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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伎馆里的消息总是传的飞快,这边柴琥离开,红妃就赶了下一个日程,去到瓦子里表演。等到之后又在几家茶坊酒楼里露了几次脸,晚间再回撷芳园时,闻到信儿的姐妹们就都来了。
这和平时歇息前的小聚还不太一样,平时虽然也有这样的时候,但一般会注意对方的作息。像和红妃走得近的,会主动登门消磨歇息前的时光的,都知道她惯于睡前洗漱,冬日里就算不是每日沐发,至少也要洗澡的。
为了不讨人嫌,当然是等她沐浴完毕了再来。
而今次,大概是新收到的消息实在是太令人惊讶了,大家知道红妃回来了,此时在馆中的女乐有一多半都不约而同地上门了——红妃没有刻意打听教坊司公推的结果,所以她知道的时候,其他人也差不多能知道了。
只不过消息传来的时候不见得所有女乐都在馆中待客,于是稍晚了些时候知晓。
女乐们陆陆续续都来了,众人坐在红妃的花厅里,海棠桌旁四五个鼓凳还坐不下,美人榻上也并肩坐了两人。秦娘姨只能从别处端了几把玫瑰圈椅、折叠交椅来,好歹上娘子们都有个坐的地方。
一时之间,红妃的花厅里莺莺燕燕一片。不像是歇息之前的小姐妹聚会,更像是馆里召集众人开大会。
众人的中心当然是红妃,这个时候即使红妃不多说话,姐妹们也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此时红妃妆容未洗、衣服饰品未换,完全是刚刚应酬过的样子虽然红妃不算特别喜好奢华的人,但出外应酬她讲究一个‘不功不过’,都是尽量向女乐雅妓靠拢的。
简单来说,就是精致到了极点,一点儿不吝惜财力物力。
这里的不吝惜并非指华丽光耀,这就像金银耀目、玉石内敛,但都是贵重之物一样重点在于昂贵且费心!
红妃平常不太做繁复的样子,嫌打扮的时候麻烦,也嫌做那样装扮累赘。然而出门应酬时不同,一旦精细下来就会从头精细到脚,一点儿瑕疵也没有。
她从小爱美,很早就学会了化妆和养护。所以知道,要么不打扮,一旦打扮务必尽善尽美。一个认真打扮的人身上有什么瑕疵,往往会比不打扮的人还要扎眼。
樊素贞就正好坐在红妃对面,可以仔仔细细打量她。越是打量,越是心里赞叹——妆容、衣服、饰物之类其实没什么好说的,那种极致的讲究在女乐中也很常见。只不过平常见红妃的时候都不是她在外应酬的场合,所以妆扮得这样齐整的红妃少见了些。
因为少见,所以稀罕,反而有耳目一新之感其实认真说起来,晚上应酬时大家都是浓妆,涂抹的粉妆玉琢一般,本身的容色高低倒是见不那么分明了。只要不是太差的,都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
而能成为女乐的,又哪里又差的呢。
就是平常见惯了红妃惫懒样子,见她现在满头珠翠、敷粉施朱,并不觉得流俗,只觉得自有一种纸醉金迷——就连忙碌了一天之后,自然而然的那种疲惫,都是富贵夜宴后的点缀,让人见之不忘。
樊素贞忍不住心里暗暗赞叹红妃的气度!
特别是红妃如今都被点为下一任都知了,她才多大啊!这个年纪做都知,只要不犯大错,顺顺当当做下来,将来在教坊司的威望可不得了。正是熬资历也能熬过其他官伎馆的都知,成为女乐中的第一人,即所谓‘行首’。
女乐行首指的是女乐为宫中进演,登场时排在首位的人。虽然外间有夸大之语,凡是都知,及当红女乐,都有人奉承为‘行首’,但真正当之无愧的‘行首’却是只有那一人的!
这让樊素贞觉得红妃正是‘宠辱不惊’,本就高看红妃气度的她,更看好红妃了。此时看着红妃,就笑着与众人道:“打小见红妃就知道她是个有出息的!那时候馆中一般大的学童多的是,可谁有她出色?人说三岁看大,果然如此呢!”
大家都捧场说着‘是啊是啊’,不管心里是何种想法,这时过来都是打着道喜的名义的,面上都极其奉承呢。
这里头的奉承分三种,一种是本来就和红妃她们关系好,一个圈子里的,知道这件事自然高兴。虽然不知道红妃做都知了能给自己什么好处,但亲近的姐妹做都知,总不会是坏事呢。
第二种则是心里嫉妒,觉得红妃这样顺遂,两三年功夫抵过自己几辈子了,不公平的很。然而衡量利害,清楚知道交好这个未来都知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能理智对待这件事,拿出最合适的态度来。
第三种则不同了,这个时候混在众人之间是来提前打探情况的!她们和红妃关系并不好,也没有之后就趋奉她的打算——这种也挺常见的,官伎馆很像后世一些因人成事的行业,重点在于那些占据了行业中心的人!换个老板对于这些人来说有影响,可说穿了也就是那么回事,不在意也就不在意了。
另外还有一些人没来的,都是地位高、资历深的女乐正是因为地位高、资历深,这个时候反而不会出面,以免被人说趋奉。
女乐们向来讲究体面,这种时候也不会例外。如果选出来的都知杨菜儿之流也就罢了,她们的资历也深,其他人来贺喜并不如何突兀,人家说姐妹情深也很有道理。红妃就不同了,她崛起太快,人又太年轻了,很多前辈年纪大她十多岁了,平时真没什么交集!这个时候凑上来,连个借口都没有。
红妃对于被点为都知这件事尚未有实感,此前她都快忘记自己还在候选名单中了,也从未想过会被选中,对此并无想法。今天突然得知了,意外之余是真的很难想太多,她甚至下意识回避想这个问题。
一开始想,就觉得会有很多麻烦的样子。
所以这个时候的红妃也有些冷淡,只不过她平常就不是什么热切的人,这才没有让其他人多想,只像樊素贞一样觉得她这是宠辱不惊!最多、最多觉得她是在装模作样。
此时真正在众人之间起到穿针引线作用,让场子不至于冷清的人是师小怜!她向来人缘好,虽不是话多之人,可她说话总是中听又恰到好处!此时有她,红妃就是再‘惜字如金’也不算什么了。
“没有没有,知会客人是不必的,摆宴更不必说了。”见大家问起当选都知之后的一些安排,师小怜连忙摆手:“如今是有红妃被选为下一任都知的消息,可终究只是消息罢了!哪有提前庆贺的道理。当下就庆贺了,不说别的,要是之后有什么意外,事情有变,要如何呢?”
旁边人听师小怜这样说,立刻笑了:“小怜你这话说的太虚伪了,红妃是如何当选都知的?若是教坊司公推,最后关头或许还能有变这样的事儿在教坊司历史上少,可也不是没有。但红妃可是宫中钦点,正所谓‘金口玉言’,还能有变?”
由皇家点为都知的女乐本来就不多,中途有变的可能自然就更少了,至少本朝是没有这回事的。
师小怜也知道自己这话有些‘谨慎’过头了,便也轻轻捂嘴笑了起来:“哎呀,便是不如此说,也没有当下就庆贺的道理,照惯例必得是教坊司公文下达之后才有庆贺之事!不然就太轻狂了。”
这话是没错的,大家嬉笑了一番也不说这个了。有人转而道:“说到红妃是宫中点的都知,这就有些意思了,宫中怎么突然会说这事?当今这位官家虽然年轻,可从未对女乐有多少特别的,而且此前也未有这般事啊!”
说话的人是花柔奴,她和红妃从小就不对头,刚当上女乐那会儿也是针锋相对。后来因为红妃越来越红,两人的差距越来越大,这种针锋相对才少了。不过花柔奴和杨菜儿交好,算是杨菜儿的人,前些日子都知候选的名单定下来之后,她没少拿选都知的事挤兑红妃。
也不知道是她依旧没放下和红妃之间的仇怨,还是她想要借此在杨菜儿那里表忠心。
此时她和众人一起来‘道喜’,心态就属于来探听消息的,并没有一点儿真心——不只是没有真心,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也难掩自己的真实想法,阴阳怪气的,让人听了就觉得她另有所指。
像是在暗指红妃不知道耍了什么手段,搭上了宫里!
要不是官家向来没有亲近女乐的习性,且红妃很少在大型宫宴外进宫,没甚绯闻可传,她这话能说的更露骨一些(李太后给李汨的面子,特意许的体面。她进宫表演时总能拿很高的赏赐,但若不是大型宫宴,基本不会召她进宫表演。有的人拿宫里召的多当荣耀,但红妃并没有那种心态,这一点李太后也看出来了)。
花柔奴这话一出,小花厅中都静了一下。在场的人各有心思,有人知道花柔奴这就是在存心膈应人,根本不把这话放在心上,反而觉得她好笑,越来越像个跳梁小丑了。有人则是笑话花柔奴心思的同时,心里有点儿认可她的话。
“是从未有这样事不过倒也没什么好说的。”红妃就像小时候一样,不怎么搭理花柔奴的‘挑衅’。此时站出来说话的是师小怜,她笑眯眯地看着花柔奴,仿佛她依旧是十年前那个小孩子一样。
“红妃就是这样,在外不显山不露水,却总能出人意料。我原来对她的指望够高了罢,却没想到她还能吓我这个做姐姐的一跳呢!”说到这里的时候,师小怜特意看向花柔奴:“这样的事,柔奴你不是红妃,没经历过,怕难得懂哦。”
这话就很刺人了,众人散后,就有人道:“今日才知道师小怜也有不积口德的时候她平时是最不会得罪人的,如今眼见得她妹妹要做都知了,也显出几分真性情了,不再那样‘面面俱到’。”
“可见她平时也虚伪呢!”
“你这话就说的太刻薄了,她平素‘面面俱到’也没有害人的心,只不过是周全人事,做自己的立身之本罢了。若是这也看不过眼,未免苛刻相比起其他人,我倒是喜欢她这样的,和这样的聪明人相处总不会太辛苦——你不喜欢师小怜那样的,难道还喜欢花柔奴那妮子那样的?”
说到花柔奴,另一女乐也笑了:“实在太愚钝了,说那样的话只能引人发笑而已!她得祈祷红妃并未与宫中有瓜葛,不然这话就踩住红妃痛脚了,今后做了都知,反而要叫她知道厉害!”
“你还有一个没说着,她就是知道红妃和宫里没有那些瓜葛,这才敢说话的!不然的话,一个个的奉承还来不及呢,哪里敢触红妃的霉头!”
大家都是很现实的,大家都是女乐的时候也就算了,就算一个红一些,另一个不红,也没有谁碍着的谁的道理——当红女乐能给普通女乐使绊子,但也就是小打小闹,不可能做的过分了。
但如果谁能得了官家的青睐,成为枕边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很多宫里皇后、夫人不能得的尊荣体面,在外的女乐反而能得。这就像正经官员会约束自己,权力在他们手中并不能谋私利,而奸臣则不同,无所顾忌之下能做的事就多了。
当然,大家都知道红妃和官家是没有瓜葛的不是相信官家的人品,又或者红妃的性格,而是这天底下就没有秘密可言!皇帝无论走到哪儿身后都呜啦啦一大群人,朝堂上的事情也就罢了,如果是桃色新闻,根本没可能不传点儿什么出来!
事实也正是如此,第二日打探消息的柴琥给红妃传了一封信,大概说明了情况。
点她做都知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是宫中家宴,因为太后和皇后都信佛的关系,传了艺人进宫演说佛家故事。不知怎么的,就说起了红妃揭花榜时表演的那支舞,皇后可惜红妃那支舞虽然是佛教题材,却不够‘庄重’,不好拿到宫里演。所以如今都名满京师了,宫中也见不着。
这样的事对皇家不算什么,所以立刻有人提议,让红妃以佛教为题材,编一支‘庄重’的新舞就是了。
这个‘都知’之位,是准备下达这个命令时,因教坊司的人多提了一句撷芳园都知换届,这才放下来的,为的是方便红妃排舞——这些事就是这样,教坊司的女乐看作天一般,于贵人那里却只是随口一句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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