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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立春只剩三天,离李斯到达耶撒那城只剩一天。

还有三天便是立春,京城在当天都要举行为期五天的开明祭,就是天子会派出泰山供养着的青鸾到各地传福,牠们会带着天子的音喻,向当地的百姓传播,祝福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五谷丰登。

而这等大事一向都是由太史和大巫师操办筹办。

这天,皇帝便召了周宇询问了一番。

「立春之事,筹备一事准备如何了?」皇帝问。

「回圣上,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圣上当天的衣饰都准备好,下午时礼部便会取来让圣上试穿。」周宇说。

「青鸾们的状况如何?」皇帝比较关心牠们的情况。

「昨天也看过了,都很健康活跃。」周宇说。

皇帝听後点了点头,还有三年,就是下一次青鸾大祭,虽然还在找出失联的方法,但起码确保泰山的青鸾们仍健全。

「李斯这次比上一次更长时间不在朝廷,你也要帮忙处理一下他的事务。」皇帝说:「麟儿的学业也暂由你接手。」

周宇眨了眨眼,拱手领命。

皇帝打量了他良久,问:「没能得到太宰一位,有记恨朕吗?」

周宇暗自深吸一口气,他在想为何圣上突然问这个问题,当初他和父亲也已想过其可能性,不外乎就是皇帝已不想周家的政权继续在朝廷上紮根。毕竟当初皇帝要废绌太子另立七皇子的心整个朝廷皆知,只是他们周家一直反对罢。

而皇帝立李斯为新的太宰,用意明显,谁不知道李斯是连赫家引入朝廷的?皇帝知道了也立他为太宰,也是向周家立了下马威,天子不给的,即使是开朝臣弟之家,也不会继续享有特权。

「微臣不懂圣上的意思,圣上封立朝臣,都必定是对朝廷天下有益之人,为何微臣要记恨?」周宇反问。

「周家一直都是太宰的候选人,但这一次,朕给了外人,憧朕的意思吗?」慕则天问。

周宇垂目,沉默了好久,才说:「是要改朝换代的意思吗?」

皇帝一开始不太理解这意思,皱着眉说:「什麽?你们周家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不让做太宰就代表要改朝换代了?」

一旁的赵公公连忙给了周宇一个眼神,他知周家世世代代都是这麽一个性子,就是顶撞的格。可是周宇却完全不领会,接着回:「不是周家看得起自己,是高祖看得起周家罢。当然,圣上是有权力推翻历代先皇的规条。」

「你什麽意思?」皇帝愈听愈不解。

「圣上,」周宇拱手,语气依然不急不缓,平淡地说:「圣上知道太宰历代都由周家担任,是为何吗?」

皇帝不语。

「当年祖父周言谨不幸因病早逝,身为当时太史的家父又正忙着设立及整顿新的城乡官僚体系,先帝才立尚老人为太宰,直到圣上到了启蒙年龄後,才成了圣上的太博,而太宰一职,才由家父接替。」周宇说:「这又是为何?」

「这一切,圣上可翻查当年高祖手喻,微臣便不便多说。」周宇欠了欠身,不再说下去了。

慕则天回想了一下自己有没有看过高祖手喻一事,好像小时候尚老人有提过一两次……内容都是什麽呢?

不过他没多大兴趣继续想,却说:「太子,终究是罪臣家之子,若周卿仍觉得这有违先祖,朕可封其为广陵王,其位可承袭。」

周宇内心一叹,对眼前的皇帝几乎失去了大部份耐性,便说:「圣上,若把皇位传给七皇子,圣上认为,那时的天下仍会是慕家的,还是连赫家?」

皇帝一愕,身後的赵公公也闭眼露出了担忧的神情。

「你说什麽?麟儿是朕的儿子,是跟朕的姓,什麽时候轮到连赫家了?周宇,你这是抵毁皇子的罪名。」皇帝愤怒地说。

「圣上。」周宇抬头,直视着当今天子,一位将迎暮昏、开始下逐的太阳,这太阳是要为东夙带来美好夕霞,还是令人不安的夜幕?

「圣上想过为何青鸾不受圣上召唤吗?」周宇问,这是圣上一直最关心的问题,只是圣上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表露。

「当一国之主不受守护神应召代表什麽,圣上应该明白得很。」周宇说:「就是做了令青鸾神憎恨的事。」

慕则天的脸色忽红忽绿,他当下脑海里就是天子怎麽会犯错?

「你说朕做错了?」皇帝冷笑了一下,整间御书房的气氛凝重得结霜,赵公公立即挥退了其余下人。

「而这错,有可能是连赫家在背後推使。」周宇当然明白天子都是不肯轻易认错,所以把这错误改成是别人别有用心就不一样了。

果然,皇帝在意了。

「周太史,这话可不能胡乱说,你知道吗?」但到底,皇帝心中的天秤,还是偏向连赫家多点,毕竟连赫家供起了半个皇宫的用度。

「十年前,鸾氏一族被砍,圣上确定,当中没有人故意引导圣上思想?」周宇问。

皇帝瞬间如当头一棒,呼吸沉重又颤抖,伸出手指指着周宇:「你提这事有何目的?」

周宇收回视线,回复恭敬的模样说:「这只是微臣想到唯一可能令青鸾神愤怒的事,毕竟圣上有一半鸾氏血缘,这一举动,不是灭祖吗?」

「朕是大义灭亲!」皇帝激动地说:「鸾氏被判的可是判国罪!他们背判了朕、他们的天子!」

「那敢问圣上,由始至终,是谁跟圣上说鸾氏有问题?」周宇问,他当时只有十七岁,没有亲眼目睹一切,朝上发生的一切却沥沥在目,连赫律如何把当今皇後押在众朝文武官前,在皇帝面前诉读其罪名,而皇後却只是默然地接受一切……

同时,皇帝也想到了这一幕,鸾柔青那沉默的身影,静静地跪在大殿上,一双桃花眼就直直地看着他,一副已成大局的样子……

突然,那模样与梦中的青儿重叠,也是一声不响地看着自己,原来……是要责怪朕怪了吗?

赵公公深吸了一口,幽幽地看着周宇,而这次,周宇回看了他。

孩子,还不是时候呀,不是吗?

我知道,但是也不能再拖了,当今局势,我不愿去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才掀这伤疤。

这到底是天子的逆麟,即使错了,也不能认的。

为什麽天子犯错不能认?不认错,只会令天下心寒,除非永不让天下人知道真相。

也就只能如此罢了……赵公公无奈地下了眼。

那你让忠於东夙几百年的鸾氏一族如何?只能留得一个被冤枉的判国罪名,而抹杀了他们一直以来为守国土的功绩?周宇无声的问。

可赵公公而闭上了眼,无心继续争辩。

--让我们的儿子去北方吧,那里会有真相。

那句话恍如梦境地再次回荡耳边,皇帝的心刺痛了起来,什麽真相!朕……朕已经……

朕当年留下太子一命,已是最大恩赐,又再弄什麽「真相」左右朕?

「圣上,」周宇开口,抿了抿嘴,淡淡地看着皇帝说:「你之所以让太子殿下跟着卫都督到北方,微臣还以为,圣上是心中有别的想法,而这想法,绝不是废绌太子。」

这一句更是点开了皇帝心中自己一直不肯拨开的阴霾,是呀,是什麽原因真的要废绌太子另立七皇子?整整一条线看上去就是因为鸾氏判国,但这线头,慕则天现在却找不到起源点。

但皇帝不允许自己有错,不能让自己有污点,不能……承认他杀了他最爱的女人……他的皇後。

周宇继续轻轻提点道:「圣上,现在东夙有图谋不轨之人想破坏东夙安宁,甚至可能积谋以久,微臣认为,当查。」

言下之意,错不在皇帝,皇帝也是被人计算了。

悠久,皇帝才缓缓回过神,仿佛挣扎地张了张口,才对周宇说:「查,若事实并非如此,提着头见朕。」

周宇深深吸了一口气,铿锵有力地回应:「微臣遵命。」

周宇离开後,皇帝的眼神倏然变了,从原本被周宇顶撞得不悦变成了深邃,他问身边的赵公公:「周宇是真不怕死还是,周家真的仍是如此忠诚?」

赵公公眼内闪烁了一下,果然,圣心难测,刚才还替周小子担心了一把,看来,圣上,也是清醒回来了。於是便回:「这,奴婢看着,应该……是不怕死?」

皇帝笑了一声,眉宇间却露出了淡淡忧郁,然後问:「上次香薰的事,查得如何了?」

「回皇上,那宫女自缢了。」赵公公说:「请圣上恕罪。」

皇帝却点起了头:「嗯……很好……连赫律现在在哪?」

「回圣上,在宁贤宫。」赵公公又回答说。

突然皇帝冷笑了声,又是说了句:「很好。」

赵凌尉到达了济安已数天了,他先到了尚令冲的私囤地观察,发现守卫还算森严,而那里确实有好几间染坊,工作的人都以女子为多。按这几天的观察,里头工作的人不容许出入,只有特定送运的人才批准进出,这挑起了赵凌尉的不解,即使是偷偷摸摸赚取私利,也不至於这样吧?

於是,这天他决定了要潜进去看看。

守卫虽算森严,但难不倒赵凌尉,看准了机会便蹑手蹑脚地翻过了的围墙,窃进了最靠近的一座染坊,然後开始暗中观察了起来。

里头有一位样貌不善的监督般的人,而另一旁则是一些妙龄少女,战战兢兢地工作着,她们把布放进大染缸里,然後用木棍不断搅拌着,可木棍不轻,要两个少女才能够力气搅动一支木棍,而大缸里的液体及布匹本身造成了不少阻力,所以少女们都搅拌的吃力。

「没吃饭呢?这麽慢,都染成一块块了!」那监督喝骂了一声,吓得少女们更加颤栗,眼中已有泪光。

「谁再做得慢,就把谁送去花坊。」监督冷笑着说。花坊,是青楼的另一个称呼。少女们听了,更是咬着牙,更用力搅拌起来。

「哼,贱货。」监督冷哼,又说:「子时我再来检查。」

等监督走了,赵凌尉才现身,少女们留意到了有陌生人,都纷纷怔缩,但赵凌尉看上去却不像是什麽坏人,还比她们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帅,也没有太大戒心,其中一位愣愣地问:「你是谁?」

赵凌尉露出他一贯迷人的笑容,先是竖了一根手指在嘴前,示意少女们别作太大声引起外头的注意,见少女们蒙懂地点头後,才说:「在下赵凌尉,是来自京城的,奉命到此查案。」

少女们显然不太懂赵凌尉说的话,但知道「京城」两字,是皇帝住的地方。於是有一位少女开口问:「京城?」

「是的,这里是非法染坊,在下是奉皇命来查的。」赵凌尉解释道。

非法、皇命,少女又似乎明了些少,然後问:「所以,是来救我们的,还是,要罚我们的?」

赵凌尉一顿,然後又上前了一步,说:「圣上当然是派在下来救他的子民的。」

少女们面面相覤,赵凌尉先是上前从一对少女手上取过木棍,然後搅拌起来,对那两名少女说:「你们去帮其余的人吧,多一个人轻蟆点,不然一会你们又要挨骂了。」

见赵凌尉好像是帮助她们的,少女们也跟着手上的功夫了。

「请问故娘们的芳名?你们又是怎样来到这工作的?」赵凌尉问。

少女们又看了看大家,一位年纪较小的怔怔地说:「我叫小艾,爹的田被济安的官府强行收了,还被逼欠下了债,便把我卖到这工作还债了。」

赵凌尉看了看她,不过就是十三四岁,然後问:「那你爹娘呢?」

小艾咬了咬唇,似是不想说。结果旁边姑娘的替她说了:「她爹被押到南镇军那里当兵了,娘就……在官兵强收田地时被石头砸死了。」

什麽?赵凌尉的眼神冷冽了下来,吓到了一旁的少女们。但少女所说的事令赵凌尉有点愤怒了起来,东夙竟然发生了这等野蛮的事情?官兵欺负百姓的事?就算不是天子,身为百姓官的他也是绝不能忍的。

「多久前的事?」赵凌尉问。

「就前两年的事。」小艾说。也就是说,她大概十岁出头便被卖到这里了。

「你们呢?」赵凌尉问其他少女,发现原来大家都是差不多的遭遇,也是两三年前的时间卖到这里,父母也是被发配到了其他地方被奴役,而当中最多的,就是淮南。

「你们在这的生活如何?有没有被欺负?」赵凌尉又问。

一位叫芝林的少女说:「我们一天……只有一餐,也不准外出,也不准见爹娘……」说着说着便哭了:「每天都要干这些工作,又累又饿……我好想爹娘……鸣鸣鸣。」

身边的六姑娘无奈拍了拍她肩膀,说:「好了,别哭了,做不完的话你明天连那一餐也没有了。」

赵凌尉想了想,又问:「那,那个花坊,知道是谁开的吗?」

一听到「花坊」两字,少女们露出了明显的恐惧。年轻较大的六姑娘说:「那是地狱……应该也是捉我们到此的官兵开的吧……但我见过一次从花坊运回来的女子的屍体……」说到这她不敢说下去了,但赵凌尉知道那姑娘怕是被玩弄至死的,这和京城的不就是一样事吗?这些荒唐的事,他一定要亲手铲除掉!

「今天先到这。」赵凌尉已把手上的布染好了,然後对她们说:「在下大概知道这里的情况了,若想活着出去见你们爹娘的话,今天见过在下之事切不可透露给任何人,即使是和你们一样是这里的受害者,等多数天,我会再来找你们。」

少女们见他要走,都有点不安:「你要走了?」

「什麽时候会救我们?」

「你真的会再来吗?」

赵凌尉郑重地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最小年纪的小艾的头,露出令人安心的微笑说:「在下是京城衙门虎头,奉圣命来的,不信在下,也相信我们的天子。」

少女们乖巧地点了点头,便见赵凌尉转身离开了。

赵凌尉潜出了染坊,便找了约好碰头的朱烈成员,瞎子和丘峰。

「回去跟周太史报告,染坊还涉及拐带少女和非法奴役,也给衙门任必带个口讯,让他留个案,循公例发案到济安衙门来,顺便试探一下济安的衙门有没有参与这事。」赵凌尉吩咐,瞎子听完後,也回去复命了。

「你帮我去淮南查一查镇南军里是不是有从不同地方奴役了不少百姓去,还有去干什麽,押走了多少人。」丘峰听了,也立即动身了。

一个尚令冲的染坊就摸出了这麽多瓜瓜藤藤,若是把名册上的人都查一遍,怕是整个东夙都烂到心子里去了。

赵凌尉从怀里掏出了本复印本,看了看名单,盯在了一个名字上……

先把这个也查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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