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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廊的风一下子把那些纸吹入雨中,席银忙挽起袖子去捡,却又被张铎一把拽了回来。

“还捡什么!”

席银拧着胳膊想抽身,“你让我写的,我写了那么久,一句话没说好你就生气来糟蹋。”

张铎一窒,旋即将人扣回廊内。

她身上的衣衫已经被雨水沾湿了,藕荷色绸料透了水贴在手臂上,裸透出了她的皮肤,那湿漉漉的模样像一只水里拎出来的猫,既戒备着他,又小心的地藏着爪子。

“你也知道是写给我看的,我人回来了,也看过了,这些就是废纸。”

谁知她听完这一句话,却抬起头道:“你就知道拿这些东西出气。”

一句话,点破了张铎七层的心思。

他的后背像被什么的东西狠戳了一下,一下子僵了。

“我有什么好出气的。你的字,笔画不端,力道全无,十足败纸,我不过是看不上……而已!”

“而已。”出口,雪龙沙立起身子朝着他吠了一声。

张铎看着雪龙沙那红眼要护席银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洛阳初大定,宫城内,朝内有无数大事等着他去处置,他竟然一个人在这里,跟一奴婢争几张纸的意义。更可气的是泼天的权势好像没有在席银面前给他带来前呼后拥的气势,反倒是她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只原本惧怕他,现在却和这个女人一样令人讨厌的,仗势的狗。

张铎心里头恼火得很,正再要开口,却见她眼底晶莹,胸口微微起伏着,声音也跟着软了下来。

“我不就想见见哥哥嘛,我又没说,我要跟他走……”

她说着,摇了摇被他抓得生疼的手腕。

“别抓着我,你不杀哥哥,我不会私逃,雨下那么大,一会儿纸化了,我要好久好久才清理得干净,你快松手。”

她到还记得他的习惯,还记得要去收拾,还有她说她没有要跟岑照走。

顶到头的气焰,一下子熄了。

张铎吞了一口气,低头看向席银。

她正转头看着廊下的狼藉,睫毛上的水珠,已然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如霜如雪的皮肤衬着不化而翠的弯眉,耳旁的珍珠坠子轻轻摇动。没有沾染情/欲的时候,她容颜的美感带着一丝破碎的痛觉,虽不,却有另一种蚀骨的力量。

张铎喉咙有些哽。

“你松不松手。”

她将手摇得更厉害了些。

与她的手臂一道摇动的,还有她胸口的那一双晋江不让写的东西。

家常只着一件单薄绸衣,衣襟湿透,头发上的水流顺着胸口流入不可知之处。

张铎猛地回想起了清谈居里那荒唐的一夜。

上穷碧落下黄泉,世上再难寻到比那更柔软,更愿意包容他双血手的地方。

“你……在看什么……”

眼前白光一闪,张铎下意识地闭了眼睛。

然而面前的人猛地抽了手,张铎一时松力,竟真被她抽了身。

她人也没动,只是惊惶地背过身拢紧了衣襟,耳坠乱颤,脸也红了。

“你看什么。”

她又问了张铎一句,却没有听见应答。

转身再看时,却见那玄袍人已踏入了雨中,弯腰两三下操起地上的纸。

“你不用捡了,回去。”

席银没有动。

清凉的秋雨敲打着青瓦屋檐,他撑来的伞静静地躺在廊上。风里全是秋海棠的晚香。他握着一堆无用的纸,有些无措地立在雨里。背后是沉默的洞门。席银忙一手捏着自己的衣襟,一手拿廊上的伞,踮脚撑至他的头顶。

“这是我的事,你不要干。”

张铎低头看向他,气息混沌,一个字也没有说。

“你怎么了……”

“你说我怎么了。”

席银捏在衣襟处的手仍然不肯松。

“对不起,我以后好好跟你说话,你……你……”

她说着,松手去接他手上那堆污纸,一面道:“你教我的,士人掌国家重器,所以受奴婢侍奉,这些事,你别做。”

“席银。”

“啊?”

“我不是士人。”

“我知道,你是洛阳城一言九鼎的人,我……我更不能侮辱了你。我……我……”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我以后会自重衣衫。”

张铎无言以对。

她足够地听话,他曾经教他的每一件事——自尊自重,衣冠之道,甚至基于身份该有的立场和适当的姿态,她都学会了。

可张铎反而陷入了某种矛盾之中,焦灼不已。

那晚是张铎和席银在清谈居的最后一个夜晚。

席银服侍张铎换过衣衫之后,他破天荒地允许席银,与自己同席而坐。

席银穿着柔软的禅衣,散开一头长发。守着博山炉里的沉香,对着陶案上的铜镜,篦发。她没有再提要去见岑照的事,只是说起张平宣的境况,

张铎盘膝撑额,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窗外雨声伶仃。

窗内的两个人,一个守着主人的规矩,不准自己起心动念,一个陷在不自知的自我怀疑之中。

雨夜里,铜驼街的无名角落里,传来一声野猫绵软酥骨的声音。

那声音入耳之时,二人陡然对视,张铎握紧了手指,席银的话声,也跟着颤了颤。

兴庆的最后一年,在洛阳城的一片杀戮之中结束。

废太子及其母亲郑氏身死于廷尉狱中,尚书令常旬不肯尊新帝,脱冠携剑上殿直斥张铎谋逆之行,被内禁军诛杀在太极殿外。朝内外都知道,张铎行事不尊礼法,常旬惨死之后,再无人敢出异声。

一朝天子一朝臣,转手重置朝中官吏。

月余之后,张铎伸手重理了刑狱,该处死的处死,该赦的赦。一时之间,廷尉狱大半空置。

赵谦挑着一壶酒走在空寂的狱中甬道上,一面走一面朗道:“这死牢里可就剩你一个人没死了。”

尽头的牢室里,岑照盘膝而坐。

赵谦命人打开牢室,弯腰走到岑照身旁,放下酒,扫了一眼岑照周身。

他穿着青色的囚衣,看起来是受过考竟的,但刑伤并不重,是以除了脸色苍白之外,精神到尚可。

“新帝登基,赵将军还有空来我这儿。”

赵谦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瓶伤药,放到他手中。“要我说,你的命可真是好,外面有两个女人想着你。”

说着,他也盘膝坐下“张平宣听说你还没有被处置,掐着我脖子逼我带她来见你。我这几日不敢回府,日日睡在军营。”

说完,又指了指那只药瓶。

“这个是席银从张退……不是……”

他咳了一声,改口道:“从陛下那里偷来的。梅辛林配的伤药。你好好收着吧,你那妹子为了求我把这瓶药带给你,差点没给我跪下。”

“阿银在什么地方。”

赵谦提声道:“阿银还能在什么地方,定然是跟在陛下身边,好得很。你就知道问席银,怎么不问问张平宣。”

岑照摩挲着那瓶伤药,额上的松纹素带松垂,他也没去重系,

“平宣姑娘……如今该称一声殿下了吧,如何是我这等囚徒可以妄念的。”

赵谦叹了一声。

“理该如此。不过……”

赵谦没说下去。岑照却笑了一声。

“对于陛下而言,内乱可以动杀伐,外乱可以仗兵甲。唯一难解的局,是张府吧。”

赵谦闻话,一面笑一面点头。“你到是眼盲心不盲。徐氏不肯受封太后,仍然住在东晦堂。张平宣……哎”

他说着,顿了顿,“算了,那也是个蠢的,不过比她还蠢的是张子瑜……嘿,那人就是个疯子,入不了朝,就写了一篇什么《无道章》,言辞无度,把陛下骂得……欸!我看,陛下要不是看在徐氏的平宣的面子上,早把他斩了。”

岑照依向牢壁,笑而不语。

赵谦转道:“我脑子虽然不好使,但是岑照,这几日,我倒是看明白一件事。”

“什么。”

“我看明白了,当初在镛关,我要放你走,你为什么不肯走,反而要回来受死。”

“赵将军是如何看的。”

“因为张平宣。”

他说完,声音忽然沉下来。

“岑照,你的演兵布阵我赵谦佩服,但你靠个女人活命,我就看不起你了。席银是你妹妹,为了你,之前连君都敢弑,如今她要救你,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你养大了她,也对她好过,但张平宣不同,你对他没有恩义,实不该利用她。”

“赵将军是这样看陛下的?认为陛下会为亲情所绊。”

赵谦道:“张平宣为了求陛下赦免你,现在都还在太极殿外跪着!岑照,陛下的确是个手段刚硬的人,你和当年的陈孝容貌相似,气度相似,照理,他根本容不下你,如今,他压着廷尉李继的奏疏,一直没有判你罪。而你,一无兵权,二无官职,没有家族倚仗,也不占州县势力,也就不会入他的权衡之术,更别说,他向来就不喜欢权衡。所以……”

“赵将军…爱慕平宣姑娘。”

赵谦背脊一颤。

岑照的眼睛遮在松纹青带的后面,他一时分辨不出他表情的意味。

“对。我是爱慕她,奈何她爱慕的是当年的陈孝,和如今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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