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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琮笑道:“以前魏晋的时候,是以气度文雅、风骨清俊的郎君为美,到了大唐,就是以英姿勃发的郎君为美了,不过,肤白俊美的郎君还是比肤黑粗糙的受女郎欢迎哟,就像阿琰这样的。”

萧琰撇了下嘴:我又不娶小娘子,要她们欢迎做什么?转念一想,她也比较喜欢肤白貎美的如花郎君。这么一想,对戴面具就不再抗拒了。

心里那股子郁气便也就消散了,这才觉得口渴,伸手拿起案上的茶汤喝着。

脸上戴着面具还不太习惯,喝得有些磕磕碰碰的。

萧琮便笑说:“屋里不用戴,阿琰取下好了。”他心忖父亲大约是不想让外人见到阿琰,所以才着人送了面具,但他房里服侍的都是父亲挑选出来的人,忠心自不必说,又有萧荣和萧承忠的严厉管教,口风都紧得很。

萧琰闻言立即摘下面具,扭了扭脖子舒了口气,眼眸笑得弯弯,“还是不戴舒服。”

沈清猗清如雪的手接过去,“别放榻上,小心坐着了。搁书案上吧。”

“谢阿嫂。”萧琰立时觉得这位新阿嫂不是那么难相处了。

沈清猗起身将面具搁到一边的书案上。

那面具很薄,拿在手里很轻,触感柔软又韧,戴着应该不会硌脸,应该是足银混合某种轻金制成。她手指捻了捻,表里都光滑如玉,内外没有一点瑕疵,绝非一般工匠打造得出来。

梁国公真的厌弃萧十七?

沈清猗寒眸闪了一闪,回身时又是一片幽静。

萧琰欢快的声音道:“阿兄,娘子说,以后逢十可以过来。”商清的原话是“不可耽误了练字”。萧琰觉得,每个月抽三个下午出来,不会耽误。

“对了,阿兄,我带了柳永州的游记来。那篇《潭西小丘记》我最喜欢,读给你听吧。”

柳永州名柳子厚,是河东柳氏子弟,因曾任永州刺史十年,故人称柳永州,乃大唐最有名的文学大家,萧琮和萧琰都很喜欢他的山水游记。

萧琮靠在隐囊上,神色欢悦道:“好。”

萧琰翻开书卷,朗朗读起来:“……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

商清很喜欢“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这一句,萧琰读到这句时,忍不住重复吟了一遍,粉色唇边不觉已微笑。

萧琮早已读过柳子厚的山水游记,但他喜欢听萧琰那还没变声的少年清脆声音琅琅读来,只觉比自个看书生动十分,那笔下的瑰丽景色仿佛化成了画卷,在他眼前迤逦展开。

“真想身临其境啊。”

萧琰读完,一脸悠然神往,她渴望外面的天地,想去亲历那些山山水水。

萧琮也流露出同样的向往,“等阿兄病好了,咱们一起去看这些。”

“好!”萧琰笑起来。

沈清猗幽静坐在一边,听着兄弟俩的谈笑,心里思量着。

萧琮这几兄弟中,与老大萧璋面和心不和;老三萧琤和萧琮一母同胞,但为人骄纵,与萧琮性情不相投;老五萧玳年岁尚轻却一身戾气,也为萧琮所不喜;唯有被“拘禁”的老四萧琰得了萧琮的缘法——恐怕除了萧十七性子讨喜外,也有“同病相怜”的因素在内。

沈清猗提笔蘸墨,在空白的药方笺子上,落下清峭有锋的四字:

心可入药。

国公府的睿思堂在前府,是萧昡平日起居之地。

五间五进的回廊院落十分宏阔,萧昡起居的正院在四进,堂舍东阁是萧昡的书斋,题匾“睿思斋”。

萧昡坐在黑檀漆金的翘头书案后,手里拿着药笺沉吟不语。

萧荣垂手恭敬的站在下面。

良久,萧昡抬眼,“这些日子,四郎气色如何?”

萧荣恭敬回道:“每日巳初和酉初,郎君按时服药,之后由郡君施针。或一起看书,或陪着说话。小人瞧着,郎君近日的神情气色,都比以前松快了些。”

他说的郡君即沈清猗,因萧琮是从四品勋的轻车都尉,按朝廷外命妇诰敕制,他的正室受封从四品郡君,侍仆皆呼其封号。

萧昡“唔”了一声。

萧荣又道:“今日晌午后,十七郎君过来,先给郎君读了柳永州的游记。之后,郎君给十七郎君讲解《世说新语》,笑声不绝,连咳声都少了许多,音色颇见精神。”

萧昡脸色松了松,“心可入药……”身为父母,再如何关顾,也比不得身边人。四郎,还是寂寞了些。

萧昡心里叹息了声,想起十七那孩子,幽深的眼中浮起一抹晦涩。

他放下方子,从黑檀木镇纸下取出萧荣之前拿来的那方药笺,“就按上面说的,五月初一起用药。”

这是信任郡君开的方子?

“喏。”萧荣神色郑重的接过去,躬身退出。

萧昡背着手,眼神倏然转厉。

沈十七,你可别让我失望!

萧荣回到承和院时,接近酉初二刻,萧承忠已送萧琰离去。

萧琮和萧琰说笑一下午也有些疲累了,移到书房后面的寝间休息。

此刻,书房内静静的,只有沈清猗笔锋走纸的声音。

萧荣进来,回话说新方子的药已经拣好,问郡君还有何吩咐。

沈清猗知道萧荣这是在表示“国公同意用药”。

她寒冽的声音道:“这副方子只用一旬,一旬后再换。虽然需下猛药,但四郎久病体虚,这猛药也得徐图缓进,每次仅加重一分。更需配合针灸药浴,才能疏通脉络,使血气运行,药力通达脏腑。”

萧荣见她神色淡漠的从容而语,心中又增加一分信心,神情也越发恭敬。

郡君若治愈郎君,就是他们承和院所有仆婢的恩人!

沈清猗将刚写成的药浴方子交给他,萧荣便去准备。

沈清猗不担心这些仆婢不尽心,萧荣的心思她能料中七八分。

无论是她,还是这些仆婢,生死都系于萧琮一身。

沈清猗知道,萧昡之所以容许她代姊换嫁入府,一是看中她的心性,比起娇纵的沈清妍更适合照顾萧琮,二是看中她的医术,但要说信任,恐怕最多只有三五分,她给沈清妍下毒固然是给了一份投名状,但下毒和治病是两回事,萧昡即使看中她在毒经上的造诣,也并不认为她的医术上就超过了孙先生。沈清猗也自认医道上远不及孙先生,但孙先生不敢下猛药,她敢!

所谓“病去如抽丝”,这是对病者来说,也是对医者而言。孙先生不下猛药,是因为他没有这个时间精力去抽丝,他是道门高人,怎可能长久待在萧府?而以孙先生的身份,梁国公也没法将他强羁在府中。但病去抽丝,沈清猗却可以做到。

然萧荣将药方递上去,萧昡却拿捏着犹疑不决。

时间越是拖下去,对萧琮越不利,二十一年沉疴,身子已经拖不起。

沈清猗正筹思着如何说服萧昡,萧十七的出现让她灵光一闪。

——“心可入药”,开的不是药,是信心。

五月过去,六月开始,又到七月。

萧琮用沈清猗的药方已三月。

每过一旬,入药便加重一分,药浴和针炙的痛苦也随之加重一分。

初时萧琮尚能咬牙不吭声,到后来,能够呻吟出声已是奢侈,多数时间是在昏迷中度过。

当换了六副方子后,萧琮便是想晕过去都无法做到了。

泡药浴时,骨头里像是被火燧石在烙烧,每每让他痛得昏去又醒来。之后的针炙,则像从骨缝里抽髓,痛到身子麻木都无法驱除。

每当这时,萧琮就无比庆幸给他医治的是沈清猗——虽然她的声音寒如冬雪并不温柔,却让萧琮在火烙刺痛中感到一种凉凉的安心。萧琰的插科打诨也减轻了他的痛苦。萧琮常常想,如果没有妻子和阿琰,他恐怕就撑不下去了。父亲和母亲也来看过他施针,但坐在那里沉重的氛围反而让他压力更大,身为萧氏嫡长的责任让他不愿意在父母面前显出病痛的软弱。后来,父亲和母亲就没有再过来,但他知道,萧荣每天都会去父亲的睿思堂和母亲的盛华院。

七月刚过去,天气就陡然凉了下来。

贺州这年的秋寒来得极早。

每年秋冬时节,就是萧琮最难熬的时候。热炕虽能暖身,于他的病体却无益,反而因为燥火更致咳嗽。

这种外来的燥火与沈清猗用药和针炙催逼体内的元阳之火不同,后者是将寒毒从内往外驱,而前者的燥火反而会逼得寒毒越发往骨子里去,更加难以驱除。

楼上早晚咳声不止,伴着阴晦的冷雨,时急时缓,却没个消停,让侍卫仆婢们都心躁无法安宁。

萧荣等人都忧心忡忡,眼见郎君的病情已有了些起色,怎的又突然加重了?

在萧琮和沈清猗身边贴身伺候的端砚、白苏八人更是焦虑,手脚都放到轻得不能再轻,连呼吸都放缓了,唯恐一个大气惊了郎君。但这满腹的焦心只能搁着藏着,丝毫不敢显出来,担心郎君看了难过。

萧琰也很难过,每每听见兄长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连肺都要咳出来般,她就恨不得以身相代。

这日,午时施针后,沈清猗给萧琮开了一剂安神方子。

萧琮服药后终于安睡过去。

萧琰过来时,沈清猗跽坐在书案后已经很久,时而翻阅书卷,时而落笔写方,一张药方上的药被她写了划去几味,划掉后不久又重新写上,如此反复,眉毛始终紧蹙着。

萧琰没有出声打扰,到后面寝间看了四哥一会,便出来取了卷书,静静陪坐在书案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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