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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谦命亲兵将岑照带出中军大帐,径直走到张铎面前。

“你在洛阳见他时,可比我冷静。”

张铎看了一眼赵谦,“与他无关。”

赵谦将剑别到身后,弯腰倒了一杯茶,侧身倚在茶案上。

“与他无关就好。对了,你那日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想明白了。”

“我问你什么问题。”

“嘿?你这记性。”

赵谦端着茶盏转过身,“你问,在我看来,清谈玄学,安得了国吗?”

说完,他交架起一双腿,仰头道:“我想过了,安不了。西北不安,各洲郡的王各怀心思,蠢蠢欲动,陛下到是有谪仙之姿,但却只顾着自己的仙人做得雅,把常旬这些闲翻《周官》的人搁在高位上,对着军务指手画脚,迟早要乱。”

他说着,低头看着茶盏中自己的面目,放缓了声音。

“但我不想谋反,至少……我不想沾这个血。”

张铎冷笑了一声:“你怕平宣?”

赵谦道:“你知道,她是个有刚性的女人,她喜欢正直良善之人,我不想他把我看成一个篡国的罪人。我……”

“赵谦。”

张铎突然打断了他。

赵谦晃了晃茶盏,没在接着往下说。然而,面前的那道目光寒冷,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张铎声音不大,却有灌耳之势。

“号令万军之权是最大的杀伐,为一个女人畏惧不前,是会遭反噬的。”

“我知道……”

“且,你人在镛关,又与我关联甚密,你脱得开吗?”

赵谦抬头笑了笑:“我就想对着你妹妹的时候,人清白点,心里吧坦荡点。”

赵谦脸上这个笑容,在谈及张平宣的时候,张铎倒是时常能看见。

他的确是一个坦荡的人,粗糙地军营里滚了一辈子,除了行军打仗之外,别的事多不在意。喜欢张平宣也不藏着掖着,张平宣不喜欢他吧,他也不难过,整日里嘻嘻哈哈,像啥苦也没吃过。

“你还是没听懂我的话。”

“我要是听得懂,我就跟岑照锁一块了。”

他说着直起身。

“明日曹锦的军队,就会入云州城,与我留在那里的守军汇合,常旬这些人,如今都在镛关,洛阳就只剩下那个废太子,根本不可能集结军力与你我抗衡。我就做到这一步,剩下的,别逼我了。”

张铎垂目,须臾之后,方点了点头:“可以。把后日献俘礼的军礼部署,移给江凌。”

“成勒。”

他放下茶盏拍了拍手。“那我走了。”

说完,作死地在张铎头顶打了一个响指,趁着他没发作,转身脚下生风地跨了出去。

帐起长风入,一道清冷的月光袭地。

张铎短暂的曝入其中。帐外的背影畅快清灵。

言不由衷,尚可自保。

但言尽由衷,无疑是一种自我疏解。

洛阳城秋至。

浮云流变,山色迁黄。

自从张铎去镛关以后,张府的奴仆跟看守囚犯一般地守着席银。江沁仍然每日教席银识字,偶尔也讲一些浅显的文章与她听。其余的消闲时光到也过得飞快。

这日席银在张平宣的寝室外浣衣,江沁亲自送饮食来,见她撑着手臂力气不济,忙上前搭了一把手。

席银见是江沁,忙就着裙摆擦了擦被水冻红的手,小声道:

“江伯。我今日的字已经写过了。”

江沁笑着替她撑开竿子上的衣裳。

“郎主不在。我到不想过于为难姑娘。姑娘每日要写字,又要做府上的活计,实在辛劳。”

说着,他看了一眼内室。见层门紧闭,人声全无,不由叹了的一声。“女郎不肯见你,你还照顾她这里的事啊。

席银解下袖上的绑带,挽了挽耳前的碎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比我还可怜呢。”

江沁笑道:“怎么说。”

席银将浆洗的木桶提到一旁,直起身道:“父亲死了,母亲又把自己关在东晦堂,有个哥哥……又是个霸王,不体谅妹妹,只知道磋磨。真还不如我,至少,兄长一直对我很好。”

她说到此处,神色暗淡下来。

“江伯,你说郎主会放我去见……”

话未说完,却见一个奴仆跌跌撞撞地扑进来,险些撞翻了席银脚边的木桶。

“江伯,出事了!”

江沁转身道:“这是女郎的地方,慢慢说。”

那奴仆这才把声音压小下来,抹着额头的汗道:“陛下在镛关,崩了……”

一个“崩”字出口。

庭中的奴仆皆怔住,继而有人脚下一软,跌跪下来。

帝王死,称“崩”。这是帝王的丧讯。

无论庶人或大夫,闻帝丧讯皆要扑跪于地,哀嚎恸哭。

江沁给席银讲述《礼记》的时候,曾一语带过。

而张铎在夜里听她复书的时候,却给这个字做了一个令她心惊胆战的注解。

那时他握着笔,亲自纠她的笔画,一面运笔一面道:“如果当时你手上的匕首落得不软,本朝的这个字,就该你来写。”

他个子高,陶案又过于矮了,但是为了便于抓握席银的手,他并没有坐下来,席银缩在他的身下,头顶抵着他的下巴。

她其实是有些发抖的,但是害怕张铎发觉她的怯意,又只得把脖子僵得像一节木棍,尽力稳住声音道:“我不敢写。”

张铎顿了顿笔杆。

“跟我同握一杆笔的时候,百无禁忌。”

说着,他挥袖引着她的手臂肆意摆开,在官纸上大笔拖曳,力透纸背地写了一个“崩”字。

席银着实很喜欢“百无禁忌”这个词,以及张铎说及这个词语时,冷静自持的语气。

并不十分狂妄,却又足以给她底气。

冥冥之中,它翻转了很多原本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毫不刻意地恕了她当年弑君的罪,让不卑不怯地活了下来。

如今,再听到这个“崩”字,席银不由看向庭中行跪的奴仆,他们惶急匍匐,面相悲切而姿态麻木。这个场景,令席银恍惚想起,当日在太极殿上,张铎要她跪在皇帝面前,先谢罪,再谢恩。

罪也好,恩也好,在叩首之时一并清偿。

这个时候,她反而不需要再为那个故去的‘人’一跪了。

皇帝在镛关遇刺崩逝的消息在洛阳传的满城风雨,然而除了人言喧闹之外,朝内竟静得可怕。

尚书令常旬等人皆在镛关,洛阳各大门阀投鼠忌器,生怕镛关生变,要祸及身在镛关的宗长,都不敢轻举妄动,而镛关丧仪之外,又没有传回一丝的消息。

席银在一次见到张铎,时已渐近深秋。

那日她正在清谈居的廊下翻一本《集注》。秋雨声细细,敲着头顶的青瓦。

张铎身着玄袍,独自撑着一把伞,推开庭门,踩着雨水走了进来。

前几日,廷尉狱奏报先帝的废太子与其母郑氏因病而故。

究竟是个什么病症,已经不需要再考了。先帝驾崩,废太子亡故,各郡县的刘姓诸王一时之间来不及反应,洛阳城里就早已经传遍了张铎要登极为新帝的消息。

然而此时他,他身着素袍,连腰间为父亡而绑的丧带都还没有摘下,身旁一个人也没有,看不出有任何的荣极之相。

偌大的秋庭,草痕寂寞,席银脚腕上的铃铛在风里伶仃地响着。雪龙沙趴在她的脚边,百无聊奈地舔舐前掌,看见他伞下的脸,忙埋下了头。

席银抬头怔了怔。

“郎主……”

张铎没有应她,径直走到廊下,将伞放在廊下,伸手从席银膝盖上捡起那本书。

“我不在,你的字写成什么样了。”

席银站起身:“我每一日都有写,写了就放在陶案上。”

“去拿来,我要看。”

席银依言转身进去,捧了字走出来,递到他手边。

“奴听说,郎主要……”

“对,你以后要改口,称陛下。”

席银垂头没有说话,望着那一行一行深深浅浅的字。她在写字上没什么天赋,哪怕是照着他的字来来回回临了大半年,也还是不见丝毫的起色。

“郎主。”

“做什么。”

他说着靠在廊柱上,哗啦啦地翻过去了几大页。

“我的兄长在什么地方。”

翻纸的声音戛然而止。

“席银,我今日还容许你问起他,过了今日,你再敢在我面前提起岑照,我即对他施以五马分尸之刑。”

话一说完,他突觉无力。

关于岑照,张铎只能用强权,用生杀予夺来压制席银。

但他也逐渐明白过来,这无非是他越见卑微的恐吓。

说了这么多次了,他动手了吗?

没有。

她听他的话了吗?

也没有。

席银不知他的懊恼,接过他的话道:“你……难道不会杀他?”

不知道是不是她聪明,听出了张铎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言外之意。

如果换作从前,他从不在落刀之前犹豫的,但如今,他却在犹豫。

杀了岑照,那眼前这个女人会怎么样呢。

张铎不太愿意去想这个问题。

以前她是一个受制于鞭子的女奴,除了卑微地乞求他,她什么也不会做。但现在不是了,他很久没有在她的口中听到一个“求”字了。

“对。”

他从翻官纸,“我不会杀他。”

面前的人抑制不住的地露出了喜色。“那让我见见他吧。”

话音刚落,就听“啪”地一声。

那一抔官纸猛地拍向了她的胸口。

“我刚才说什么你是不是没听明白,还敢得寸进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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