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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刘贺之所以来迟了,当然不是因为与霍成君看书看到太晚,所以起不来。
其实是他要故意拖延时间——为出发北去的韩德争取一些返回云中的时间。
哪怕是一个时辰,说不定也可以对这大局产生完不同的影响。
“陛下,老夫有……”
霍光等刘贺说完,立刻就打算上奏,但是却又被硬生生地打断了。
“诶,仲父别急,朕昨夜做了一个梦,很是离奇,三位爱卿可想听一听?”
“这……”霍光一时语结,不知道天子要说些什么。
刘贺权当是看不见这三个朝廷重臣那迟疑的表情,自顾自就说了起来。
“朕昨夜梦到自己竟然变成了一只鲲鹏,与凤凰一同在苍穹之上遨游,看到了塞北的长城,又看到了南国的灵渠……”
刘贺半闭着眼睛,一刻不停地往下说着,似乎还陶醉于那个光怪陆离的梦中,完不让霍光插话。
他这一说就是半个时辰,直到口干舌燥,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这半个时辰,韩德他们应该又能跑二三十里地吧。
刘贺一定要尽力拖住霍光,为韩德他们争取一些时间。
“朕想问问三位爱卿,倘若用谶纬之学来解释的话,此梦是吉还是凶,蔡卿,朕想听你说一说?”
“诺!”蔡义很是得意,立刻就慢条斯理地掉起了书袋,“这凤凰和大鹏,都是瑞兽,因此自然是……”
蔡义这个老学究,也许是为了炫耀,一说起来就停不住了,东拉西扯又讲了整整一刻钟。
到了最后,才得出这是一个“祥瑞”的结论。
霍光看到天子还想要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也就顾不得奏对的礼仪了,连忙出言插话。
“陛下,这梦的事情恐怕要先放一放,老夫有要事上奏。”
“哦?倒是朕孟浪了,忘记了此刻是议事的时候,仲父有何事上奏?”刘贺佯装糊涂地问道。
“老夫昨日派人上奏的军情,不知道陛下看到了没有?”霍光问道。
“朕已经看到了,但是仲父语焉不详,并未说得透彻,所以朕还有些云里雾里。”
刘贺装腔作势地拍了拍袍服上不存在的雪,收起戏谑,转眼间多了几分天子的威严。
“老夫想的是其他几路大军的捷报应该也快到了,所以就想等一等,看看今日能不能一起上奏给陛下。”
霍光随口编出来的理由倒也是滴水不漏。
“那仲父等到了吗?”刘贺平静地问道。
“托陛下之福,昨日薄暮时分,田顺和田广明两位将军的捷报也已经送到了。”
一边的蔡义和丙吉又惊又喜,没想到一日之内,三路大军都有捷报传来。
抛去立场不谈,这真是天佑大汉啊。
这时,丙吉偷偷地看向天子,却发现天子非常平静,好像对这天大的事情未感到一点意外。
虽然丙吉对天子了解颇深,但是此刻仍然不免着急。
这天子到底是成竹在胸,还是不知轻重?
“赵充国所部可有什么新的消息?”刘贺问道。
霍光疑惑,天子为何不问提到的三路大军,偏偏要问赵充国所部的消息?
“赵充国所部是从酒泉出塞的,距离长安城最远,恐怕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有捷报。”
“嗯,看来还要等等。”刘贺似在喃喃自语。
“不过陛下也不用担心,五路大军有三路能取得战果,实属不易了。”霍光非常数量的控制着奏对的节奏。
“仲父此言为何有一些消极?”
“朕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出征之前仲父可是信心满满,似乎这几路大军踏平匈奴新王庭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刘贺话中的嘲讽之意跃然而出,让霍光更是有些读不透。
“此一时,彼一时,今年塞北天气反常,骤降大雪,天寒地冻,不便行军,没有天时,想得大捷不易。”霍光作叹气状。
刘贺看着霍光长吁短叹地欲盖弥彰,不停在心中冷笑。
霍光这欲扬先抑的手腕,被刘贺看得一清二楚。
更何况,他手中还有韩增送来的那封信,更让他确定霍光是在虚张声势。
以前,霍光对大汉有忠心,所以有些跋扈尚可以理解。
如今,却是为了自己的权势在文过饰非,当然让人觉得厌恶。
“那既然有来之不易的捷报,仲父就不必藏着掖着了,呈上来给朕吧。”
“诺!”
霍光不再有任何迟疑,就将怀里那已经焐热了的章奏和军情拿了出来,双手呈上。
刘贺朝樊克点了点头,后者走过去接过来,就要交给天子。
“樊克,朕听说你也识字,朕想让你来念一下这捷报,看能否读通。”
樊克不知天子今日为何要考他,但是自然不想露怯,展开那章奏就朗声念了起来。
“老臣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谨奏皇帝陛下,五路大军出塞北二十余日,风餐露宿,忍饥受冻,三军用命……”
一通溢美之词之后,才来到了章奏的核心部分。
“虎牙将军田顺率部发于五原,出塞八百里,近抵余吾水边,斩杀俘虏匈奴贼寇一千八百。”
“度辽将军范明友率部发于张掖,出塞一千二百里,近抵西浚稽山,斩杀俘虏匈奴贼寇一千。
“蒲类将军田广明率部发于西河,出塞一千六百里,近抵东浚稽山,斩杀俘虏匈奴贼寇十九。”
樊克刚刚念完,在蔡义和丙吉回过神来之前,刘贺心中用同时涌起了轻松、畅快和愤怒的情绪。
兴师动众,耗费十亿,谋划半年——居然真的只带回了这少得可怜的战果?
刘贺就算想让霍光再拿着军权也不可能了,这对不起大汉的百姓和兵卒们!
短暂的沉默之后,正堂里突然响起了刘贺那响彻屋顶的笑声。
“哈哈哈哈!”
刘贺笑得猖狂,笑得癫悖,笑得肆意,笑得不留情面。
这笑声震得屋顶上的雪都簌簌地往下落,惊得院外厢房的朝臣们一个个探出了头。
霍光更是被这笑声弄得晕头转向,这天子难不成是又犯了癫悖之疾?
蔡义和丙吉一时也是手足无措,然将那捷报里的数字抛到了一边。
霍光看着天子那捧腹的样子,心中越发地烦躁,到了最后,他只得提高了声音,严厉地问道:“陛下何故发笑!?”
这低沉的声音哪里盖得住天子爽朗的笑声呢,他仿佛完没有听见霍光的话一样,仍然笑个不停。
“陛下,何故发笑,难道在取笑这捷报吗!?”霍光再次发问,已经有些气急败坏了。
这次,刘贺终于是停了下来,却有些夸张地用衣袖去擦了擦笑出来的几滴眼泪。
“仲父啊仲父,你问朕笑什么?朕当然是笑这捷报太荒唐了,笑你这个大将军太仁慈了!”
刘贺的这句话让霍光彻底变了脸,蔡义和丙吉也终于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
霍光当成了宝一样的捷报,竟然只有不到三千人的战果?
这哪里算得上是什么大胜,简直就是一场耻辱的大败啊!
“老夫奏书里说得很明白,今年冬天塞北气温骤降,比往年寒冷许多,许多将士的手脚都冻伤了,战马损失也颇多……”
“能取得这样的战果已经实属不易,陛下如此癫悖发笑,恐怕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霍光一脸震怒,但却是恼羞成怒,而且那羞还要更多一些。
“仲父,你身为大将军,难道此刻还没明白朕笑的到底是什么吗?”刘贺笑道。
“老臣不知,老臣只知道陛下不该笑!”霍光似乎赌气地说道。
“朕笑的不是那风餐露宿的汉军将士,笑的是这田顺、田广明和范明友。”
“他们明明未有尺寸之功,却胆大妄为,说自己立下了不世之功,如此谎报军功和欺君罔上有什么区别!”
刘贺寸步不让,直接而强硬地直取霍光的命门,未留一点余地,让后者提前准备好说辞无用武之地。
霍光暗暗叫苦,然没想过天子会如此直接。但是,他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和天子针锋相对了。
“陛下虽然已经亲政,但是对军务知之甚少,不可信口开河,诋毁领兵大将,此乃自毁长城的癫悖之举!”
霍光以为自己的气势可以压过天子,他万万没有想到天子面无退色,反而给了他一个冷笑。
“朕不懂军务?仲父莫忘了,之前朕就三番五次地说过不要出征,免得无功而返……”
“如今朕的话已经一一验应了,难道仲父还要说朕不懂军务、不知兵吗?”
天子那一脸嘲讽,让霍光怒火中烧,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朝天子的方向迈了一步,青筋爆出的手也按在了剑上。
这狭小的正堂当中,顿时就多了一分刀光剑影的气息。
霍光面色铁青地站着,他没想到天子竟然会用这种强硬的态度来否定自己,没有给他留一点颜面。
另外,他还想起了一处怪异:这天子居然对这捷报毫不意外,似乎早有准备,所以才能应对自如。
数个月之前,天子确实三番五次地公然阻挠大军此次北征,这是朝堂上人尽皆知的事情。
那时候,满朝的百官公卿都以为天子初登帝位,说的都是癫悖之言。
而如今再看天子当日说的那些话,竟然还真有几分道理。
霍光手里捏着的这三份分量很轻的“捷报”,本身就没有太多的底气,如今就更是觉得心虚了。
他站在尚书署的正堂中,和天子四目相对,放在剑柄上的手始终没有移开。
后知后觉的丙吉和蔡义也总算是清醒了过来,连忙站起身,半真半假地拦在了霍光和天子之间。
他们有些惊恐地看着霍光,深怕这个跋扈惯了的大将军一时兴起,把剑拔出来,做出不轨之事。
蔡义也有剑履上殿的优待,腰间也有一把剑,这老头竟然也哆哆嗦嗦把手放在了剑柄之上,似乎要和霍光一决高下。
一旦霍光发难,蔡义会毫不犹豫地“以身护主”!
另一面,被天子的笑声引出来的其他人,也呆站在院子当中,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往正堂里张望。
这尚书署的里里外外,登时陷入到了剑拔弩张的氛围里。
……
刘贺对霍光的反应并未感到意外。
如果霍光毫无反应,刘贺反而要看不起他了。
刘贺气定神闲地站了起来,平静地说道:“仲父莫要生气,刚才朕所做之事却有不妥,是朕错了。”
看霍光没有反应,刘贺又似有不满地对丙吉和蔡义说道:“蔡卿和丙卿,如此惊慌失措做甚,难道怕仲父当众弑君不成?”
丙吉和蔡义连说不敢,而霍光也终于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忤逆,将手从剑上挪开了。
“三位爱卿,朕觉得站着太累,还是坐着议政吧。”
“诺。”
刘贺坐下了,霍光三人也坐下了。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刘贺才开口打破了僵局。
“朕明白仲父的意思,仲父想说的是此次出征是因为天时不利,所以才难以取得大胜,三位将军能有所斩获已经值得褒奖了……”
“朕说的可是仲父的意思?”
霍光良久没有做声,但是最终仍然是点了点头。
“朕体恤出征将士们的辛苦,也知道未能取得大捷未必是他们有错。”刘贺刻意在“未必”两字上加重了语气。
他的这两句话,稍稍缓和了一下气氛。
今日来的时候,霍光虽然想要将范明友等人的“战绩”定为大捷,但他也知道这极为不容易。
如今,他与天子交锋了两三个回合,更意识到这大捷恐怕是说不过去了。
亲政之后,天子又成熟了不少,品性也变得更加强硬了。
而且,天子似乎对军务也有所了解,不是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的。
自己似乎又错看了天子一遭。
看来,只能退而求其次了——立功不成,但求无过。
“仲父觉得朕说得可有几分道理?”刘贺追问到。
“陛下能体恤前线将士的辛苦,实乃圣明。”霍光淡淡地说道,眼中的杀意收敛了起来。
“但是谋划半年之久,劳师靡费,所耗费的钱粮以亿计数……”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揭过去,恐怕也难以服众,就更别说将无功定为大捷,也更难让天下百姓信服。”
“斩敌千余人也好,斩敌十九人也罢,这都要大张旗鼓地论功行赏,恐怕会沦为天下笑柄。”
“仲父觉朕说得可有几分道理?”
刘贺这的这几句话由浅入深,条理清晰,摆出来的理由更是让人无法反驳。
斩敌十九人,真的写到诏书里大行封赏和举国褒奖,霍光也觉得面上无光。
罢了,此事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霍光的眼前闪过了田广顺等人的样子,满腔的杀意再一次升腾了起来。
真是一群废物,让自己在天子面前唾面自干。
“陛下所言极是,老夫也是这样想的,刚才一时心急,又想到将士们的不易,所以才会殿前失仪,还望陛下恕罪。”
“仲父不必自责,尚书署本就是商议政事的地方,有争执在所难免,只要一心为公就无罪可恕。”
一心为公,这四个字让霍光有些震动。
如今的他还担得起“一心为公”这四个字吗?
霍光不敢深究这个问题,似乎这四个字下面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对天子的想法表示认可。
“谢陛下开恩。”
“仲父身为大司马大将军,认为当下的局面该如何处置呢?”
霍光坐得端正了一些,刚才的颓势一扫而空。久在朝堂枢纽,就要有着处变不惊的本领。
蔡义和丙吉也终于是长嘘一口气,门外的各部尚书和各部御史也都回到了自己的阁里。
“出征的汉军原定在十一月三十归塞……”
“如今既然气温骤降,恐怕再难寻到战果,也就没有必要再让将士们孤悬塞外了,陛下可下诏让他们提前归塞。”
霍光此言,并不是真的让刘贺下诏让大军提前归塞,只不过在暗示天子莫要追究他们提前归塞的罪责。
“准奏,朕同意让大军提前南返归塞。”
兵部尚书赵充国和兵部御史范明友都不在长安城,兵部事宜仍然由霍光代为处置。
“另外,将士出征已久,思乡心切,陛下还要下诏并颁铜节,让大军有序从边塞退回长安。”
霍光说得很平淡,但是内心很紧张。
范明友等人立功无望,那么就必须让大军和军中的霍家子侄赶紧返回长安。
成为自己手上的筹码。
被霍家子弟掌控的南军、北军抵达长安城的那一刻,霍光就能进退自如了。
进可以夺权,退可以自保。
于公于私,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于私的成分更多一些,所以霍光才更要让他的语气听起来平淡,以免被天子看破。
说完这句话,霍光开始观察起天子来。
天子未发一言,似乎在思索什么,这让霍光感到了一些不妙。
“陛下,是有什么顾虑吗?”霍光试探地问道。
“此事,朕不允。”
刘贺说得平静又干脆,以至于霍光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是说好军务仍归自己处置吗,为何今日事事都不顺心呢?
“陛下,老夫恐怕没有说清楚,是……”霍光居然还想要再解释。
“仲父,朕明白,但是朕不允!”
这句话,是刘贺盯着霍光,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利刃。
昨日,当刘贺将那道诏令和铜节交给韩德之后,他的手中就有了足够的筹码。
可以在军务上对霍光说“不”了。
“陛下这是为何?”霍光甚至都忘记了愤怒,反而是错愕。
而与他一同错愕的还有蔡义和丙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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