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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年年都有柳湘兰要退籍的传闻,但每一年年尾,大家就发现传闻始终是传闻。直到今年,柳湘兰往教坊司递了请辞书这种文书传递表面上看是保密的,但根本什么秘密都保护不了!传递过程中,教坊司的一干胥吏、仆佣,凡能过手的,都有可能偷看。

左右不是什么机密文件,那些人看了就看了,难道真能上纲上线?那些人就像是大家族里的家生子,看起来地位低微,实际上互相勾连,作怪起来主子也不能轻易应对。

所以,柳湘兰递请辞书的事情,几乎是隔天就被人传出来了。别人尚可,这个消息却是引得撷芳园内部空前活跃起来。

女乐们行动颇为自由,但到底是教坊司下属,骨子里是有朝廷部门的倾向的。一个大红大紫的私妓,她们是空前自由的,可以谁都不甩。而一个女乐就不能这样了,不管红到什么地步,他们都上受皇家差遣,下有都知提点!

而县官不如现管,若是都知对馆中一个女乐有意见,那么就有的是法子折腾这个女乐!最简单的,安排各种官面差遣给这个女乐——新人女乐承担的官面差遣会多一些,这能让他们得到长足的锻炼,也是在达官贵人那里混脸熟的途径之一。

但这只针对新人女乐,而且只是新人女乐的方向之一。事实上,哪怕是新人女乐,也是多管齐下,多方面使劲,积攒出资历和人气的若是只有官面差遣,别说能不能红了,只说当下就得遭遇经济危机。

官面差遣向来是没什么好处拿的。

都知是官伎馆对外的代言人,管着馆中女乐的‘日程’,那些她们认为合适的日程可以安排上,她们认为不合适的日程则可以剔除掉。一般来说没有都知会刻意剔除好客人的帖子,净给某个女乐不好的安排,毕竟一个都知能不能大声说话,也要看官伎馆的情况,她们和官伎馆其他女乐在利益上是一致的。

再者,都知领导一个官伎馆,也要注意队伍人心。时不时搞个骚操作,队伍的人心就散了。一个两个女乐不服管教没什么,教坊司那边肯定还是倾向于都知,会维护都知的。这也符合下属的下属造反,不管谁对谁错,老大都会偏向下属的办公室哲学。

但如果不服管教的人多了,那就压不下来了!

所以,如无特殊情况,都知和女乐都是相安无事的——虽说是如此,一个都知想要给女乐穿小鞋,折腾的人有苦难言还是很简单的。也因此,每当都知换人来当时,就有可能导致一些女乐被提拔,另一些女乐受到隐形打压。

女乐们对于自家都知换人,很难不关注。

特别是当下,柳湘兰的继任者还没有定下来,一些有机会争取这个位置的人已经行动起来了,撷芳园平静的表象下暗潮汹涌。

樊素贞说起这件事就为师小怜可惜:“可惜小怜了,按教坊司传来的消息,小怜今年升‘如夫人’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若是小怜你升了如夫人,这都知的位置未尝没有一争之力呢。”

教坊司就是一个大漏勺,什么消息都能提前漏的一点儿底没有!每年熬资历晋升的女乐名单,按理说是年底才会出来,但基本上秋天时就会有大致雏形,即最初版本。而按照半个月前流出来的名单,师小怜就要升如夫人了。

师小怜的资历和成绩是够的,但以资历和成绩论,能升如夫人的多了,每年能升如夫人的名额极少,大家只能排队等着升!又因为师小怜本功是唱,是个歌姬,就连排队都没有优势,属于会被别人插队的那种。所以一惯认为她能在退籍之前混个如夫人,算是荣誉头衔吧,也就是了。

现如今她插了别人的队,得到了宝贵的晋升名额,这就不得不让人多想了。

如今普遍的观点是,她沾了红妃的光红妃在揭花榜中成为花神,按照往年教坊司的做派,揭花榜的女乐,别说最后做花神了,就算只是榜眼,也有份占去那一年升如夫人的名额!这是惯例。

一般来说,参与揭花榜的女乐,如果非常年轻,是会出现本身不是如夫人这种情况。这种时候,教坊司拿‘如夫人’的名额做奖励,奖励这个女乐的业绩,也是恰如其分但红妃的问题是,她太年轻了,就连‘红霞帔’的身份也是超擢不久。

现在就让她晋升为如夫人?教坊司历史上确实有特别年轻的如夫人,但那种一般都是有皇家超擢的,就像红妃之前由宫人晋升为红霞帔一样。由教坊司这边安排的话,哪怕是一些女乐‘业绩喜人’,也是要结合资历来看的。

从这一点上来看,教坊司确实很有朝廷衙署的风范,骨子里还是很喜欢论资排辈的。

犹犹豫豫之下,柳湘兰作为连接教坊司和手下女乐的都知,便先一步找到了红妃,和她协调了这件事。红妃提出她不着急如夫人的事,可以先给她姐姐插个队——柳湘兰笑呵呵地应下了,转头就与教坊司说明了。

教坊司办事情倒是真有弹性,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对于红妃的做法,有的人觉得她聪明,左右她自己是不用发愁日后晋升如夫人的,眼下的名额给亲姐姐用了又如何呢?将来姐妹两夫人,不仅仅是说出去好听,还便于二人相互扶持呢。

有人则觉得红妃是蠢!眼下不能用这个名额,再过两年教坊司也是要给红妃的。倒不是教坊司品德好,没有人走茶凉、时过境迁的说法,而是给花榜头甲如夫人的名额,向来是惯例。此时可以昧下红妃的名额,焉知将来不会昧下别人的?所以大家都盯着呢!

而红妃将名额让给了姐姐虽然看她现在的势头,无论是得到皇家超擢,还是凭实力令教坊司不能将她继续放在红霞帔的位置上,她都能在两三年内晋升如夫人。但世上的是最怕‘意外’二字,两三年之后谁又知道是什么光景呢?

就比如说花柔奴的养母花小小吧,她当年也是在实力和运气多方面的加持下,才能以歌姬身份三十岁不到就晋升如夫人。当时大家看她是各种花好月圆,觉得前途不可限量,说不得未来她还有当都知的时候呢!

结果是什么,后来都知道了,一场大病毁了一切。

可以带来‘意外’的不只是大病,生老病死只是人生意外之一花小小因为有如夫人护身,所以即使情况差到那地步,日子也是还可以的。她在撷芳园里看不惯就骂,骂不过就闹,谁看了都觉得心烦,然而再心烦也得因为她的身份和资历让着她。

所以‘如夫人’的身份是一重保障,作为保障自然是越早到手越好,而且只有拿在手里才是真的拿到了!

对于外人的种种想法,红妃当然是不在意的,如果可以的话,她也希望自己能晋升如夫人。不是因为对地位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因为地位高一些,总能少点儿麻烦。为什么她并不排斥自己走红,反而在用自己的方法给自己挣人气?原因也差不多是这个。

既然无法不做官伎,那就索性做地位高一些的官伎,那样至少还能有一点儿自由和权力,即使那样的自由和权力说起来都是无根之木,可笑的很。

但相比起一般女乐对‘如夫人’这一身份的执念,红妃就显得有些可有可无了。如果能做如夫人,那当然很好,但如果眼下没什么机会,将名额让给姐姐也没什么。

对于樊素贞的说法,师小怜却只是摇了摇头:“别说如夫人之事尚且没有尘埃落定,不好乱说。便是定下了,我歌姬身份也不好同那些舞伎争的。”

教坊司中,宴乐演出其实需要多方合作!真说起来,女乐能绝对掌控的也就是舞蹈这一部了,也因此舞伎在教坊司的权力争夺中长期是主力!而因此向下反馈,就是都知大多是舞伎。

都知大多是舞伎,这在外看来,是优秀的女乐往往优先选择成为舞伎而不是歌姬,而且舞伎的人数明显比歌姬要多。长此以往,都知的位置几乎被舞伎垄断是很正常的事。但实际上没那么简单,一些歌姬舞蹈没什么天赋,嗓子却是老天爷赏饭吃,也能大红大紫不让当红舞伎。然而就是这些歌姬,也没法和舞伎竞争!只能说竞争都知这种事,必然掺杂了权力斗争。

“也罢,你性情就是不得罪人的,做都知可没法不得罪人。”师小怜的态度樊素贞并不意外,师小怜就是这样的人,说她性格好也好,虚伪也罢,她确实总在力求与大多数人维持友善关系。

想到这里,樊素贞又看向红妃,笑着道:“所以,这样事还得看红妃的!今次或者轮不上,可将来呢?如今馆中能争都知之位的也就是冠大家和杨大家了吧哪怕是杨大家呢,今年也三十了!红妃才多大?等到新任都知退籍,说不得就是红妃当家作主了!”

冠大家指的当然是冠艳芳,而就在去年,撷芳园又有了一个如夫人杨菜儿,她就是樊素贞口中的‘杨大家’。

大家都觉得樊素贞这话没毛病,红妃只要不出现大的变故自毁长城,如夫人之位最多也就是两三年间的事儿!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如夫人,再成长几年,人脉会变得极为夸张(其实红妃现在的人脉已经很强了),竞争一个都知,天然的优势不可忽视。

不过有人对樊素贞这话的前半段表示异议:“冠大家和杨大家?我觉得不止呢,虽说冠大家和杨大家是如夫人,争都知之位更有优势,可历来都知也不只有如夫人才能居之!好多时候也有红霞帔做都知的。”

平均一下,每家官伎馆也就是两三个如夫人的样子。除开马上要退籍的现任都知,就算还有两个都知,也往往临近退籍!而为了保证都知的位置有一定连续性,不至于一两年就换个都知,让官伎馆经过一回动荡,年纪特别大的都知是很难得到教坊司批准,担任都知的。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一些自知年纪不合适的如夫人会非常有风度地把机会让给后辈——实际上是为了维护自身的面子,一点儿胜算没有,名单递上去了也只会做别人的陪衬,谁都不喜欢在领奖台上陪跑。

据说冠艳芳有意退出这次都知之位争夺,大家对于这个消息还挺相信的,就是因为知道她的年纪不合适了。

所以,在争夺都知之位上,有些如夫人还不如正当年的红霞帔呢!

“就我所知的,冠大家似乎有意举荐常兰姑竞争都知之位常兰姑是什么人,也就是一个红霞帔!不过她这个红霞帔资历深一些,自己也还算争气——若冠大家用自己的人脉帮她,倒是真有一争之力呢!”

竞争官伎馆都知之位,是有一定说法的!一般来说,会有现任都知递一个推荐名单,教坊司会在考察过这些候选人后,决定是接受这份名单,还是对名单进行修改。当然,如果没有太大问题,教坊司都会给现任都知这个面子,接受名单。

而接受名单之后,事情就正式开始进入可操作空间了。

理论上来说,一个都知是否当选,会由其他都知,以及教坊司的官员商议决定,他们内部有所谓的投票——最终的三位候选人,由红豆、黑豆、绿豆代表,拥有投票权的人在瓮中放入相应的豆子。只有一位候选人的得票率超过七成,才能当选新任都知!

不记名投票,还要求得票率!

若是一轮投票没人超过七成,就要三天之后再投票!如此反复,直到,有一次投票,某人得票超过七成。

在这样的规则之下,成为优先被选中的那个固然很重要,但防止成为优先级最低的那个人也很重要!

为了获得更多支持,有志于竞选的女乐事前也会托关系。但这种教坊司内部的事情,就不好弄成揭花榜那般,走关系都是明着来的托关系还是可以托关系的,不过一切都得玩许多花招,间接着来。

这有点儿掩耳盗铃了,但红妃倒是觉得这样不错。这就像两个地方的官场都有贪腐,一个地方得偷偷摸摸来,另一个地方光明正大谈论,以‘水至清则无鱼’为口头禅,一点儿不收敛——前者总比后者好一点儿。

撷芳园都知换届的事情确实在内部有不少人议论,不过大部分也就仅止于议论了!就算要提前下注,支持某个候选人,那也得有候选人啊,现在候选人都还没有定下来呢!

“听说撷芳园的柳都知要退籍了?”红妃是那晚之后又过了几天,才听柴琥说道此事的。

有些惊讶:“大王也知道?”

柳湘兰要退籍的事不是秘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关键是柴琥不像是对这种事感兴趣的人。对于这个,柴琥只是笑:“既然都知退籍,你们撷芳园也该忙着选新都知了罢?说说看,都有那些人候选。”

红妃只当柴琥是闲的无聊了,在她这儿没话找话说,便斜倚在美人榻上,伸出手指计数:“首先一个是红霞帔常兰姑,常姐姐一惯与冠大家亲厚,此次冠大家自己不愿意选都知,便举荐了她去。再有一个是如夫人杨菜儿,杨大家是如夫人,和冠大家一般,都是自动有机会竞争都知之位的。”

“另外就是柳都知举荐的红霞帔甄真儿与红霞帔何赛锦,总共四位要么本身是如夫人,要么就是观众红霞帔中的佼佼者。都知这个名单定的一点儿错处没有,想来教坊司那边考成之后也是认的。”

听红妃说的这般轻松,柴琥忍不住玩笑道:“红霞帔中的佼佼者?我看柳都知这是临近退籍了,眼神也不好使了!要说红霞帔中的佼佼者,不用说什么姓甄的、姓何的!红霞帔中最佼佼者的那个,不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么!”

红妃眨了眨眼,知道柴琥这只是玩笑话,不想理会他。但不理会这个,柴琥反而得了意了,反复问她:“你真无意去争都知之位么?你若是要去,本王头一个给你撑腰!说起来,教坊司里那些人也好摆弄的很!”

“奴才多大,做什么都知?且不说能不能服众,就是费心弹压住了人,奴又是何苦来哉!我如今的日子便很好了,无论谁做都知,也不会故意苛刻我。去争着做了都知,多少事牵绊着案牍劳形可不是好玩的。”红妃最终只能拿这个话堵柴琥。

柴琥听她这样说,反而大笑起来:“你倒是不客气,直接就想到了当了都知的事儿?可见也不是没考虑过的——只不过你这想法着实孩子气,做都知要是像你说的,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人会争着做都知?”

“案牍劳形什么的,自有善于此事的人可以帮忙关键是,都知可是有权的,你就一点儿不动心?譬如之前对你不尊敬的,待你做了都知,那些人就要争着讨好你了”柴琥用哄小孩儿的语气诱惑红妃。

虽然有点儿好笑,但他说的一点没错,那就是红妃如今在撷芳园里,一方面是许多人争相讨好她,另一方面却是许多人针对她。讨好的先不说,针对她的人也分为明暗两种。暗处是多数,哪怕是一些当着她的面讨好她的人,也有可能在暗处不吝于最大的恶意说她。

没有别的缘故,就是嫉妒,就是她如今太红了!人红是非多,这可不是后世才有的。更别说,红妃走红,确实挡了一些人的道,那些人就更有动力在暗处传各种恶毒的流言了。

至于那些明处针对红妃的,相对而言少许多,但每一个都很闹心。暗处的看不到,就可以当不存在了,红妃也懒得去想他们,然后给自己找不痛快。明处的就不能这样处理了,经常低头不见抬头见,然后每次见面都得被恶心一回。

没什么杀伤力,那些人针对她也不可能和她薅头发、扯头花、呼巴掌地打架,大多只能是言语挤兑,最多使个小绊子但就是这种天长日久的琐碎日常最折磨人了,所以一些走红而又心思细腻、脆弱的娘子,这种生活过久了会患上抑郁症。

此时没有抑郁症的说法,但红妃见过那样的娘子,所以有这个认知。

抑郁症在现代社会也很麻烦,在古代就更别说了!大家都没有这个意识的。所以轻度抑郁会变成重度抑郁,直到‘郁郁而终’外人只当这个娘子是个‘多愁多病身’,心思又细,感叹几句也就是了。

“那等人,不管他们就好了。”红妃虽然也烦某些人的小动作,也不会喜欢那些人背后中伤她,但她并不纠结于这一点。倒不是她这个人心地宽大,事实上她心一点儿不宽!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她就一直死心眼,自己跟自己较劲呢!

而是,她在意的、纠结的是比这些人的嫉妒、陷害要折磨的多的东西,她身处其中感受到了自身的无力她是真的一点儿办法没有,无法将自己从眼下这种笼中鸟的命运中拉出来!在这样的痛苦与挣扎下,其他的事真的就只能算是‘日常琐事’了。

“你是真不在意这些啊?”柴琥以一种奇异的神色打量着红妃。

“奴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说到这里,红妃先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自己的日子都过不清楚,哪有多余的心力去想那起子闲人闲事?”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柴琥不见得相信。但红妃说这话,他只稍微一想就信了□□分,红妃的性情确实有可能如此呢。想到此处,柴琥也跟着红妃笑起来,笑过之后,意味深长道:“唔你且等着罢,也就是这十天半个月的事儿,本王有一份‘大礼’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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