时,就干脆不管了,肤色白净如玉,也不管了,只染了染唇色,还是比较薄的颜色。
而她身上,是白绉纱褙子素纹无花,鹅黄色抹胸以金绣线疏落绣着几支芍药,紫灰色香云纱裙子只有四破。没有镶珠钉宝的领抹,也没有金银玉石做成的禁步佩环,就这样素净极了——通共首饰只有左手手腕上一只羊脂玉镯子,剥坚果皮的时候挽起了褙子衣袖,就能看到。
梅宋坐在桌边,看着这样的红妃,为她‘揭花榜’前的‘天真’发笑的同时,又有些发怔红妃在自己院子里喜欢如此燕居打扮,其实不是什么秘密。像她这样的当红女乐,一旦有什么新创的打扮,立刻就会有很多人学。不只是其他女乐、妓女,就是贵籍女子、良籍女子也会追赶流行学起来。
但见过其他人差不多打扮,终究没人比得上红妃本人。
这一方面是因为红妃这种燕居打扮看似简单,实则挑人极了!别的不说,只说她这样的妆容,拿黑夜当白天,平日里铅粉用的爽快的女乐和妓女就不太敢学。真要是这样‘素面朝天’,脸上的蜡黄、酒刺、瘢痕、痘印,甚至是不够白皙的肤色就都能被看到了!
美人向来是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扮的,珠玉牙翠的首饰扮着,胭脂水粉用着,绫罗绸缎穿着,如此自然有个美人的样子。要是没有这些外物修饰,很多原本是美人的,都要失色不少,更别说原本只能说是平头整脸,算不上美人的了。
另一方面,也是各人气质有不同。红妃这样妆扮的时候是非常享受的,享受这种轻松,她的气质也适合如此。但其他人呢,习惯了厚重的妆容,繁复的服饰,再让她们做如此妆扮,就好比让一个只穿内衣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要不是海滩这类场合,终究是不可能放松的。
此时红妃就坐在梅宋身旁一张鼓凳上,梅宋可以很近地看到红妃的肌肤。即使是这样近了,也看不到一点儿瑕疵——梅宋到底是‘见多识广’的人,虽然平素见到的女子多有妆容,但总有机会见一些不化妆的女人,所以知道皮肤毫无瑕疵,那是不可能的!
没有瘢痕痘印,难道连毛孔都没有了么!古人不知道‘毛孔’这个概念,但在皮肤上是能看到毛孔的存在的。
但红妃此时就是拥有了毫无瑕疵的皮肤,至少他肉眼所见是如此。
红妃手腕间的羊脂玉镯子是上品中的上品,见惯了好东西的梅宋一眼就能看出来。但就是与这样如同凝脂一般洁白,同时比凝脂要更加晶莹清透的羊脂玉放在一起,红妃的肌肤也是丝毫不输的。
甚至从有的角度看,会让人忽视了那只羊脂玉镯子手腕都是晶莹洁白的一片,自然就注意不到了。
“也就是师娘子配用这样好的羊脂玉了,不然谁配?”梅宋忽然喟叹了一声。
红妃走红之后,她整个人就被放在放大镜下了,坏的、好的都被放大了。像她那头厚密漆黑、光泽亮丽的头发,皎洁如玉兰的皮肤,都在此时出名了。所以梅宋一说,另外三个陪客就都明白了。
红妃另一边的客人也看着红妃,笑道:“梅兄此言极是啊!我家就是玉器行,各色白玉我从小把玩,羊脂玉中的极品也有幸见过。所以过去见史书里说哪位美人肤如白玉,我是不信的,只当古人夸张。又或者,史官是读书痴傻了,不知女子会敷粉如今见师娘子,才知世上真有这般人!”
一边说着,一边随口许诺:“回头我教小厮捧些好的羊脂玉来,师娘子随意挑几件羊脂玉随时都能卖,可为宝玉寻师娘子这样好的主人,却是难得的。”
都是豪商,面对红妃这样的当红女乐,总是格外阔绰大方。
说过这个,话题才回到刚才——刚才原本说着‘揭花榜’的事呢!
“师娘子如今准备新曲、新舞是应当的,只是这‘揭花榜’却不是这样简单的,难道馆中姐妹、柳都知等人都没教过师娘子么?”梅宋刚打完一圈,想要休息休息,歇口气,便让了位置出来:“师娘子替我两圈罢。”
女乐替客人博戏都是有的,一贯是赢了算女乐的,输了算客人的。
红妃在秦娘姨捧来的井水里净了净手,擦干之后才上桌与其他客人打马吊。
一边垒牌一边道:“‘揭花榜’是姐妹们都看重的大事,一些规矩奴自然也是知道的。但不到事到临头,也没经历过梅行首知道的,奴向来惫懒,一些事总想拖着。”
‘揭花榜’是风尘女子的大事,就连一惯地位超然的女乐都极其重视!红妃怎么可能不知道其中的规矩——是的,表面上看和后世的选秀差不多,选手们表演节目,业务水平最高、人气最高的人获得胜利!
而实际上呢,也确实和后世的选秀差不多即是说,想要走到最后,只有业务水平是不够的,甚至有人气也不够!一些选手倒是获得了民意支持,但因为没有资本在身后的关系,也只能黯然退场。
现代选秀活动需要资本傍身,此时风尘女子们‘揭花榜’则是要有靠山在后面撑腰。
一般来说,确定自己有参与进去的名额之后,女孩子们便会和自己的‘热客’们商议之后的事。这些热客们不同于熟客,都是真正舍得下大本钱的!在选秀活动中,这就是粉头,在选举活动中,就是赞助人,就是选举委员会委员。
如今一直仰慕的佳人要参与‘揭花榜’,这些人自然摩拳擦掌,组成类似‘幕僚’的团体全力支持了。
这些热客会将女孩子的客人们统计起来,哪怕是不怎么熟的客人都要算上!然后由女孩子传信给这些人,娟秀的字迹、缠绵的文字,再加上几样精巧而富有意义的小礼物,一起送到这些客人府上——这当然没完,事实上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揭花榜’的规则是三轮比赛,一轮定花榜,又一轮定正副榜,以及副榜名次,最后一轮定正榜名次!
第一轮定花榜时,女孩子们都各有主场,那一天东京城内外的瓦子里,勾栏的艺人全都停演半日!女孩子们各在一个勾栏棚演出,至于谁在哪个勾栏棚,事先会有小报印刷出来,全城发卖,这也算是‘节目单’了。
大家会各自去支持自己喜欢的佳人一般来说,大家四下逛看,逛看好几个勾栏棚也很常见。
这个时候,进棚观看的人都要买‘门票’,所谓门票就是黄金打造的花。具体是什么花不好说,世上有十二花神的说法,从梅花、杏花起,到最后的山茶、水仙止,不同季节依次开放。所以每次‘揭花榜’攒造金花也是轮着来的,今年是梅花,三年后就是杏花了,所以每一次的‘花状元’又有‘女花神’之名。
譬如今年,要在七月揭花榜,就是因为今年轮到了七月的‘秋海棠’。所以打造的金花是秋海棠的,最后的花状元也被称为‘秋海棠花神’。
进棚只要买一朵花就够了,但对于要撒钱支持自己喜欢的佳人的人来说,多少朵都是不够的!这些金花都是上等好金子打造,一朵花重一两,就是十五贯钱!稍微手松一些,买个十朵二十朵送给佳人,这不是很正常么。
是的这些买下的金花会作为‘礼物’送给勾栏棚里表演的女孩子,在半天的演出之后女孩子获得的金花越多就代表越有人气!只有排到前一百零八名的,才算是上了花榜,可以有第二轮。
至于‘第二轮’则是,美女们聚集在汴水之上,在九艘巨大画舫上演出,每艘画舫有十二人。这时候东京城中的达官贵人、名士学者、富商巨贾等收到请帖的人都倾巢而出,或乘小画舫,或在汴河两岸的酒家、看台里落座。
他们相当于‘专业评审团’,会定下三十六人的正榜,和七十二人的副榜。副榜由白纸贴出,所以又叫银榜,正榜由黄纸贴出,所以也叫金榜。其中正榜就仿佛是科举中的头甲进士和二甲进士,头甲进士只有状元一名、榜眼两名,称之为‘进士及第’。二甲进士数量不定,多一些,称之为‘赐进士出身’。
而副榜的‘花进士’就好比是三甲进士了,连‘赐进士出身’都够不上,只能说是‘赐同进士出身’。即达不到进士的水平,但皇恩浩荡,赐给你一个和进士出身一样的说法吧。
当选‘花进士’的女子都能身价倍增,但获益最大的肯定还是金榜题名的三十六人,她们是真正的花魁。
正榜副榜分明,同时副榜的名次也定下,最后就是第三轮了。‘金榜题名’的三十六人会在选定的园子里搭台表演——每次揭花榜都会选一处名园包场,那些对外开放的园子都乐于接受包场,借此扬名。所以每到揭花榜的时候,不止不需要花钱包场,这些园子的经营者还要倒贴钱‘竞标’呢!
这次表演人数少了很多,却更加繁琐,其中流程不必说,但核心还是一小撮人决定名次。相较于‘专业评审团’,这次干脆是‘大老板’们出台。就好比选秀节目最后由经纪公司、传媒集团、唱片公司等的老板出来选人,看好的人直接签约给资源。
三十六人表演完之后,名次定下,一切就都不必说了。
因为‘揭花榜’的规矩是这样的,所以决定结果的绝大部分工作都是在‘揭花榜’前做的,而不是女孩子们表演的舞台上。别的先不说,为了获得进入花榜的门票,就得有足够多的金花,这就需要客人们的支持了。
各处写信、笼络人,就是为了获得更多的金花!而这还只是获得金花的手段之一,而是很基础的手段毕竟都算是自己的客人,拜托人买金花支持,成功率比较高,平均每朵金花花的时间精力算比较少的了。
事实上,为了获得更多金花,每个有份参加‘揭花榜’的女子,都是各有招数的。
至于为了在二轮、三轮中走的更远,则更有针对性一些——‘专业评审团’和‘大老板’也就是那么些,总是有数的。每个自觉入榜有很大机会的女孩子,总有一些‘确定票’,一些‘游离票’,一些‘攻坚票’,一些‘不可能票’。
‘确定票’只要说一声就好,‘游离票’是重点公关对象,揭花榜前要使劲给他们灌汤。之后若有余力,也可以尝试搞一搞‘攻坚票’。至于‘不可能票’,正如说的那样,几乎不可能拉到他们,所以不会浪费时间。
红妃对于‘揭花榜’的规矩大致是知道的,但这是她第一次参与‘揭花榜’,也没什么经验,摆在她眼前的杂事可以说是千头万绪。面对这样的情况,她的‘畏难’情绪上来了,就有了拖沓之心。
说起来,红妃本性并不畏难,之所以这个时候这样,本质上还是她对‘揭花榜’不感兴趣为什么要感兴趣呢?她很清楚这种事的本质,这就好比是商品的展销会,台下每一个称赞她的人大都不是称赞她的舞蹈,而是在对她想入非非。
他们有很多下流的念头!
其实红妃上辈子跳舞的时候,舞台下也有很多观众对漂亮的舞蹈演员有着下流念头。但那个时候身份不同、世道不同,她不把那些人看在眼里,自然没什么。但现在,她确确实实是一个商品,一个可以被玩弄的‘人’了,反而更难坦然面对那些。
但红妃也没有理由拒绝都知安排她参加‘揭花榜’,所以只能当这就是一次‘选秀活动’了,就算是自欺欺人吧。
“师娘子年纪小,没经过这些事,万事开头难,哪里能自己料理的来呢?到时候柳都知定会关照师娘子的。”梅宋听了红妃懵懂娇憨的回答,也笑了,安慰了她一句,然后顿了顿才道:“说来,这等事,第一个出头的该是襄平公才是,只是一则襄平公也无这等经历,二则襄平公的性子实在是”
支持女乐、妓女们‘揭花榜’,热客们都是要出大力的!而在众多热客中,仿佛是丈夫一样的男客自然是首当其冲。于女乐,有为她们铺床的,而等而下之的妓女,有一个‘包占’的名目,和这也差不多。一般来说,她们被哪个客人包下了,这期间对方会负责她们的生活,会给她们固定的开销钱。相应的客人也能随时睡她们,并要求她们对外卖艺不卖身。
李汨为红妃铺了房,承担了红妃所有的账单,至今为止丝毫没有散伙分手的迹象。那在外界看来,李汨理当成为此次红妃‘揭花榜’的‘竞选委员会会长’。但问题是,李汨并不是常规的行院子弟,在红妃之前他从未踏足过行院!他哪里晓得揭花榜的关窍——据说过去‘揭花榜’也给他下过请帖,但那都是为了客气,都知道他是不会来的。
其次,李汨的性格就在那里,虽给红妃铺了房,也没有因此成为行院子弟。大家也很难想象,他为了红妃‘揭花榜’前后张罗的景象。
“咦,这圈似是奴赢了。”桌上的马吊还在继续,红妃新摸上来一张牌,对照着自己的情况,发现这是要赢了,笑着推开了牙牌。
“师娘子牌技在女乐中算不得多出众,但运道总是不错的。”红妃的上家笑了一声。
说起来女乐、妓女们都有专门学这些待客的游戏,甚至有些人立身的根本都在这里,其技术自然普遍比客人们更好。她们很多时候输,除了是运气真的不好,大多是‘放牌’了,讨客人喜欢,故意的。
不然场面不好看,自己赢了也是输了。相反,客人高兴了,赢了博戏给她们吃喜儿,那也是随便给,根本不在乎的。如此,既讨了人开心,又有了实惠,有什么不好呢?大概就是放水的时候要放的不露痕迹一些,有些费神吧。
赢了这一圈之后,红妃就将位置让回给了梅宋。拿起放在一边的团扇,扇了几下,才回了刚刚梅宋的话:“梅行首说的是,左右有都知做主!而且我家大姐也曾‘揭花榜’过,到时自然帮衬我”
师小怜也参与过‘揭花榜’,但最好成绩也很可惜地离花榜有一步之遥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各官伎馆均有五到八个报名名额。这被挑选出来的女乐都是各官伎馆里不错的,这人数就一两百了!
师小怜对上这一两百里哪一个,也不敢说自己有多大优势啊!
更别说一些雅妓人气上也不输给女乐,她们加入进来,就让局面更艰难了。一百零八个上榜名额,没有上榜是很正常的。
团扇扇起香风,香味并不浓,甚至有些若有若无的。梅宋忍不住多看红妃,道:“师娘子用的什么香?”
“入夏之后腻烦,馨香也觉得太缠人,倒是没再用香了。梅行首是香料行当的,这样的行家难道闻错了?”红妃嗅了嗅手腕,笑了起来:“大约是胭脂水粉、头发膏子之类的,这些东西也是香浓浓的,使用之后香气难以散尽。”
“这样啊”梅宋回的低低的。他有的时候也不明白,自己也不是毛头小子了,怎么就对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有这样的情思。看不到的时候心里想她,看到的时候更想她。
稍后,梅宋又朗声笑了:“眼见就要揭花榜了,这可是娘子的大事,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娘子千万别客气,与在下去个信就是了。”
这种主动要帮忙的,是最典型的热客了他们这样,大多不只是单纯在玩,很多是真有几分真心的。
梅宋在这里表态了,和他一起来的同伴自然也一起说了差不多的话。之所以这样说,一部分原因是他们也挺喜欢红妃的,不然不必梅宋一邀请,就来给红妃捧场。另一部分原因,就是给梅宋面子了。
红妃一一谢过他们,稍晚一些时候,亲送了四人离开。
也是经过这一遭,红妃再看撷芳园,就发现自己之前忽略了好多眼下离‘揭花榜’还有一些日子,但围绕着‘揭花榜’一事,上上下下已经忙碌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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