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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刚过,暑气也消散了些,但白日里日头明晃晃的日子里,依旧难熬。这种日子里,地位较高的女乐、雅妓总是尽可能不出门,更多在自己的地盘接待客人。红妃也是如此,只有难以拒绝的邀约才能让她在外走动。
这一日,朱英早先下了帖子,要来她这里。这一个下午,红妃的空闲就都留给了他——对于女乐来说,这种类型的约会就和休息差不多了。
所以这一日一开始红妃就比较轻松,午前起床之后做了早课,然后又洗了个澡。吃过了份例的午饭,这才不紧不慢妆扮起来。
“冰多放些怎么今日来的这样迟?”秦娘姨在替红妃梳了头之后才等来了送冰的小厮,一面指挥小厮将冰块放进冰缸和冰鉴中,一面随口问道。
几个小厮担着冰,领头的那个讨好笑道:“秦娘姨还不知道哩!原来是送冰的郑三家出事儿了就是、就是前两日那个被押到大理寺的经纪的事儿,郑三家也早早投了许多钱进去。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家里早乱成一团了,今朝有上门催债的送冰之事可不是误了么!”
师红妃前几日听人说起了一个非常可疑的票券经纪,至少从她的视角看,很像是个搞‘庞氏骗局’的。宁可错过,不可放过,她立刻找到了如今已经在大理寺的卢绍祯说了这事。卢绍祯听了师红妃对‘庞氏骗局’的分析之后,也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就有了后面的事。
当然,卢绍祯之所以这么好说服,和当初师红妃一眼识破了‘二分法’骗局有关。
卢绍祯知道红妃的见识非寻常人可比的,她觉得有问题,那可能性就大了。
本朝法治相当完备,但也不能和后世相比。卢绍祯身为大理寺卿,大理寺的一把手,对一件事有了怀疑之心后,可以做的事就多了。他立刻组织人手,隐秘行事,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控制住了票券经纪一伙!
更重要的是,控制住了他们的金钱流动!
此时的‘庞氏骗局’自然称不上多精密,有了之前红妃的全面剖析,卢绍祯自然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所以很快就撬开了这些人的嘴,确定了罪行,并且顺藤摸瓜尽量挽回了损失。只不过正像一开始红妃就想到的,挽回的损失只是一小部分。
一部分钱被先‘跑掉’的客户赚走了,这些人或许是运气好,或许是真的聪明,早早意识到了这票券经纪是有问题的,于是挣了一波快钱就跑了。
一部分钱已经被这经纪,以及他的同伙挥霍掉了挣钱越容易,挥霍的时候就越不会吝惜!除了留下一部分钱跑路,平时他们这些人挥霍钱财真当得起‘珍珠如土金如铁’这话。
还有别的开销,比如说为了吸纳更多‘客户’,收了许多手下,并给了手下很高的报酬分成。又比如为了封某些人的嘴,给出的封口费总之,开销是多种多样的,而且在事后很难追回,或者追回成本过大。
这就导致,挽回的损失去赔偿那些票券经纪的客户是很不够的,每个人只能象征性地领到一点儿补偿。
为了这个,这两日汴京城中许多人家都不安定呢!
小厮说完了这个八卦,讨好了几句就走了。秦娘姨却是看向师红妃——现在消息还没传开,那些小厮还不知道那个票券经纪是怎么陷进去的,她日常跟在红妃身边,却是最清楚不过了。
“看我做什么?”红妃正在摆弄三伏一开始就在做的茉莉香膏,以及‘心香’。
茉莉香膏要在铺的薄薄的脂膏上放茉莉花苞,一天之后,茉莉花苞绽放,香气渗入脂膏中,再换新的花苞。‘心香’则是用沉香木薄片与茉莉花苞,密封进瓮中,一天之后瓮中的茉莉花苞开放,然后换新的。
经历过整个三伏天之后,茉莉的香气完美渗透到了脂膏中,也完美地和沉香木融合。
茉莉香膏已经分装进了小瓷盒里,除了自己用之外,送人也很合适。而‘心香’之所以为‘心香’却是因为最后一道工序——沉香木还需要刻成心形,这也是这一味香的由来!
不过,此时并无这品香,是红妃复制了上辈子知道的一种古法香。而她之所以这么了解这种香,还是因为纳兰容若的一首词,《梦江南》中的一首,‘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师红妃读中学那会儿,正是纳兰容若最红的时候,文艺青年们读他的词作很多,一些书商也爱出和他有关的文学评论类书籍。因为这个原因,天性也比较文艺的师红妃看过不少那类书。
也是从其中一本书里,红妃知道了‘心香’这种东西——谈到《梦江南》的时候,特别提到的。
女乐的生活既忙碌,又清闲忙碌是真的忙碌,每天有见不完的人,赶不完的场。清闲也是真的清闲,除了日常见客之外,很多女乐就是无所事事,空虚的要命,这也是很多女乐热衷于奢侈、享乐的原因之一。
因此,这些女子们总会给自己找一两个能消磨空余时间的爱好,有的人选择信佛,闲暇时光就抄抄佛经、拜拜佛祖。有的人选择做女红,香囊、帕子、绣屏,一件件做出来,既有成就感,又能当作小礼物笼络热客。还有的人琴棋书画歌舞等事中选一个,这就更多了,既符合她们的身份,也能增加‘职场竞争力’呢
红妃做点儿在旁人看来颇为风雅美丽的小手工,实属寻常。
“说起来此事与娘子有些干系呢,娘子不怕有人觉得娘子多管闲事么?”秦娘姨想了想,非常‘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担心。
虽然这件事里,红妃不是罪魁祸首,相反她是减少损失,并且让真正的罪魁祸首们没有跑掉的原因之一。但这种事,有能够理性看待的,自然也有不那么理性的。有的人是真的蠢,会觉得是红妃打断了他们发财。有的人没那么蠢,可也很蠢,他们知道这事儿就是个骗局,会觉得红妃加速了事件的爆发,让他们失去了最后关头跑掉的机会——赌徒都是这样的,笃信自己会比骗子跑得更快!现代暴雷了的金融平台用户很多还这么想呢。
另外还有一些人,他们不是蠢,而是坏,到了最后只是想找个人发泄怒气而已!
红妃身为一个身份卑贱,而又富有美丽的女乐,就是很好的对象了——女乐就是这样的存在,看起来受达官贵人追捧,可这点儿追捧又算得了什么呢?即使是红妃这样的顶级女乐,一样要经历许多腌臜事。
“我怕什么?我做事时也未想过这些。”红妃还真不怕这些。其实在红妃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她其实是有些轻微厌世的,特别是在她成为女弟子之后,这种情况逐渐变得严重。
说到底,还是这个世界让她觉得压抑又痛苦!
一方面,红妃上辈子是个很爱惜生命的人,这一点让她这辈子一开始没有轻生的念头。而且,她还有她最爱的‘舞蹈’拉住了她。不管这个世界让她多难熬,至少还有舞蹈啊!可另一方面,这个世界对红妃的伤害却不会凭空消失!
即使她成为了最顶级的女乐,成为了一座官伎馆的都知,也改变不了她被物化的本质!在这个世界,她谈不上尊严,谈不上自由,所谓众人拥簇的热闹,也只不过是一众虚伪——她接触的客人,大都是彬彬有礼的那类,是行院女子眼中的好客人。但就是这样的人,也总会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她的不在意。
他们当然不是故意的,很多人甚至是真正视她为女神的!然而这没用,从小到大的耳濡目染,环境对他们的影响,让一些东西已经根深蒂固。最大的‘歧视’就是,当事人根本不认为这是歧视!
在这种情况下,红妃甚至有些痛恨自己成为了女乐,还是这样出众的女乐。
这让她的生活好了很多,相比起绝大多数女子,获得了更多的尊严但也是如此,她才有余地去想那么多,然后就是无尽的痛苦。
如果一开始,他连这样‘虚幻’的美好都不能有,比如成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司良籍女子,甚至底层行院女子——日常的生活就要耗尽全部的力气了,那个时候她会更多精力关注生存。
于是,在红妃最风光、最烈火烹油的时候,她有了轻微的厌世倾向。
有命活着,她也不会去自杀,但潜意识里确实没那么在意‘危险’了。一些事,正常人会明哲保身,再不济也会意识到其中的危险,为之忧虑,并且做点儿什么。而红妃不会那样,她就静静地看着事情发展。
她有的时候意识到了会引火烧身,但她并不觉得忧惧,只觉得轻飘飘的,甚至有点儿愉快。
这些事秦娘姨不懂,只不过按照她的理解,她也很快释然了,不再想这事——她想的是自家娘子的靠山很多,而且个个都很厉害,这样的事委实不算什么,只要防着小人暗算就是了。
而防小人暗算,对于女乐来说不难等闲之人,根本没机会接近红妃。
朱英来到的时候,红妃还在刻那些沉香木。红妃看到他来,便让人收拾了,一边洗手,一边看向朱英身后,除了几个门客外,还有一个让红妃意外的面孔。
朱英发觉红妃在看自己身后的人,轻声道:“红妃识得他?”
“是赵公子”红妃说了两句,然后才道:“有幸在各处见过几回,赵公子登门来却是第一回。”
这个人就是赵瑾,张采萍和朱英确实分了,但两人好了几年呢,朱英身边的人张采萍自然都认识,其中一些还有不小的交情。虽然随着朱英与张采萍分开,那些交情也飞速贬值了,但偶尔还是有能派上用场的。
总之,通过一些弯弯绕绕的关系,赵瑾和朱英搭上了,成为了能跟在朱英身边趋奉的‘帮闲’之一。
赵瑾笑了一下,并不因为自己是朱英的‘帮闲’就很卑微的样子,举止非常大方,显示出不俗的气度。道:“常想得见师娘子,只是不能如愿原来是师娘子门第,一般人登不得也是常理。”
这样的话有的人说来是有嘲讽之意的,但赵瑾这里就显得很真诚。
这也是赵瑾总能情场得意的原因之一,不管怎样他身上都有一种少年真诚,以及多多少少的浪子气息。教一些女子明知道他是万丈深渊,也不得不踏入这温柔陷阱。
然而平日里无往而不利的小招数此时却没有发挥应有的用处,红妃只是很平常地看了他一会儿。既没有多看,也没有故意不看,然后就看到了朱英,摇头道:“大王何必带他来呢?实在没意思。”
这话没头没尾的,只听字面意思的话,还当是红妃讨厌赵瑾呢!
真实情况当然不是红妃讨厌赵瑾——但不管怎么说,这总是让赵瑾猝不及防的‘坏消息’,他不太明白,他和红妃连话都没说过几次,就算要得罪人,应该也没机会吧?若说是他追求红妃的事,他自问不是一个讨人厌的追求者,如今的情况实在是他始料未及的。
相比起赵瑾的不明所以,朱英显然要清楚情况一些,听到红妃的话后,他定定地看着红妃,然后就大笑起来。过了好一会儿,笑得没力气了,才歪在红妃的美人榻上,侧身看着红妃道:“你啊你,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朱英没见过耶律阿齐,或者说,就算在一些特定的场合有过匆匆一面,也属于没留下印象的那类。但朱英不是傻子,对下面的人的控制也没有松散到那程度——当赵瑾被推到他身边来的时候,就有人悄悄告诉了他一些事。
这些事主要包含两个方面,一个是赵瑾长得像耶律阿齐,一个是赵瑾和张采萍交往颇多。之所以主要提到这两点,是因为前者和红妃有关,后者和张采萍有关。在其他人眼中,这就是一个是新欢,另一个是旧爱了。
告密的人觉得朱英会对这个有兴趣。
朱英不太在意赵瑾和张采萍的关系,且不说如今他和张采萍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关系,就是当初,他对张采萍也没有独占欲。他包占张采萍的时候,张采萍该如何接客便如何接客,他没有因此生气过,更谈不上介入了。
但他对赵瑾长得像耶律阿齐这一点很有些在意。
耶律阿齐这个人,朱英也只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他听柴琥说过,红妃与耶律阿齐少年少艾,是有真情意在里头的——那个时候朱英人不在汴京,柴琥却是已经很欣赏红妃了,只不过没有如今的情愫罢了。再加上他还认识耶律阿齐(即使称不上熟悉),红妃和耶律阿齐的事,他还蛮清楚的。
红妃有爱谁吗?朱英并不觉得。哪怕是红妃表现地最信任的李汨,她在他面前已经够自在了,也让朱英不觉得那是爱慕。若是红妃真的谁都不爱也就罢了,可是现在偏偏听说她是爱过某个人的,这就让朱英没法不在意了。
甚至,她现在还爱那个人。
在朱英这里,红妃一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她是巫山神女,不能相亲相近。
她不爱的时候已经足够动人,以至于他很难想象她爱上某个人时,她会是什么样子对于那个幸运儿,朱英的心情很复杂。
原来巫山神女也会与凡间的男子相会,只是那个人只能是楚王。
朱英没法问红妃对耶律阿齐这个人是怎么想的,想到可能的答案会让他失落,他就像是掩耳盗铃的可笑之徒一样,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就当这件事不存在了但现在,赵瑾,一个和耶律阿齐长得很像的人出现。
他没有因为他身上的问题就赶走他,反而是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带着他来了红妃这里。他想通过红妃的反应,判断出一点儿别的事。
这样得到的结果是委婉的、不确定的,但朱英想要的就是委婉和不确定!若真是想要实锤,他大可以直接问红妃——红妃的性格众所周知,他敢问,她是真的敢回答的!而且不用担心她说些虚情假意、糊弄人的话。
委婉和不确定,能让得到不想要答案的朱英继续掩耳盗铃:只是一个猜测而已。
而现在,红妃却是这个反应。这让朱英感觉到了两件事,一来,红妃对赵瑾是真的不感兴趣,没有深爱耶律阿齐到找个替身的份上。也就是说,她没有因为耶律阿齐绝望到要抓住一缕虚假的希望,然后堕落到无可救药。
二来,红妃对耶律阿齐的爱是真的,或许没那么深,但真与假是不同的——那是少年少艾,是澄澈如秋水,皎洁如明月,真挚到能怀念一生的真情。
朱英拉住红妃的手,平常他很少这样直接触碰到红妃,因为不管别人怎样,红妃还挺在意这种事的。但今次,朱英抛开了那些顾虑,就这样拉着红妃的手,不含情欲,然后另一只手指着赵瑾道:“你看他如何?若是觉得好,本王便留他在身边,常到你这儿走动。”
说实话,这有些像拉皮条的了,但红妃知道朱英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用一种有些伤感,但又很温柔包容的目光看着朱英:“大王今日都有些痴了往常说奴家是痴女子——说起来,世间人谁不痴呢?有情皆痴。”
“不值得的。”
红妃当然知道很多人爱慕自己,但她不信任那种爱慕。在女子被物化,贱籍女子就是商品的现实里,这些人爱她,和后世的男人爱上纸片人老婆,爱上人偶娃娃什么的,没有什么不同——喜爱是真的,可那份喜爱本身既浅薄易变,又靠不住也是真的。
那是‘爱’,但不是‘真爱’。
但,人到底是人,人性是很奇妙的。哪怕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接受了相似的影响,生活在一个环境中,不自觉将红妃这样的女子商品化,不把他们当成是有平等人格的存在。但人总有可能突破某种藩篱真爱上另一个完全不合适的人,所以王子会爱灰姑娘,罗密欧会爱朱丽叶,神女会爱凡人。
红妃意识到了,朱英和柴琥、李汨一样,是‘真爱’而她说‘不值得’,不是她不值得这样的真爱。只是想到了现实,想到了这个糟糕的世界,想到了自己不爱朱英。
朱英笑了笑:“值不值得,哪里是由你来说的?”
“本王曾经在大相国寺买过一幅画,要价两百贯。那是一副古画,可画者并不算出名,这个价儿开得太高了,旁人都觉得不值。可本王喜欢,直接便收入囊中了本王的选择,值不值得,自然是由本王来说的。”
“红妃,好些日子没听你唱了,去清唱一曲罢,本王替你吹长箫。”朱英抬起手,摸了摸红妃的脸。微笑道:“不要流眼泪不然往外说,不知道的以为本王为难你呢。”
红妃眼角有些红,她其实不是在伤心,只是感受到了朱英的感受——她实在是一个同理心很强的人,这大概也是艺术家常见的特质之一。
红妃压下了一丝心酸之意,笑着点头:“倒是可唱《画堂春》,就是山园社那位居士所作的只是奴家本功不是唱,比不得馆中许多姐妹,大王担待了。”
朱英自然不会在意这个,接过一旁小厮递过来的箫管,箫声呜咽,再无别的乐器伴奏。
红妃曼唱:“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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