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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穿越时空,先自干燥寒冷的北方都市来到温暖润泽的南部小城,又从月明星稀的海滨遥夜飞跃晨光熹微的异国拂晓。

温差与时差带来恍若隔世感,令人仿佛在一日之间两度瞬移,再睁眼时已不知今夕何夕。

十二月的巴黎,天气潮冷,文斯到达的时候正下小雨。

街边行人步履匆匆,却也不妨碍老城区因圣诞临近被装点一新,各类促销的招牌早早挂起,在微雨浸湿的石板路面落下一串斑驳流彩的光影。

外表深灰与黄色调的酒店,传统建筑的外形下,内里现代化设施齐备,大厅明亮如鉴。

文斯选址特意避开闹市区,酒店这时没有新办入住的旅客,才花几分钟他就顺利在机器上完成了自助领卡手续。

金发碧眼的美丽女招待在旁看他操作,没上前打扰,结束时对他递了个善意的微笑,“先生您好,欢迎入住,电梯厅在那边。”

文斯微微诧异,她中文说得竟还不错。没想到这酒店星级不高,服务员素质和态度倒是一流。

“谢谢。”文斯礼貌道谢,拉着自己的大箱子上了电梯。

轿厢两侧的电子屏广告都是宣传杜乐花园圣诞集市的,一踏进来就有了节日的氛围。

文斯进房间后先用之前的旧手机给新手机拨去电话,确认办理的跨国通话业务已经成功,而且来电不会显示所处位置,这才放心戴上脖圈,给闻立民发去语音:[上午去外面逛了逛,现在回酒店了。]

然后狡猾地将相册里在海市酒店门口的自拍照传了两张过去,亏他地理没荒废,还能记得有个时差问题,现在巴黎是早上,首城是下午,他选的酒店自拍还要考虑到像不像。

所以说扯谎果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为自由出来浪,再难也得上。

没一会儿闻立民发来回信:[注意安全,好好玩儿。]

[放心吧爸。]

文斯选了个讨好卖乖的卡通表情,他已经摸透老父亲的心理,只要隔段时间主动报告动向,就基本不会再多过问他做什么。

文斯正要把手机扔到一边,冲个澡轻松轻松,突然听到又来了消息,以为还是闻立民,结果一看竟然是闻礼。

从他出差那天算起,他们已经有将近两周没联系过了。

闻礼什么也没说,就只发来一张照片。

文斯疑惑地点开大图,玻璃柜台里像是某动漫人物的手办,身穿蓝色甲胄、金发及腰的战姬美少女,英姿飒爽造型还挺酷炫的。

[你发这个是?]

[路过一家店看到的。]

文斯先是纳闷,闻礼在外忙工作,怎么平白无故留心这些东西?

等再多看两眼才想起来,闻思电脑的桌面壁纸就是这个人物,他当时还注意过右下角的动漫片名,法语的“机甲公主”。

那画风和日漫国漫都不太一样,当时文斯还猜测是不是法国出的,一搜果然。

秉承跟片学法语的目的,他还尝试追番来着,结果发现剧情实在太过中二,根本啃不下去就放弃了。

正当思考的时候,闻礼又发来一条:[喜欢吗?]

文斯很诧异,不知闻礼什么意思,但原主都拿这人物当壁纸了,不可能不喜欢,于是保险起见他回答:[挺喜欢的,怎么了?]

[好,给你买回来。]

文斯:……

所以这是出门在外不忘家人吗?

不过还真别说,闻礼这话倒提醒了文斯,他立刻在事件备忘录里添加一条待办,等到临近返程前,记得从海市特产官网店买些东西寄回首城租房处,再装成是自己带回去的。

文斯回复两个字:[谢谢],同时在弹跳的各色表情包里寻摸合适发给闻礼的。

闻礼却又问:[听爸说你去海市了?]

文斯删掉表情,改道:[是啊,来看漫展。]

[我过两天可能也去。]

“!”文斯吓得手一抖,脑子抽筋地问:[你也来看漫展?]

这句打出去飞快,发完意识到不可能,笑话,堂堂闻总哪有闲情去看漫展?

迅速撤回,但心里其实觉得,搞不好对方已经看见了。

隔着手机屏幕,文斯无从知晓闻礼在那边若是看见这问题,会是什么表情,但他发来的解释一如既往的稳重清晰:[有个意向合作伙伴在那边,目前还没确定这次去不去,过几天才能知道。]

文斯暗暗祈祷,可千万别去。

虽然以闻礼公务繁忙的程度,就算去了也不一定会叫自己出来见面吧?

可心里又隐隐的不确定,因为同样是闻礼,他会走在路上看见一个动漫美少女手办,还特意想起买给自己吗?

文斯懵逼了,猜不准他这直男弟弟的下一步举措。

手机还在滴滴响:[我到了,和人去谈事情。]

终于要结束这段奇异的“聊天”了吗?文斯如释重负:[好的好的,你忙吧,谢谢哈~那个手办(非常感谢jpg)]

[嗯,你自己注意安全。]

文斯:……这老父亲的语气的是闹哪样?

然而还没完,又来一句:[玩的开心。]

老父亲的语气1。

短暂休整后,文斯将闻家老父子组合抛诸脑后,背起背包,正式开始他的巴黎之旅。

阴冷天气丝毫妨碍不了人们的雀跃心情,作为浪漫艺术的摇篮,巴黎街头随处可见想象与现实交错的戏中场景。

文斯住的酒店虽然位置偏,离法国电影资料馆却不远,这种天气很适合进去走一走,步调缓慢地回味一下那些记忆里斑驳的胶片历史。

看着玻璃底下的相机、海报、出版物,原来十多年前所处的那个时代,也早已成为过去式了。

放映间每天都有电影在免费放映,除此外还有个特别的VR体验厅,可以在里面感受经典电影的取景地。

那些地方多半物是人非,在现实中无迹可寻。

像是男女主角定情的那间咖啡室,又或者孩子们幼年追逐打闹的旧路轨,多少年后它们变成了装饰华丽的意式餐厅,又或者人来人往的街心公园。

体验完正赶上下一场电影开演,文斯就继续看了一部巴黎本土拍的小众电影,据说是几名发烧友扛着摄影机,用传统技术自导自演的,只在有限几家影院放映。

开演前听着周围观众耳语,似乎很多都是来巴黎旅游的外国人。

场里座无虚席,不是那种高大上的放映厅,所以满员后略显逼仄,但到音响起声时,氛围感意外地很好。

文斯都不记得有多久,没对着大荧幕看过这种小制作文艺片了。

一个半小时时长,用一种质朴简洁的镜头风格,讲述了一位来自法国乡下的青年,在首都巴黎追寻艺术梦想的过程,结局没有逆袭,只有现实的折翼回归。

题材老套,早在文斯那个时代都已经翻不出新花样了,但或许是真是十年一轮回的流行,当片中主人公数着手机屏幕上那可怜的三位数,问老板自己的手机能卖多少钱时,不少观者都发出一声感叹,而当主人公躲在比尔阿克姆桥下,甚至想买张火车票回家都无能为力时,内心敏感的女孩子们几乎低低啜泣。

直到谢幕,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文斯才在客服人员的提醒下回过神,他刚刚沉浸在片尾曲里,不知不觉想到太远。

走出放映厅,外面天色已经变暗,雨还没停止下。

文斯心情就如同此刻的天气,潮乎乎阴沉沉,沥沥拉拉不怎么痛快,这电影拍得很写实,配乐更是有法国电影一贯的特色,不明显煽情,却十足有后劲。

接下来的行程,文斯安排是去看植物园灯光节的表演,当夜幕降临,那些白天看来平平无奇的普通植物,在各形各色的彩灯亮起时华丽变身,组成一幅美轮美奂的太空星图,刚刚那些惆怅情绪渐渐被一扫而光。

时政新闻里说,法国航天局今年成果颇丰,上个月的光学星座协议是一大亮点,今年的植物园灯光节主题也正好应景。

灯光节外面一排卖礼品的小店,文斯出来时顺着逛过,发现一款玻璃项坠。

乍看是蓝色水滴形状,细瞧里面的缩微地壳版图会随着项链摆动反向旋转,光线透过时隐隐折射蓝莹莹的光,像地球四周的海洋。

小玩意儿也不贵,没多谈文斯就买了下来,配条细黑皮链挂脖子上,短短一根,项坠刚到锁骨中间,恰好在针织衫领子上缘。

“漂亮的,很衬你啊!”店家连连说。

文斯没觉得如何,就单纯看着很喜欢。

雨中欣赏过一场风格独特的灯光秀,虽然不算太困,但为了后面能更精神饱满地游玩,还是决定回去倒时差睡觉。

第二天的目的地是卢浮宫,文斯早早查好攻略,在排长队的金字塔广场观望一眼,认过大门,就转去狮门入口跟随较少人流进了馆。

文斯也是俗人一个,进去先看“镇馆三宝”,在旅行团等大波人马赶到之前,可以尽情驻足欣赏。

不过警戒线拉得太远,品味也没到那个层次,外行瞧热闹,蒙娜丽莎那据说被达芬奇修改了四十二次的嘴角,文斯到底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除了三宝,其他展厅人都不多,就是走马观花,逛到哪儿看到哪儿,像是埃及的木乃伊、古希腊古罗马的的雕塑、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简单享受这个与艺术为伴的过程。

卢浮宫里有咖啡馆,甜点味道还不错,文斯中途坐下来歇脚半小时,下午又接着逛。

这天的步数真叫相当可观,到最后终于感到腿脚酸胀,文斯才沿着通道往外走,还意犹未尽。

上辈子唯一一次参观博物馆是高中学校组织的,当时只觉得看热闹不如刷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直到今天来过卢浮宫,才领略什么是博物之美、万宝之宫。

文斯当即决定,回国后一定要去趟国家博物馆,而且要提前补课,不能再只看个热闹,怎么说也是自己国家的宝贝,得更多了解些。

出馆时因为不着急,文斯特意去了金字塔广场那面,从底下的中央大厅经过时,夕阳正红的阳光透过玻璃折射而下,呈现耀眼的七彩,倒悬金字塔与地面的正形金字塔交相辉映,光影之间极其漂亮。

出门旅游第一天,结局略惨痛,不等回到酒店,文斯小腿已经开始抽筋,明显缺乏锻炼的缘故。

他坐在公交车里揉了一路,还是多亏一位好心人看出他姿势别扭,主动给他让座,不然就得一直站着忍到站了。

就这样,晚上想去塞纳河坐游船的计划被迫推迟到了明天。

睡一觉起来,文斯脚还有点疼,但他不想浪费时间在酒店,还是按原计划去了早定好的目标,著名地标埃菲尔铁塔。

其实走在路上,文斯就远远见过那个塔了,在他感觉中,若不论建筑背景和历史意义,那就是一座镂空的铁巨人,没什么好看,但不得不说在塔上观景是真的赞。

因为节前检修,仅开放了第一层瞭望台,台上人挨人,从57米高空往下看,北面的夏洛宫和水花飞溅的喷水池,塔脚下静静流过的塞纳河,南面战神校场的大草坪和法兰西军校的古老建筑,构成一幅仿佛自然美景与钢铁时代交汇碰撞的缤纷画面。

从铁塔上下来,文斯找个地方坐下休息,右腿又在隐隐抽筋,昨天暴走一整天的后遗症。

坐着没别的事,也不想总盯着手机,文斯四面看看,最后望向塞纳河边。

十二月是欧洲旅游旺季,岸上游人如织,文斯琢磨:“要不直接去坐船,不等晚上了?”

这时,一阵清脆的笑声打断他思绪。只见不远处两个法国辣妹有说有笑,很是开心的样子。

但让文斯疑惑的不是她们正在笑什么,而是她们旁边那个年轻的亚裔女孩。

她似乎正在偷看他,此刻不防被抓了个正着。

其实文斯也不能确定她真是在看他,但女孩尴尬地一笑后,抬起手对他做了个“hi”的口型,然后,就朝他小跑过来。

“你好,请问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女孩娇俏的巴掌脸上带着活泼的笑容,一口明显南方腔的普通话,不等文斯回应,双手合十眯着眼恳求,“拜托了。”

在国外旅游碰见同胞,文斯挺高兴,对方又是萌妹子,便爽快地答应,“可以啊。”

女孩扑哧笑了,“你都不问问什么事?”

“不是帮你拍照吗?”

一般来讲在景区应该都是帮忙拍照,难道不是?

女孩吐了吐舌,“是拍照,但是……是想跟你拍个合照。”

文斯稍微有些惊讶,但这也不是不行,他一个男生,难道还怕被占便宜?

可也得弄清楚,为什么要拍合照。总不可能是搭讪?

女孩仿佛看出他疑惑,忙摆摆手,“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虽然你长得确实很帅,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哎,有点可惜呢。”

文斯:这话听着哪里怪怪的。

“其实是这样的,”女孩把手机拿给文斯看。

那是一条照片微博,九宫格乍看都是埃菲尔铁塔,或纯塔的全景,或有人物的近景。

“这些有什么特别吗?”

女孩点开其中一张照片的大图,“你看看这张。”

文斯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还是没看出任何异常,画面上的女孩站在偏右侧,半身近照,背景只有一截塔底。

女孩见他还没瞧出端倪,抿嘴笑着放大图片,手指向左侧,“这里。”。

文斯这才看清那处小角落,那不是他自己吗?

就刚刚,他和另一个路人坐在长椅上,都被拍进了照片里,虽然只有侧脸,但他总不可能把自己认错。

话说回来,现在手机拍照像素都已经高到这种地步了吗。那张人脸即使很小,鼻子眼睛也能看得挺清楚的。

“实在抱歉啊,我不是故意拍到你的,不小心让你入镜了。”

文斯皱眉又展开,“……”其实这也没什么,在景区拍照拍到别人再正常不过,“没事儿,可是这和你要跟我拍合照有什么联系吗?”

“很有联系!”女孩肯定地点头,然后退出相片浏览,回到微博,把下面的评论拉上来。

文斯这才注意到,那些评论里有特显眼的一串高赞评。

[图2左下角那个小哥哥!!卧槽侧颜杀啊有木有!]

[真的有!颜狗晚期的我居然要集美提醒才发现,真是侧脸帅爆了,不知道正脸怎么样啊,求太太偷拍正脸!]

[咳咳楼上的淡定,偷拍是不道德的行为,于是可以正大光明求合照吗可以吗可以吗(摇小旗呐喊jpg)]

[还是个亚裔小哥哥呢,我赌他一定是我泱泱大国公民,这等颜值没跑了!太太快去贴贴~]

[搭讪求合照,gkdgkd!]

[要是今天看不到帅比小哥哥的正脸,我我我就跑到太太的新坑底下刷鸡蛋(bhi)]

文斯:“这……”

女孩眨着眼睛,小小声说,“我不想被扔鸡蛋,所以……可以吗?就拍一张就好,拜托了。”

昨天开了一天的会,今天下午的议程是医疗器械领域的,关系不大,闻礼就在午饭后出来了。

会场旁边临着埃菲尔铁塔,闻礼这是第二次来法国,上一次时间匆忙,只在巴黎转机,并没到埃菲尔铁塔下。

走着走着,余光瞥见不远处一幕。

或许是那两个人都是黄皮肤黑头发,又或许是隐约听见他们说的中文,总之闻礼往那边多看了一眼。

男孩和女孩微微靠近,女孩手举自拍杆,俩人肩并肩没完全贴住,男孩似乎比女孩还拘谨,互动的时候女孩的声音明显更轻快。

“你别板着脸,笑一个嘛,笑一个~不然她们会觉得我欺负你。”

“我已经笑得很开了,好了吧?”

“再来一张再来一张,比个V,嗯好像有点俗哈,那这样托脸怎么样?”

“……”

从闻礼这角度光线恰好从塔身的缝隙透过,女孩的脸能看清,男孩就不怎么能看得清了,但他脖子上那个水滴项链被光打得正明亮。

闻礼突然发现,男孩身上穿的浅灰色羽绒服很有些眼熟,似乎闻思也有件一样的。

不过羽绒服款式本就大同小异,这款偏中性男女皆可驾驭,倒没什么奇特,闻礼不过多瞧了两秒,就略过去了。

“嘻嘻!这张好看,就这张吧~”女孩清脆的笑声自身后传来。

感觉男孩应该脾气很好,很包容女孩,这大概就是人们谈恋爱一般会有的样子吧。

闻礼继续走着自己方向的路,正在拐弯时,一串轻快脚步从后由远及近。

刚刚的女孩像一阵欢快的风掠过他身边,却是张臂投入另一个男孩的怀抱。

那男孩两手各拿一袋子吃的,含酸地抱怨,“我去买个东西,你就和别的小男生凑一起拍照?”

“怎么?嫉妒人家长得比你帅啊?”女孩搂着男孩的腰晃啊晃,噘嘴娇嗔是被宠爱的女生所特有的权利。

闻礼这才知道,她和刚那个男生并不是男女朋友。

“哎呀,我老公也很帅呀,不要妄自菲薄嘛?我这是为粉丝谋福利去啦,不信你看,我要是心里有鬼才不往微博上发呢!”

“好啊你,那意思是悄悄的就可以啰!”

“怎么会~老公~人家对你可是很专一的,我的初恋都给你了,还有什么不满嘛?”

这些甜腻腻又有点傻乎乎的情话逐渐远去。

闻礼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默不作声地将它们听进了耳朵里,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回头望了去。

那对小情侣可能被他的混血外表所蒙骗,完全没意识到应该小声说情话,以为离得最近的这个路人听不懂中文。

而那个戴着水滴项链的男生,也完全没注意到闻礼的视线,兀自走到河畔。

一只被主人牵着的金毛犬从他身边路过,抬起鼻子嗅了嗅,停下来对着男生摇尾巴。

然后闻礼就见那男生蹲下身,亲昵地摸摸狗狗的脑袋。

在他们身后就是塞纳河清波粼粼的水面,埃菲尔铁塔附近都没很高的建筑,放眼望去蓝天为幕,那高低两道侧影看上去分外和谐。

片刻后男生站起来,好像是和狗主人聊过几句,就分别了。

闻礼也转身离开,这片刻短暂的小插曲或许留下印象,或许没有,闻礼既不得而知也不作他想,继续朝最初打算的方向走去。

文斯久久看着那条金毛犬,狗狗还回头望了他一眼,长长的舌头吐出来,又缩进去,在凉风中呼成一团浅浅白白的雾气。

文斯对它微笑挥手,嘴里轻轻说,“拜拜。”

其实是有点舍不得的,这只金毛很像他养过的那一只,叫拍拍,他从它三个月时抱回来,一直养到它十多岁步入老年,而这十多年间,他们的家人互相只有彼此。

曾经文斯很担心,有朝一日当拍拍寿终正寝,自己一定会接受不了,却没想到,最后却是自己先死……

这班游船抵岸,文斯按照次序上船,周围人大多都有旅伴,但也有不少像文斯这样的单身男女,甚至还有独自一个的白发老人。

老人就走在文斯前面,戴着有线耳机,嘴里轻轻哼着法兰西小调,步履从容地走过座椅之间的巷道,其实就他的速度已经挺快了,但对年轻人来说仍旧是慢的很。

文斯慢吞吞跟在后面没有催促,但也担心其他旅客着急,犹豫了片刻,回头一看,身后的小伙子对他摆了摆手,做出个“嘘”的手势,“不急。”

而再后面新上船的旅客探头看到情况,也都没说什么,前面的乘员笑着欢迎老人,提醒他注意脚下,同时一边稍稍搀扶。

“请上船的旅客检查救生衣,座位上的旅客系好安全带,注意老人和孩子,感谢各位配合,祝您本次航程旅途愉快!”

广播分几次不同国家语言播报,因为老人耽误了些许时间,但意想中可能的大呼小叫却并未出现。

冬天的游船甲板河风沁凉,文斯心里暖和,倒像自家老人受到善意对待,就感觉挺奇怪的。

记得是谁说过,老人生活得幸不幸福,一定程度代表了社会的发达程度,文斯觉得有道理,毕竟现在的他也就是未来的自己。

坐游船徜徉在塞纳河不疾不徐的轻波中,文斯听着前面导游讲述巴黎的城市历史,他手机里也有在线导游,但还是不如那人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有游客夸,导游就打趣说:“现在都有AI导游,我们真人导游们再不努力提升业务水平,估计就该失业了!”

大家纷纷笑着捧场,文斯也觉这话虽然只说了导游行业,但其实对其他三百六十行,也同样适用。

这趟游船之旅非常舒心,船上提供的简餐也很可口,文斯要了份辣味意面,喝了点小甜酒,非常满足。

船舱外天色渐暗,轮船不一会儿抵达终点站,文斯上了摆渡车,在离酒店最近一站下。

剩三公里路,他也不想坐车了,直接步行回去。

冬季白天短,晚上八点天已经全黑,预报说后半夜会下小雪,所以这会儿天上云层加厚,月亮也见不着了。

文斯慢步走着,耳机里传来旅行提示,得知不远处有条老牌儿的步行街,夜里正是繁华热闹,临近圣诞节还有许多活动。

他不想现在就回酒店,决定去那儿看看,让导航给指了条最便捷的路线。

要去那条街,开车得绕过前边大岔口,步行就只需穿过两条小路,文斯跟随导航播报,在十多米后拐进两幢楼之间的窄道。

再往前走几步,行至一条黑洞洞的巷子时,文斯意识到不对劲,但已经晚了。

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从暗处隐约传来,混合凉涔涔的空气,前面两三道晃动的人影堵在巷口,紧跟着就听见“咚”的一声——

“说不说!老子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法语的叫骂,拳头落在皮肉上发出沉闷声响,黑暗中一个细瘦的人影软软伏趴下去,像被高温烤焦而蜷曲的塑料壳般,背靠墙角缓慢收成颤抖的一团。

刚刚挥拳的那大个子却不放过他,猛掐住他脖子,下步动作却陡然停滞,转头睨向巷子口。

某种来自金属物的森冷银色瞬闪即逝,文斯悄悄退后一步。

地上被打的那人似乎也发现了文斯,嘴里低低嘤咛着什么,气息极弱,但文斯还是依稀听清了几个模糊的音节。

靠近他这边的巷子外侧,还立着两人,里面那个上半身隐在暗处看不清长相,但袖管下的小臂肌肉突出,上面直至手背成片的暗色豹形纹身格外悚人。

外面那个则是一嘴络腮胡,浅棕色的眼睛剜住文斯,嘴里咒骂了声,将左手烟头摁到墙上,明火暗里亮一亮,灭了。

在瞬间激起的呛人烟味中,文斯毫不迟疑立刻转身就走,朝着光亮处去,脚下片刻不停。

那三个壮汉人高马大,一身煞气,不是黑帮就是亡命之徒,而且文斯确定,那几人中至少最外头那个看清他的样子了。

文斯心砰砰直跳,边疾走边按捺着将手摸向裤兜里的手机。

突然他惊觉,后头有人跟上来了,步子很快!

来者不善,但听去只有一人。文斯明白,他们必定是不放心,所以派个人来截他的。

前面离大路还有一段距离,这条小道行人寥寥,现在呼救最大的可能是没等到援助就把剩下那两个也引来。

文斯迅速做出权衡,抢先一步转身,被伸手抓住衣领时,反手绕过那条粗壮的胳膊顺势一拧,趁对手被别住劲儿,果断一拳砸在他面门上,同时抬起右脚猛踹——

稳、准、狠!

两秒不到,那掐烟头的男人捂住下身倒地,在他发出呼叫前,文斯掏出包里的防狼喷雾对着他嘴里一大喷。

那家伙顿时嘴巴张得更开,嗓子里被呛进大量烈性辣椒水,又干又烫又燥,不一会儿就在痛苦中两眼翻白,仰面晕死过去。

用力踢两脚,没反应。文斯晃了晃手里的瓶子,没想到这新型防狼喷雾还挺好使。

刚刚事发紧急,他都忘了身上有防狼喷雾,这是冯姨非让他带上的,说是他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一定得带上才放心。

文斯没好意思拒绝,本以为过不了安检,结果机场工作人员检查后热心地告诉他,这是在监管范围内的合规品牌,可以办理托运。

不过就算没有防狼喷雾,文斯也有的是办法能让这家伙立马说不出话来。

唯独可惜在现在身体久不经锻炼,素质不太行,否则就算一挑三他也不是不能的。

文斯哼了声,拿起手机即刻在线报警,巴黎警方收到警情后和他发起连线定位,并将附近的巡逻警位置同步显示在地图上。

目前离这边最近的警察还有3公里,文斯看向手里的防狼喷雾,他估摸着巷子里那两人见同伴不回,可能有所防备,自己同时对付不了他们俩,何况还有伤员,权衡后还是耐心等警察,免得打草惊蛇,让罪犯跑了。

只是但愿被打的那人还能撑得住,文斯报警之后又立刻叫了救护车。

五分钟后两名警察先行赶到,来的时候也是悄无声息。看到躺在地上那个法国壮汉,和在一旁的报案人文斯时,两名警察着实吃了一惊。

文斯简单解释了事情经过,“那巷子大概只有一米宽,他们手里可能还有刀,强行进去的话估计受害人会被当作人质,不如我先引一个出来?”

警察交换意见,“你被他们看见过,太危险。”

他们想到另外的解决方案,其中一名警察脱下警服,只穿里面的便装,又从旁边垃圾桶里找到两个废弃酒瓶,假扮成喝多了的醉汉,摇摇晃晃走向巷口。

文斯被要求躲在远处的路灯后,只能看到另一名警察借着光线折角,躲在离同伴不远。

巷子口,扮作醉汉的警察迈着歪斜的步子,正要往里进,其中一个大个子警惕地站起了身。

“谁在那!”

醉汉摇摇晃晃地,边张望边大着舌头口齿不清地问,“你、你们在……嗝,在做什么呀?”

站起来的那人先是一愣,似乎就着外边路灯的昏暗光线打量来人两眼,愤怒地吐了口唾沫,“滚开!别打扰老子们办事!”

然后回头催促同伴,“你快了没?找个东西这么费劲?”

“就知道催!”另一人也不耐烦,“怪了,说是在这小子身上的,怎么会没有?不会抓错人了吧?不过这小子……真他娘的白哎。”

“找不到就灭口,别坏老大的事。”说着就要弯身过去推开他自己找。

趁两人这分心的一刹那,斜靠在墙边的“醉汉”突然抄起警棍,隐在不远处的警察一眼看住被害人身侧那把刀,箭步上前抢先夺过。

紧接着砰砰两声急促枪响,躲在路灯后的文斯心里一沉,这伙人还有枪?!

打斗声突然就停止了,在这夜里格外叫人心惊。

文斯定了定神,掩住自己强忍着不要往那边看。终于等到片刻后有了动静,他听见镣铐的声音。

不一会儿,警车鸣笛划破夜空,文斯意识到警方已经将人成功逮捕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悄悄往亮处看,那两名嫌犯共地上的家伙正一起被押上车。

等警车彻底开远了,文斯才从暗处走了出来,有名警察留下等待救护车,处理受害者救治的事,对他道,“先生,麻烦您稍后和我回趟警局录口供,恐怕耽误您些时间,希望您能配合。”

文斯懂得,自然答应了。

救护车赶来做初步抢救,受害人几近休克,被抬上担架时身上数不清的刀伤,鲜血沥沥拉拉淌了一地,比文斯见到时的状况要严重得多。

他脸上也都是血,还有明显浮肿,模样都辨不清了,但瞧着衣着身量,似乎就是个少年人。

文斯看着,禁不住又想起那声细若蚊蚋的“救命”。

到警局录完口供,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安全起见,警局还派车将他送回了酒店。

这觉睡得并不踏实,文斯做了噩梦,他梦见那个少年人没被抢救回来,浑身是伤躺在血泊中,迷雾重重间,文斯感觉有谁在盯着他,瞧得人脊背发寒。

文斯惊醒,犹豫过后还是决定打电话给昨天认识的警察,向他打听那人的情况,得到的回复是今天凌晨苏醒了一小会儿,虽然失血过多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受害人也是亚裔,法籍华人,您也是华人吧?我看了您的资料,您法语说得很好,您的国家也很好。”

“谢谢。”文斯没想到那少年是华人,昨晚他脸被血衬得惨白惨白,黑夜中根本辨不出肤色。

接着又听警察说,那被害人醒来还问起过是谁报警救了他,但警方有规定,为保护双方不允许互知身份,虽然那边似乎有这样的请求,但警方帮文斯婉拒了,他也觉得这样其实更好。

“警官,那三个人在警局里……”

警察明白他的忧虑,“您放心,据您描述的情况,看到您样子的只有一个人,那三个家伙现在分开关押着,有我们严密看管,您只消注意夜里别单独走夜路,尽量走大路,巴黎的治安还是可以相信的。”

可文斯现在觉得,哪都没有国内治安好。

但折腾这么久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本就没几天时间了,他又不想半途而废,诚如那警察所说,多注意点吧。

因噩梦带来的忐忑心情算踏实了些,文斯坐在床上又仔细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完成这趟来之不易的旅行。

今天的目标是凯旋门和巴黎圣母院,人文建筑游览起来比较轻松,文斯走走停停,还能有时间去趟香榭丽舍大街,不过他不买东西就只纯看。

一直逛到夜里华灯初上,满大街流光溢彩、帅哥美女目不暇接,比白日里更多了璀璨浪漫。

文斯还被邀请参加露天化装舞会,戴着羽毛面具往那一站,风度翩翩,就是可惜在一众法国男人里,海拔还是不够巍峨,所以找他跳舞的女性不多,反倒是有男性友人主动邀请他,让某位直男避之唯恐不及。

接下来的一天,文斯上午参观凡尔赛宫,中午吃了顿法餐,下午就是在一片旧式街区随意转转,领略法国本地的风土人情。

临近傍晚,文斯开始往回走,不像昨天在香榭丽舍大街待到半夜必须打车,这次离得近可以选择步行,不过他吸取教训,绕远走了大路,正好这条路其实也经过前天没去成的那个步行街。

到那条街时夜幕还未完全降临,街道两边悬挂的彩灯早早都亮起,几乎每间店铺的门口都挂着花环、丝带和各种喜庆的装饰品,橱窗里一棵棵被点缀得绚烂的圣诞树,树下堆满了各色各样的礼品盒。

集市热闹得像国内过年庙会,还能尝到热腾腾的法式小吃,一不留神身边驯鹿拉着雪橇划过,眨眼圣诞老人已不知赶去哪里送袜子去了。

有几个法国小孩笑闹着在后面追赶,文斯听到他们对话才恍然,今天竟是平安夜,他玩得都把这个给忘了。

既然是平安夜,还是得当个节来过的,这条步行街的酒吧似乎挺有名,文斯在点评上找了家人气最高的。

还没到店门口就已听见里面传来乐声,悠扬欢快的圣诞颂歌,反复吟唱着“Vivelevent”,是风之歌的意思。

酒吧里热闹鼎沸,很有过节的气氛。

文斯进去桌位都被坐满了,只吧台还有两个位置,离小舞台较远。

看不到台上乐队的表演,光听歌也不错,而且相对安静不会被打扰,挺好。

文斯一直觉得,在外边喝酒得有点情调。白酒适合老友小酌,红酒适合情侣约会,文斯现在两边都不沾,而且身在异国他乡不敢太过随意,喝多容易误事,就点了基本没什么度数的调和果酒,权当给过节凑个份子。

“先生,要加冰吗?”

“不用了谢谢。”

调酒师是个又瘦又高的法国男人,修长手指握着深色香槟瓶身,与调酒杯交相呼应,时而左右,时而上下,叫人眼花缭乱。

文斯饶有兴致地观察调酒过程,那调酒师似乎也很乐意展现自己一手绝活。

漂亮的三百六度转身,左手按住调酒杯,右手握住香槟瓶颈,大拇指用力将瓶塞直接弹出去,电光火石般将酒液注入调酒杯。

莹紫与冰蓝两股颜色乍然融溶,又在对碰的一刹彼此分层,当真美轮美奂。

“您的莉莉娅,请慢用。”

“谢谢!”文斯顺手扫了吧台上的码,付出一笔小费。

那位调酒师对文斯微微一笑,欠身表示回谢,又去服务其他的客人。

舞台上正在进行互动,观众的起哄声此起彼伏,文斯被感染,禁不住嘴角也泛起笑意。

他抬起酒杯,先是欣赏一番杯中液体美丽的颜色,晃了晃,才低头啜了口酒。

这时旁边座位的顾客起身离开,又有人紧跟着坐了上来。文斯并没怎么在意,眼睛还是望向舞台的方向,想象那边正表演什么。

“这位先生,赏个光,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面前吧台上被推来一杯酒,抵住杯身的是属于男人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它们正微微勾起,缓将酒杯送至文斯面前。

那杯子就很有特点,点单上出现过,路易王妃年份水晶香槟,价格不菲。

文斯愕然,偏头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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