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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用了十日,看完和合。

第一日,萧桥带她看完内城。华灯夜上时才返回内区。

第二日,看完中城。也是华灯夜上时返回。

第三日,看完外城。踏着夜色而回。

先是去了墨子学府西洲分院,即萧桥执教的地方,建在外城中部,学生多数都是外城的平民子弟,也有少数来自中城的中富家庭,想学习响誉世界的墨家技艺。但墨家教的不止是技。萧琰在这里待了一个上午,认识了有思想的老师,看到了怀抱梦想和希望的学生。萧桥说:帮助人是快乐的事,帮助人改变命运更是快乐的事。他的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

萧琰点头,明白了他为什么选择进入墨子学府。

因为这里有最需要他的人。

下午,萧桥带她走马看遍外城的大街小街。

马蹄踏着夜幕而回。

没有“华灯夜上”,因为外城没有华灯,很多地方都在黑暗中。

萧桥说:最先是有灯的。

灯油花得了多少钱?和合自由商盟为了“不夜商城”的名声,而且也是利于治安,给外城大小街也立了灯柱,可一到晚上就被人撬走。后来改立水泥灯柱,虽说水泥因净化生产价格高于金属灯柱,但水泥柱子没人偷,安上后一劳永逸,这么算也贵不了多少。灯柱果然没被撬走,但上面的灯罩灯台却被破坏了。城卫人数是有限的,不能同时巡逻所有地方,只能顾着交通大道,小街就顾不上了。一到日落,外城多数地方就陷于黑暗之中。

萧琰有些惊讶:为什么破坏灯柱?

——是卖不了钱就要破坏?但夜里有灯光,方便每一人,外城居民都受益,为何会有人破坏?

萧桥说:贫穷就是罪。有灯光明朗一片,怎么打劫杀、作奸犯科?罪恶,是在黑暗中衍生。

回来的路上,他们就“遭遇”了几场小意外。

不是打劫他们。

虽然他们只是三骑小队伍,看似落单,即使衣着中等、扮成学者和学者随从,但人的气度很难掩饰,这些外城混混多数练得眼利,知道哪些人不好惹,或者不能惹,不会不开眼的撞上来。

萧琰是神识遭遇。萧桥提点后,她的神识就放了出去,扫过周围十几里,就“遇”到了几起。

修行者不能对普通人出手,这是规则。萧琰一直恪守这条规则,修行以来从未对普通人出手。但为什么有这条规则?因为要束缚修者,不要恃强凌弱,维护人间秩序,保护弱小。萧琰觉得对规则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循规而行才是正心。对于作恶者,就不在“不能出手”之内,该出手时就要出手。这是人间见义勇为的美德。

萧琰认真的践行美德。

几条偏街和黑暗小巷内——

正在行凶的歹徒砰声跪下抱头嗬嗬而叫,痛苦如遭噩梦。

遇救的人一脸懵然。反应过来,有人惶惶一顾后拔腿而跑。有人张望四周,开口道谢,见无人出现,立即合什谢恩,“菩萨救苦救难!”有人拿回了被抢的钱,又一脸愤愤的将凶徒狠揣几脚才离去,走了几步,又按胸向空中道了声谢。让人惊讶的是一位身裹黑袍的大食女子,拣起被扯掉的头巾裹好脸,一边虔诚的念着“真主仁慈”一边抬起硬底鞋将欲对她施暴的歹徒连踩十几下爆了蛋。

萧琰轻笑一声,又肃了神情。

萧桥问:看到了什么?

萧琰说:一只兔子。

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萧桥叹一声:这样的环境,柔弱的兔子很难生存,都被逼成咬人的兔子了。

贫穷就是一种病。萧桥说,贫穷而灵魂光明的人有,那是极少数。贫穷仍能保持底线的也有,那是少数。多数会被恶念染上,渐渐沦入黑暗,抛弃人性。在贫民巷里为几个银币就捅刀子的混混随手就能揪几个。

治病,要治身,也要治心。

墨子学府传授技艺是治身,安身立命;传授思想是治心,唯心改变才能破除贫穷的命运。

萧琰思忖:这也是破命。

萧桥说:人有智力和天赋的不平等,这是先天的不平等,像你说的,是自然孕育的,要改变,就要破命——提高智力,提高天赋。但还有后天的不平等,这是人为的不平等——资源、机会、收入分配的不平等:权贵和富人家的孩子能得到更好的教育,得到更多的资源和机会;而穷人家的孩子,只有低劣的教育,甚至得不到教育,也没有资源和向上的机会,愚昧的更愚昧,贫困的更贫困。这个是,国家要破的命。高宗皇帝说一个伟大的王朝必有伟大的使命,这就是使命。世子兄长说,要让家里每一个人过得好,这就是国家,治国如治家。一个家里富的孩子酌金馔玉,穷的孩子吃糠咽野菜,这叫什么家,这就不是好家。

……

第四日,仍是看外城。

这回看得细一些,晚上仍是踏夜幕而回。

黑暗中,仍然有罪恶。

萧桥说:光明不照入,黑暗永远存在。贫民区的罪恶每天都存在,不会因为你惩了几个凶徒就消失。

萧琰仍然认真践行美德,“出手”后说:路见不平就踏平,遇一次就踏一次,踏得多了,踏的人多了,世间的不平路就会减少。

萧桥哈哈笑,说是,所以他喜欢办报纸,让更多的人知道世间的不平,喜欢教书育人,让更多的孩子知道怎么踏平世间路。

……

十日时间内,萧桥带领萧琰走遍了和合三城的每一块城区,有不同类型层次的商业区,有不同文明的种族区,有不同信仰的宗教区,两人还扮成信徒进入了神圣教廷的中城大教堂和大食教的外城礼拜寺,当然也去了大唐的道观寺庙……在这种多宗教的氛围下,萧琰发现,和合的居民信仰和大唐民众一样:有些杂。

萧桥哈哈说:这是好事。

第六日萧琰傍晚和萧桥在外城分别,她没有返回内城,去了外城东部的日光寺拜访法照、普恒两位大师,却遇到了一位故人。

时光将她一下拉回华灯璀璨花千树的长安元夜,一起踏歌欢笑的年青郎君和女郎……

但眼前这位,却不再是鬓发如云裙帛翩然的荥阳郑氏嫡女宜嘉,而是已经剃度一身缁衣的行者慧觉。

“宜嘉姊姊……你怎么……嗯,成了行者法师?”萧琰一边行礼神色惊愕,深心中却又有一种不是很意外的感觉。

那年元夜兴尽回府,阿娘说起这些踏歌的郎君女郎,说到郑宜嘉时悠笑道:“身在红尘,心已在世外。说不得,不久后荥阳郑氏就要少一位嫡女了。”

萧琰心道果然。再次佩服亲娘看人的眼光,又惊讶郑宜嘉竟入了行者道。

她觉得郑宜嘉这样端静的性格就算出家也该是入门静修,读经思悟修禅才对。

而行者——

步世间路,乞世间食,传世人法。

僧人中最苦的一种。

何况郑宜嘉是世家出来的贵女,虽然世家子弟无论有无资质都要习些技击之术,但终究不是武者,这般美貌又柔质,行道世间还不被世间虎狼吃了?

法号慧觉的行者法师神色宁静的合什,昔日白皙如玉的纤手已是栉风沐雨后的浅褐而瘦骨,不再纤柔,清瘦,却给人平稳的力量;她的眸光依然端静内蕴慈悲,但更加宁和安定,让人平静信任——不需回答,萧琰已经了然而笑了:

这样的郑宜嘉,世间虎狼又怎能击得倒。

能走行者道的人,无不是意志坚韧、心志强大之人。世人的毁、谤、辱、欺,都无法动摇其志。再者初始行道,身边必有师长兄辈做引道人。如今观她,宝光内澄,已然入道,臻至佛藏的澄照境,武力虽不及武道融合境,但已非昔日弱质贵女。

萧琰笑颜道:“恭喜。”

两人相视一笑。

怎么如何之类,无须再言。

慧觉立掌回礼,声音柔和安定,道一声:“同喜。”

入道共行世间,同喜。

萧琰和法照、普恒两位大师道别,随慧觉出中殿,向后院方向行去,转过一道弯,见卵石道上一褐衣老僧持帚扫地,动作轻而小心,灰尘随帚去半分不扬。静待老僧扫完地,慧觉领她过去,合什道:“家师拾得。”

萧琰神色一肃,行了个宗师礼,“拾得大师!”

拾得形貌枯槁却满面春风,持帚而笑,“乐也。”

有小道友故乡而来寻道同行岂不乐矣。

抬手一指远处亭子边专心编草鞋的中年僧人,“徒贯休。”慧觉立一边说道:“贯休师兄是我的引道者。”

萧琰看一眼,开心一笑,“喜也。”

她来日光寺一是“看”和合,二是拜访护送她到和合城后驻寺讲法传道的法照、普恒二位大师,未料遇长安故人,此一喜也,又幸遇云游至此的拾得大师,此二喜也,还有拾得大师的高徒,贯休法师,此三喜也。

四人随意坐亭中论道,贯休法师手里还搓着草绳。

……

“萧小道友可得了?”

“看了一些,想了一些,得了一些。不能说得了。还要看,想。大师可有教我?”

拾得笑哈哈,“当年有僧童问寒山:世间百姓为何称您和拾得师为和合二仙?寒山答:欢喜尔。”

萧琰凝眸而思。

忽又抬眸,见拾得大师脸庞枯瘦,却不会给人有瘦峭之感,笑容满面,如春风融融,让人见之就心生欢喜。又想起寒山拾得二位写的诗偈,俚语俱趣,拙语俱巧,劝善惩恶,又关心民生,道人疾苦,百姓心中喜欢,才会在民间广为流传。百姓喜欢这两位高僧,觉得贴上他们的画像能得到他们的祝福,一家人喜乐圆满,满足了他们对和合的向往。

和合,欢喜尔……

萧琰心中有悟,直身长揖一礼。

拾得拍掌而笑,“去!”

萧琰应道:“是。”

去看,去想,去做。

去,才能行。

还要低下腰去,才能拾得。

……

要去看城,还要去识人。

城,是人的城。

萧桥的交友的确广,由他带领,萧琰认识了不同阶层、群体的代表人物,有做了几十年防滑鞋纹的鞋匠,有奋斗向上的中产商人,有思想激烈的学者茶会,有冒险工会的佣兵小队……而萧琰的身份也是随之变化的,一会是大唐某个中等家族随叔伯学习经商的子弟,一会是来自大唐的游历学者,一会是大唐某个探索团的成员。

萧琰认真融入,低头倾听。

有两日萧琰也邀请阿尔曼德·海顿法导师、弗利亚·阿尔帕斯元帅、马奥·尤里西斯大主教、莫桑比克大巫师、西斯·伽利尔学者——这些和她同行的西洲反抗势力的不同代表人物同行游外城,都有极有主张的人物,不同的思想碰撞,如同激流岩浆相遇,碰撞出浪花和火焰。

萧琰认真倾听,低下身去拾取这些闪耀的火星。

和合这块田,在她心中渐渐明朗。

十日后,她离开和合,再次启程。

离开之前的晚上,她给李毓祯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是私信,也是身为使臣的阶段性奏报,以神识密封,通过萧氏商团的渠道递到安西府北延集,再经帝国靖安司的渠道递送到长安帝都。

此时的长安,已经进入封冻时节。

……

楼船行在黑海上,西北风将白色风帆鼓涨得饱满,咸腥的海风中又夹着两分冰凉,好似从遥远的雪地冰原吹过来一样。

阿尔曼德·海顿立在三楼的甲板上,望着极北的方向,目光深邃,这位风系元素宗师已经从风中感知到不寻常的讯息。

她默默推演着法则。

“一个坏消息。”她施了说话的结界,沉吟了一下,说道,“或者,从某个方面来说,也不是坏消息。”

在甲板附近说话的几人都转头向她看来。莫桑比克大巫师眼睛微眯,嘴唇无声翕动,仿佛在和自然中神秘的生灵沟通。众人又随着阿尔曼德的目光往极北方向看去——那里,发生了什么?

她的手掌立在风中,一缕冰息在她指尖缠绕。

“凛冬来了。”

众人眉间一凛。

能让一位奥术宗师说出“凛冬”,那就不是一般的寒冬。

弗利亚·阿尔帕斯和身侧的圣剑师奥特洛迅速对了个眼神。

如果今年是凛冬,比去年寒冷几倍,对红衫军的作战来说是个坏消息,但也不算坏,毕竟严酷的寒冷对双方军队来说都是坏事。但,假若只是这样,这位言谈严谨的奥术宗师不会说是“坏消息”。

弗利亚沉厚的声音请教道:“海顿法导师,怎么说?”

阿尔曼德看他一眼,又望向极北,“风元素带来讯息:极北海的冰河线已结冰到去冬十二月的位置。我刚刚按法则推演,今年极北海冰原线有可能向南推进三十里。你们要做好准备,不止今年,明年,后年,……凛冬时代,要来临了。”

甲板上,有轻微的吸气声。

大凡说一个“时代”,最少是以三十年起。

弗利亚苍绿色的眼睛看向萧琰。

萧琰思忖片刻,说道:“有关气象的消息,我还没接到帝都传来的情报。不过,前几日接到军事通报:

“因连降大雪,天气严寒降到零下三十度,我大唐和乌古斯汗国的联军已经在燕周余地休战,欧罗顿和教廷联军退回国境线内休整。预计战事重新开启,至少要到明年春;

“安西一线,我们和大食的战争还在继续,但按这个降温速度,预计九月底也会休战。”再开战,也是明年春的事了。

她顿了顿,又说道:“我想,如果海顿法导师的推演无误,那么有关大气象变化的情报,应该已经从长安来到西洲的路上。或许,在我们进入地中海之前,就能收到了。”

……

两日后,风帆大商船在博斯岛港口停泊补给。博斯岛只是一个小岛,不到三十平方里,但距离通往地中海的达达尔海峡只有八十多海里,之前一直在欧罗顿和大食两个帝国的争夺中辗转来回,后来建立自由贸易通道,经三大帝国协商,这座小岛就由和合自由商盟接管,成为来往黑海和地中海的商船补给岛。

萧琰乘坐的风帆商船仍属于萧氏的西洲商团,她的身份也仍然是商团的重要成员,她吩咐船长在港口停留一个时辰,准备离船去城内转一转,看一看。阿尔曼德与勒布雷两位奥术师和她同行,其他人都没有转悠的闲情逸致,弗利亚和奥特洛两位圣剑师更是内蕴忧患,无心闲逛。

一个时辰后,萧琰三人准时回船,信使已在她的舱房客室等候。

信使起身向她行礼,然后解下腰间革带上的剑扣,连鞘递上自己的长剑。他足蹬快靴穿缺胯袍罩氅衣戴浑脱风帽正是大唐武者的寻常打扮,腰间佩剑当然寻常——但此时这剑不寻常。

萧琰接过剑,神识往鞘内一探眉就一扬,澄澈眸子里有惊讶,跟着又有笑意迸出。

李昭华,你这是在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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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一个错误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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