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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芳浴堂,今日被撷芳园包场了。

汴京人爱洗澡,享受洗澡,但家里有个方便沐浴的浴室,甚至说可以有满满一浴桶的热水洗澡,都是比较奢侈的事。相比起燃料钱,事前事后收拾的麻烦,再想想狭窄的住处,更多人都是在浴堂里洗澡的。

这造就了汴京‘香水行’的繁荣,里坊街巷间随处可见浴堂,甚至还有专门的洗浴一条街。

另外,在类似桃花洞这样女子很多的地方,还会有许多专门的女澡堂,兰芳浴堂就是其中一间——兰芳浴堂本就是与撷芳园有干系,红妃这辈子的母亲师琼在其中有干股,其他几个有干股的人也与撷芳园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

现如今,红妃做了都知,这联系就更深了!一般无所谓去哪家浴堂的撷芳园女乐,都会选这里沐浴。实话实说,兰芳浴堂本来也不错,地方大,有单独的小浴池,也有浴桶,干净、服务好,她们来这里也不屈就。

“我的蔷薇露呢?娘姨,替我搽蔷薇露!”“谁拿了我的抹身香粉?”“姐姐用用我这肥皂团儿,与别人的不同呢,里头多加了甘松和蜜陀僧,格外好用些。”“抹身香粉有什么可着急的?用我的就是了?”“我那抹身香粉不同呢!”

乱七八糟的声音在兰芳浴堂里响起,一片都是莺莺燕燕。

汴京人爱洗澡,而女乐又是汴京人中最爱洗澡的一批——无论是性情喜洁,还是因为日常需要,她们都要每时每刻保持身体干净、气味芬芳。所以,女乐们洗澡的频率都很高,夏天就不说了,哪怕是冬天,也是三五天沐浴一次。

这在不方便沐浴和晾干头发的古代,已经算很频繁了。

今天是因为难得的‘假日’,红妃为首的好几个撷芳园女乐约在了一起去浴堂洗澡。红妃自己有浴室,但相比起自己的小浴室,当然还是在浴堂里洗澡更舒服!

大概是因为红妃她们几个带起来了,其他人也凑趣一起来,到了最后,不来洗澡的反而是极少数人了。

这么多人,为了洗的自在高兴一点儿,红妃干脆让人提前来跟浴堂这边打招呼,送走了眼下的客人就挂牌谢客,撷芳园包场了。

包场果然舒服,众人进来之后比往常在澡堂更加自在,放肆了很多。众人先沐发,然后又在浴桶里细细清洗身体,等身体清洗干净了,这才去大浴池洗——她们平日自矜身份,在浴堂都是不进大浴池的。

今日因为都是自己人,兰芳浴堂的掌柜又在送走先前的客人之后给大浴池换了水,这才叫这些平日高高在上的女乐放下了矜持。

徜徉在热水中,脖子以下的地方都泡着,大家好像都洗去了平时的微妙隔阂,玩笑闲话比日常也更亲近一些。

甄金莲凑近红妃身边,嗅了嗅:“都知身上好香啊,平日都用的什么花露啊?”

红妃不太用涂抹身体的花露,因为她们往常衣服要熏香,胭脂水粉有香味,洗头膏、洗脸药亦是香的身上太多东西带香了,若都是持久的香味的话,香气反而太驳杂。她涂抹身体水一般就是稀释过的甘露水,养护皮肤天下第一,又没有香味。

红妃抬起手臂闻了闻,是有一股清淡好闻的香气,想了想笑了起来:“我知道了,这是傅身香粉之味前日月娇荐我一样傅身香粉,之说养护肌肤,极为好用。我平日是不用傅身香粉的,嫌沐浴后使这个,麻烦不说,总弄脏被衾等物。只她再三说了,到底用了一回。”

“能不能养护肌肤不知道,香气倒是留的久了。今日都沐浴过了,还能闻到一缕香。”

听红妃这样说,甄金莲更好奇了:“什么傅身香粉,哪家香粉铺子买来的?我也试试!”

“是月娇自己制的,也不知是哪里看的方子我还记得,有英粉、青木香、麻根、附子、甘松、藿香、零陵香几样,如何制就不记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你若想试试,回头我叫人送些给你,月娇赠我几盒,只一盒动过了。”

“你若用的好,转日问月娇如何制的就是了。”严月娇因为红妃的关系,说是花月阁的人,实际更常在撷芳园这边走动。时间长了,撷芳园这边的女乐对她也很熟悉了。

甄金莲‘嗯嗯’了两声,转过头又看到了几个过来大浴池的童伎,忍不住道:“光阴岁月真是一晃而过呢,都知看看她们,再过几日就要宜春苑呈演,定下女弟子的名分了罢?说起来,上次还是都知你们在宜春苑”

说到这里,甄金莲又觉得别人的三年和自己的三年真不一样啊!她是感觉自己什么都没做,浑浑噩噩就混过三年了。而红妃呢,成为女弟子,经过女弟子的一年之后,便是宫人、红霞帔、如夫人的飞速跳转,中间还做了花神。

如今更是撷芳园的都知。

仔细想想,当初红妃她们这一批女童去新竹学舍接受考核,还是她带着的呢!那个时候她才只是女弟子。当初的她可不知道,那个有些沉默的小小女童会有今日的成就——当时看着只是资质出众而已,而资质出众的女童,每次新竹学舍选人,不知道要选入多少!

“你这小丫头,怎么还害羞了?快让姐姐看看,是不是削肩柳腰,是不是肤如凝脂若是对着姐姐们都害羞,今后可怎么办啊?”早见惯了风月的女乐们可是很放得开的,这个时候都放下了平日的‘端庄’,只戏弄几个童伎。

窦宝珠、孟月仙这些童伎还没见识过这些,慌慌张张的,像是第一次下水的小鸭子一样。

红妃看着怔了怔,又过了一会儿,她觉得泡的差不多了,就擦身穿衣。

浴堂做事的老妪送来了几样熟水、几样点心,甚至还有酒,擦身的人就围坐起来,叫娘姨擦拭头发,自己则吃喝闲聊。

红妃吃的少,更多是在慢慢喝那一盏米酒。见红妃吃的极少,坐她对面的樊素贞就忍不住道:“平日里极羡慕都知那身段儿,说起来早十来年,我也是个纤细人儿呢!只是到底无法长久约束自己,如今也有些发福了。”

樊素贞在同龄人中不算胖的,但到底有些发福。其实相比起很多女乐,她算是自我管理比较严格的,跳舞锻炼即使是如此也没有放弃,只不过没有红妃那样每天一丝不苟。至于吃的方面,也谈不上胡吃海喝。

就是一点点放纵,至少在此时不算很放纵。

说起来,还是和此时很多观念不正确有关错误的生活习惯让一些本来可以保持身材的人也不能保持身材了。

樊素贞知道自己保持如今的样子已经挺难的了,见红妃的自我要求比她严格的多,就很能体会她的不容易——其实要红妃来说,算不上不容易,她上辈子其实比这更严格一些,因为那个时候对舞者,甚至对一个普通女孩子的身材,要求就是比这个时候严格,甚至有些‘严格’并不会带来实质收益。

上辈子都习惯那种严格了,这辈子反而让她觉得很轻松呢。

“樊姐姐哪里发福了?说这样的话,是用来羞其他人的么?”冯珍珍笑了笑,在旁捧了她一下:“前几日裁缝铺子送来了新衣,我可是瞧见了,都说樊姐姐的尺寸十几年没变了!可见约束的极好。”

“哪里是约束的好,不过是里头用了束带缠裹。”周围都是同馆姐妹,也没什么遮掩的,樊素贞随口道:“一来是身体发福了,二来也是生了三个孩儿之后,身形再没有年轻时的样子了,非得缠裹一番才好呢。”

说着叹道:“生孩子太难,我今后再有孕是不生了都说落下孩儿来伤身体,可生下来就不伤身么?不说生下那一遭就是过鬼门关,就是顺顺当当省下得,生前生后也磨人呢!若不是早年间图一个小娘子,哪里会想着生孩儿。”

“如今连小娘子也不图啦做了母亲,才晓得多担忧孩儿,眼下都是小郎还好,多准备些银钱,总能有个出路。可若是个小娘子呢?最好就是如我们这般了,可我们这般又有什么好的?”

“外人见了只觉得锦衣玉食、千尊万贵,只我们自己知道到底如何。哪怕是做到都知这般,也少不了被那些贵人踩——喜欢了便搂在怀中叫心肝儿,一时不合意,如何羞辱都是有的。”

“罢了罢了,我们受这苦也就够了,何苦再叫孩儿们走一遭?”

樊素贞这想法在女乐中也算少见了,很多女乐受环境影响,会意识不到自己被物化了,甚至将那种人格上的羞辱也视作平常。这种情况下,大多数女乐还是挺愿意生养个女儿的——很多女乐对生孩子不感兴趣,每有孕便落胎,更多是因为觉得女儿太难得,更可能是儿子。

生儿子本身没什么问题,但贱籍女子的儿子很少见有出息的,少有的有出息的也不见得将来能孝顺大概是从小身边太多漂亮的姐姐姨姨溺爱,惯坏了他们。

加之她们这些人其实没什么养老的需求——她们往往都能带着大笔钱财退籍,退籍后还能根据之前的品级拿‘退休工资’,若不是非要继续女乐那奢侈的生活,过日子是不用发愁的。而若要靠儿子追求奢侈,那儿子就得很能挣钱才行,而这是很难实现的。

相比之下,她们为儿子铺平道路花的钱可能还会更多些。

所以,若非是单纯喜欢孩子、渴望亲情、渴望做母亲,女乐们都是‘重女轻男’的。

红妃伸手给樊素贞斟酒,然后又替自己斟满,举杯道:“樊姐姐真是极有见识的身在樊笼,又有几个人能如樊姐姐这样了悟呢?”

樊素贞却只是‘嗤笑’了一声:“说什么我,我不过是多活了几年,多经历了些事!还是红妃你叫人看不懂,这才几岁啊?明明一路以来都是顺风顺水,叫人艳羡,却还能看得如此透彻其实你早早这样想明白了,也不知是好是坏。”

“如我这般,想明白了,也没力气挣了,只随命去罢。红妃你不一样,你还年轻,非得和自己较劲也是难熬。”说着,樊素贞与红妃举了举杯:“姐姐只能预祝你路途开阔些,别钻了牛角尖。”

红妃愣了愣,她没想到樊素贞竟然会和她说到这个份上。过了一会儿,才也举杯道:“共勉。”

从浴堂回了撷芳园,这次一起包场洗澡之后又过了几日,钱总管带了几个人来找红妃。红妃看到了钱总管身后跟着的人,轻轻‘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之后道:“又到了这日子了啊。”

钱总管轻轻点头,让出身后的‘尤二叔’。‘尤二叔’是和撷芳园有长久合作的牙侩,想当初陶小红就是他带进撷芳园的之后柳湘兰也曾对尤二叔有过不满,但到底尤二叔够聪明,这合作也就延续下来了。

如今撷芳园已经是红妃主事了马上新一批女弟子要出来,眼下确实要进一些小女童,准备送入新竹学舍了。红妃才上任半年,这样的事是第一次,说起来他之前还没和尤二叔真正打过交道。

过去她当然也有同尤二叔打照面的时候,但和现在又不同了。随着红妃越来越红,尤二叔这样的人在她面前越来越谦卑,随时见到她都是恭恭敬敬的样子,就像是在对一个小公主。但这和眼下的恭敬还是不同,对小公主,和对女王的差别。

‘尤二叔’不能更讨好了,开口便捧着红妃:“当初啊,柳都知在时,小人第一次见都知,那时就知道都知不凡了!柳都知当时觉得外头的孩子寻常,小人还不服气,直到叫出了都知,小人就没话说了!不过那时也想不到,都知如今这般出息”

一边捧,一边做事,给红妃介绍了自己的一个侄儿,这个侄儿如今也是阉人了,估计尤二叔的牙侩的活儿会由他接手。仔细看来,比起当年,尤二叔也确实老的多了,满头霜色,说起来也才十年罢了。

介绍完侄儿,这才给红妃看身后带来的好些女童。今次撷芳园没有‘内部子弟’,所以需要送选新竹学舍的孩子都得从外头来,这就得多多进人了。也因此,不只是常和撷芳园合作的尤二叔领了人来,还与另外两个牙侩打了招呼。

另外两个牙侩肯定不像尤二叔这样,做惯了与官伎馆的生意的,带来的人不一定能叫人满意。但也是个备选,是个补充,还能顺便让尤二叔有危机感,做事时更用心些。

看得出来,尤二叔这次是真的下了大力气了!带来的女孩儿都很水灵,眼睛里也透着机灵不说,人数也有十来个,一般牙侩给官伎馆送人,一批是不会有这么多的!显然也是有些被刺激到了。

这些小姑娘一如当年,红妃当年第一次见官伎馆选女童,那些女童都面露忐忑,神情带着讨好。当时那些女童都长大了,那一批女童中只有陶小红后来做了女乐,她现在都独当一面了——而现在,这些女童和当初的陶小红并无不同,和花柔奴,和孙惜惜,和她,也没什么不同。

一切只仿佛是个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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