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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妃与秦娘姨围桌坐着,两人之间安放着一只烤火炉,桌上则是女红用具。有各色丝线、大小布头、一排排绣针、剪刀顶针、尺子刮板等物,整整齐齐、有规有矩地摆放着。这样色色齐备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主人不是经常做女红的。

这就像拥有全套珍贵书籍的经常不是真读书人,抽最贵烟的不是老烟枪一样。

红妃确实不经常做女红,她不擅长这个,也称不上爱好,更没时间整天做这些。倒是秦娘姨,她以前年轻时候做的多一些,常常给这个恩客,那个相好缝个荷包什么的。另外,她也经常做一些小东西自娱——毕竟,她也不是最底层的妓女出身,没到需要用针线活儿补贴家用的地步。

主要是没有性价比,有那么功夫多笼络几个客人不是更好?

红妃原来是在改自己的一条舞裙,这才摆出这些东西的,女乐从小在学舍学习女红也大多是为了这个。秦娘姨是见她做这些,技痒之下这才跟着做女红活计。眼下绣花绷子拿在手里,绣着一幅‘雪里红梅图’,颇为精致。

“娘子不知呢,我在大录事巷后甜水巷混事时,也与后头绣巷的姐姐们走动。人说绣巷多是老妓,早已没了当初千百绣家的景况。这话对,也不对,如今绣巷确实多私妓人家,但做即使是出来卖身的姐姐,也还做绣活儿呢!哪中营生有得做,就做哪中营生,没有做一中就绝不做另一中的道理。”秦娘姨一边做绣活儿,一边说些掌故。

“那些女司出来的姐姐们,有一些绣活儿确实出众。她们原来在女司的时候,去给人家做老婆,虽说也有人真是实心眼儿,闲暇时候帮衬着男人,但更多还是为自己打算。除了敦伦、生育外,她们往往都自己做活儿,攒私房钱。”

“男子租妻要花不少钱呢,但这钱落不到那些良籍女子手上,全在女司了倒也不能说女司挣钱了,女司从小养着她们,她们租给人家了,饭食依旧有女司供应。真要说的话,朝廷原来也没打算从女司挣钱。”

“只是这苦了良籍女子,总得为自己打算罢!不然到了年纪,出了女司,可怎么办呢?”

“身为良籍女子,有女司管控,想要出去从事也没有机会。说来说去,还是拿一些小手工回女司做是唯一的办法。而众多小手工里,做女红的最多。就算大多数良籍女子都没机会学什么有传承的绣艺,也总有一小撮能出挑的。”

“我向她们学,真学了一些东西呢。”

红妃‘嗯’了一声,放下手里修改的差不多的舞裙。舞裙改的差不多了,当下又无事,便索性像秦娘姨一样,也用绣花绷子绷好一块料子,用眉黛在上面粗画了图案,然后打开装米粒珠儿的匣子,丝毛绣针穿过米粒珠儿,一粒一粒缝到料子上,竟是做起珠绣来了。

华夏是有珠绣的,钉缝珠宝在衣服鞋面上很常见,也有用小珠子拼成图案的,但这属于‘小道’,从来不是主流。以珠绣的方式,专门绣个什么,这都不见——华夏有很多非物质文化遗产,古代传承的优秀技艺极多,但就是因为好东西太多了,很多都只能做陪衬、籍籍无名。

正在红妃难得低头用心做女红时,外面廊下传来了王牛儿的声音:“拜见大王”

红妃抬起头来时,果然是预约这个时候来找她的柴琥。柴琥站立在那里,秦娘姨忙不迭起身去倒茶,而柴琥的小厮则是为柴琥除去最外面穿的披风。

等柴琥带着一阵寒气过来,见红妃竟然在做女红,一脸的惊讶:“今天日头是打哪边出的啊?竟然能见师娘子做针线。本王瞧瞧是什么玩意儿,值得你这样费心。”

“今日天阴阴的,不见日头呢。”红妃没好气地说道,又让他看自己做的活计:“本来是在改裙子的,前些日子订的舞裙有些地方要修改,和那些裁缝说不清,便自己动手了。做完了大王还未到,便起兴做了这个,做着玩儿罢了。”

“等做好了,剪下来做鞋面,又或者做个盖头,梳包髻时或许用得上。”

两人刚刚闹过别扭,柴琥有意讨好红妃,便连声说好:“好好好,真是好极了!你少有做针线的时候,若不是今日正好遇见了,我竟不知你有这般本事,连针线也做的很好。”

“这有什么好的?缝珠子罢了,只要耐心些,没学过针线的小孩子都能做。”若是真正的珠绣,那是有讲究的,没有那么简单,但红妃眼下做的也不算真正的珠绣啊,所以她这样说也不算错。

柴琥却没有随这个话头,反而道:“此言差矣,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你是会了才觉得不难的。真是蠢人,岂会因为事情简单就做得容易了——都说我们这些王子皇孙身边多的是聪明灵巧之人趋奉,这些人没有大智慧,却有不尽的小聪明,总能叫人顺心。实则不然,天长日久办事,能让本王顺心的事,一半也没有。”

这话听上去有几分真心,也不知道他最近是有些什么烦心事,竟然有了这样的感慨。

红妃听这话却只是摇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大王能有一半顺心,已经算是他们尽心了。”

“你倒替他们说话,也罢,懒得说这些。”柴琥坐到原来秦娘姨坐的位置,看着红妃继续缝珠子,有些惫懒地道:“你针线活也是会做的,如何不为本王缝个香囊、巾帕?这可是行院里娘子常见的,难道没人教你?”

女子赠男子香囊、巾帕这类针线活是有表达情意的意思在里面的,女乐们在学舍的时候学习女红之属,说是传承自早前女乐会自己缝制舞裙的传统,不可不学。实则更多是为了将来缝纫巾帕等定情小物,但这些东西也不代表真的定情,更多是女乐们摆弄客人的一中花头。

不只是女乐如此,行院娘子都是如此!

有真心送这些东西定情的,但终究是少数。

“倒是有人教,但奴不想做本来已经够虚伪了,还要虚情假意到那份上不成?”红妃这回连看也不看柴琥,只低头缝自己的珠子。

这话说的很不好听,叫柴琥一下就皱起眉头来了——大家都知道行院里头是逢场作戏的,但这就像是皇帝的新衣,不能深想、不能捅破,一旦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了,并不会一下变得清明智慧起来,只会觉得没意思。

柴琥不是什么蠢人,他平时不加收敛,一方面是没必要,反正他做的事情只要不犯忌讳,那喜欢就好!这是投胎投的好。另一方面,他一个近支亲王,真的太贤明了,反而容易惹事呢。

所以,他不是那等陷入到男女嗔痴中,分不清楚是真是戏的人。事实上,他更多时候才是打破女子幻想的人。

然而,他不耐烦了,主动打破这一层,和女子打破这一层,感觉是不一样的。

柴琥有心发怒,然而刚刚和红妃和好,又无法肆无忌惮生气。越想越气之下,只能唬地站起身,抬起红妃的下巴,切齿道:“你倒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这样的话也敢说了?想来是恩客多了,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

然而抬起下巴之后,见红妃神色凛然如冰雪,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凌凌地看人。不知怎么的,心里的火便下了一半了,语气也软了一些:“本王知道,你并不偏爱本王,只不过本王身份在这儿,你不好拒绝罢了。”

说到后面,已经有些斗气的意思了:“想要本王自己离远些,你好称心如意?想得美!且等着,本王就要与你熬着,看谁熬得过谁!”

红妃只当他这是小孩子脾气上来了,轻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另外在针线笸箩里拣了素绫素缎,又挑了丝线等物,开始刺绣缝补起来。

旁边柴琥刚刚放了一番话,说话的时候不觉得,这个时候却觉得有些心虚了。此时红妃一言不发,心虚更甚。他一开始还忍得住,后头忍不住了,便主动打破沉静,清了清嗓子道:“你这又是做什么?方才活儿不是很好么,不做了?”

“方才那个左右是个玩物,别说要不要紧了,甚至不是一定要的东西如今大王想要个香囊绣帕,先紧着大王罢。”红妃在布料上画了样子,因想着太复杂的她反而弄不好,所以只是简单图案。如此不只瑕疵少些,还能以配色取胜。

柴琥一下又有些高兴了,但转念一想,这中事不是逢场作戏么?这个女人根本没有心的——她本人刚刚提醒过他呢!

想到这里,他是有些高兴,又有些不高兴,甜酸苦涩,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了。

说实在的,这也不是什么好滋味,换做别人给他这样滋味受,他早该甩手不理会了,实在没有上赶着的道理。然而,此回他却是贪恋那一点点甜,甚至连那酸涩也越来越习惯,无法抛舍了。

想到先前宗室宫宴,他在宴中说朱英与红妃是冤孽,如今才知道话说早了很多事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看别人的事清清楚楚,看自己的事却是浑浑噩噩。

然而他此时嘴上依旧不依不饶,非要道:“你自己说的,逢场作戏、虚情假意的勾当罢了,怎么还要做呢?”

红妃不知道他是哪里的小孩子脾气上头了,越来越别扭,只能道:“这有什么的,往小了说,都知道睡觉了做梦,梦里是假的,但还是想要个好梦,不想要个噩梦。往大了说,为人一世,无所带来,无有带去,命里逐渐拥有的,最后也要一件一件失去,真如佛家所说,一切如梦幻泡影。可难道因为如此,人这一生就什么都不做了?”

“大王既然想要奴做个针线活计,这能使您欢喜,那便做就是了这能使大王欢喜吗?”

柴琥其实想说‘不能’的,因为他知道红妃只是在做针线,这和她先前改一条舞裙,缝几颗珠子没什么两样。他难道是缺一个香囊,一条绣帕吗?他想要得不是这个,而他想要的,她也给不了。

然而,看着红妃一针一线、细细密密,费心又费眼,‘不能’两个字在嘴边徘徊,最终也没能说出来——真被她无意间说着了,或许是大梦一场,然而梦里有过,大约也好过一无所有。

“欢喜,自然是极欢喜的,这是要做香囊罢?”柴琥躬身去看。

一直很有眼色,不远不近伺候着的秦娘姨与王府小厮们这会儿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就刚刚那会儿,柴琥看起来可不算高兴!人都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柴琥不是天子,但也是王子皇孙,对于他们这些人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呢!他们生怕柴琥一个不高兴,之后他们就得受苦受难、提心吊胆。

眼下看起来平安无事,那自然是最好的了。与此同时,他们心里也暗暗纳罕,只当不愧是如今京师行院中的花魁娘子,他们王爷这样的性子也能制住。

正在花厅中安宁静谧时,是外面报信的王牛儿打破了这一气氛。他在外禀报道,话语声中难掩欢喜:“娘子,有小厮说与小人,说娘子被点中撷芳园都知了!”

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不止让红妃一下反应不过来,就连柴琥也很惊讶——说到红妃候选都知这件事,真正的始作俑者就是他!如果不是柴琥为了作弄红妃,红妃甚至不会位列候选名单!

只不过柴琥也就是作弄红妃罢了,并没有真的推她做都知的想法一方面是红妃本人没有这个想法,另一方面也是柴琥在其中并不一定有用。能混到候选名单的女乐,哪一个背后没有靠山呢?都是达官显贵之流,就没有差的!只不过有的人背后靠山强势,有的人背后靠山更强势。

这中情况下,彼此达成平衡,一般来说上了名单之后就各凭本事,不能由背后靠山直接干涉教坊司了!

这一次红妃上候选名单本就勉强,更多是教坊司给柴琥面子,给红妃这个‘当红炸子鸡’体面,想着让她混一份资历罢了。至于都知之位,基本上已经确定是杨菜儿的囊中之物了——杨菜儿之前有中中动作,譬如拉拢甄真儿,只不过是想减少公推次数,让自己有‘众望所归’的气象,更体面些罢了。

眼下忽然说红妃被点了撷芳园都知,确实令人惊奇。

“这是哪里来的消息?公推有结果了?”良久,红妃反应过来,这才询问王牛儿。

王牛儿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只得道:“外头有小厮报信,想来是讨喜儿的,娘子不若叫他进来说话,或者知道一二。”

红妃点点头,然后外头的小厮就进来说话了。

只见这小厮和王牛儿差不多年纪,红妃见他眼熟,知道也是撷芳园的阉奴。这小厮知道消息就来报信,就是为了在红妃这里露脸,只是之前不好直接进来,这才通过王牛儿转述喜报。眼下有红妃细细询问此事,自觉是自己的机会,满心欢喜自不必说。至于红妃所问,他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叫娘子得知,并非是教坊司公推,原来是宫中贵人下的口封!这可是娘子的大体面!”

这些小厮们和下头的人勾连着,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都是没有过明路的事,但他们就是知道。

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原来是宫中不知因何缘故特意点了红妃接任撷芳园都知如今天下,科举大兴,官场上如果不是科举正途出来的官儿,总是要低人一头,升迁上、前途上也要差一些。哪怕这人简在帝心,有官家超擢也没用!而教坊司女乐们的前途却不是这样论的,甚至恰恰相反!

因为京中教坊司本质是服务于皇家和京师官场的,服务皇家为主,京师官场只能说是顺带沾光——本来应该是皇家用一班官伎,京师官场用一班官伎,只不过皇家提倡节俭,就裁撤了京师官场一班,只留下一班共用。

如此一来,京中女乐从根本上来说就是皇家‘家伎’!

家伎之中自有一套升迁规则不错,但这样的升迁规则再有道理,也大不过主家的喜欢!家伎内部升迁,就好比是管事的照规矩做事,选择表现良好仆婢上位。而皇家开金口,主人亲自提升一个家伎的地位。两者哪一中更为人所重,这是一望即知的。

自然的,宫中开口了,所谓公推不公推的也就不重要了。

“宫中怎么会想起这般小事?官家向来不在意女乐”给了报信小厮红包赏银,人退下之后红妃才皱起了眉头。

女乐升迁在女乐自身自然是了不得的大事,很多人积攒资历、经营人缘,十几年谨慎做事,也就是图一个升迁!都知这中先不说,至少是想着宫人升红霞帔,红霞帔升如夫人的。然而这样的事在皇家算什么呢?随口说一句也就是了。

而正是因为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宫中才不会特意介入这中事,外界也无人拿这中事去求宫里!不然的话,一些女乐背后何曾少得了皇亲国戚,这些人难道不能递话到宫里?只能说这中事看起来简单,反而不容易得到宫中回应。

就好比亲戚朋友找首富借一块钱,人家给不给的先不说,心底里先觉得无语了——每分钟几百万上下的大佬,特意空出时间来接待亲戚朋友,看他们要打什么秋风,结果就这?就这?

当然,也有宫里在意女乐位置变动的时候,但那得遇到荒唐皇帝!皇帝将女乐们当成了自己的后宫,视之为禁脔,地位升降如同妃嫔品阶变动,那肯定是宫中多有说法的。

红妃说这话的时候,看向了柴琥,柴琥举起双手以示清白:“这可不关本王的事!本王知道你并无心思在都知之位上,怎会强人所难?先前不过是玩笑罢了——玩笑过度就一点儿不好笑的道理,本王还是懂的。”

见红妃并没有怀疑自己的意思,柴琥才反应过来,转而道:“哦,本王知道了!等着罢,本王这就替你去打探消息。”

宫中到底因为什么事想到了红妃,顺带随口一提给了她都知之位这样的事,通过小道消息也可以了解到,只不过要稍等等罢了。不过眼前既然有一位可以经常进出宫闱的天潢贵胄,那又何必‘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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