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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隅跪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黑洞洞的枪口抵住眉心。

砰!

他猛地坐起来。

秦知律笔直的身形矗立在窗前,“你睡得真死。”

安隅看向终端——他才睡了十小时。如果是从前,恐怕十天也不够。

但他不想探讨昏睡病这种一听就很畸的话题,于是撒谎道:“抱歉长官,被您说中,我昨晚确实失眠了。”

秦知律表情忽然变得高深,“失眠”

“嗯……还做了噩梦。”

“什么梦”

“梦到……”安隅视线触及那把枪,迅速挪走,“诱导试验。”

秦知律久久不语,久到安隅开始后悔说谎,却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还没反应过来,那道身影已经走到身前,皮手套虚虚地覆上了他的头。

“诱导试验不会造成实质伤害,慢慢都会好的。”

安隅微怔,抬头看着秦知律。

虽然不理解摸头这种动作语言,但长官的声音比平时温和,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里凌秋安慰他那样。

秦知律很快就收回了手,“比利去勘察环境了,我们分头行动。”

53区供电已经在天亮时分恢复了。

资源长报复性用电,一楼成百上千的灯泡全亮着,晃得安隅眼晕。

他下楼时,秦知律正拿着一页染透血渍的便笺,“这是军部留下的”

资源长点头,“我已经转达给附近居民,现在还没感染的都多亏了这个。”

安隅跟着一起看那张便笺,写字的人似乎手抖得很厉害。

【留给后来的同伴:

不要长久居于黑暗,灯光很重要。

2远离不敢开灯的人,不要听信他们,他们已经不是你的同类。

3如果晚上很饿,多吃正常食物,遏制自己吃奇怪东西的冲动。

军4205,张勋,敬上。】

安隅低声问,“是真的吗”

“确实是军部的墨。”秦知律在离线信息库中调出了军号。

张勋少尉,24岁。5区低保孤儿,因主动参与清扫行动并立功,被主城军部征召。军龄2年零4个月,最近一次派遣任务——53区清扫行动。

这个人的经历和凌秋很像,凌秋也是贫民窟孤儿,贫民窟里的人像一潭灰白的死水,只有他是彩色的,提起主城时,那双琥珀似的眼眸里会绽出光来。

“前两条都指向水母畏惧灯光,第三条……”秦知律抬眸,“你昨晚觉得饿吗”

安隅诚恳点头,“很饿。”

资源长立刻瞪了过来。

安隅平静地对他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从来没有吃饱过。”

“每个月那么多粮还吃不饱”资源长嘲弄道:“最贪婪的就是你们这些低保户。”

秦知律转向他,“那你呢”

资源长摇头,“我当然没有。反常的饿多半是感染了,水母基因在夜晚会异常活跃,那几个侥幸从外面回来的军官夜里都在疯狂找吃的。对了,现在大家不敢出门,你们帮忙派发食物吧。别担心,有灯光时水母不会出来。”

秦知律点头,“怎么发”

“我列出了还有活人的住户号,把物资放在门口就好。”资源长说,“哦,拆箱时小心,雨后会有水虫,最喜欢钻潮湿的纸箱。虽然那些垃圾玩意没什么感染性,但很爱咬人。”

安隅心想,你会不会说得太晚了点。

资源长干笑道:“仓储间好像有几个纸箱。不过我用报纸塞住了窗缝,你们应该没被咬吧”

那还真是谢谢,那些破报纸都被咬成蜂窝煤了。

安隅扯出凌秋训练过的友善微笑,“没被咬,它们完全封住了虫子,谢谢您。”

资源长正欲露出欣慰的表情,却见安隅似无措般地低下了头,“但我好像做错事了。我清理纸箱时路过您的门口,不小心把它们弄散了。不过好在就像您说的那样,没有活虫进来,只有一些虫卵洒进了地板缝里。”

他抬头注视着资源长,轻道:“是很细小的虫卵,就和烟灰差不多大。”

资源长眼神骤然阴了下去,定定地看了安隅许久,终于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没关系,我知道你是好心。吃完早饭就出发吧。”

他说着,从橱柜里掏出两条长长的粗麦面包。

安隅犹豫了一下才伸手去接。

“又怎么了”资源长问。

“没。”安隅立即咬下一大口。

唾液浸开甜津津的味道,他大口嚼着富有韧劲的粗麦仁,吃得凶猛而安静。

“小兽。”秦知律忽然说。

安隅一下子停止了咀嚼。

“还是睚眦必报的兽。”秦知律看他片刻,把自己那条面包也推了过来,“没人和你抢。”

安隅鼓着腮帮子点点头。

等秦知律一转身,他又迅猛地嚼了起来。

虽然是白天,但街上仍然空空荡荡。53区上空笼罩着瘴雾,全部光线都来自电灯,刺眼却又昏沉,有种荒诞的末日感。

安隅蹲下观察地面积水——水母真的不见了。

秦知律开着资源站的小货车,安隅坐在副驾驶数那些亮灯的窗子。

外城居民楼每栋两百户,平均有一百四十户亮着,也就是说,已经有三成人口畸变或死亡,内城贫民窟只会更严重。

安隅轻声问:“上峰会放弃53区吗”

饵城的人命一文不值,凌秋说,一旦畸变难以控制,上峰就会选择热武器歼灭。一个按钮一座城,乌黑的蘑菇云下,数百万饵城人将用生命来封锁住畸变的蔓延。

这不是耸人听闻,两年前的某天,安隅在深眠中被震醒,起初他还以为是这座危楼终于要塌了,后来才知道是遥远的95区被整城清除,只留下地表深坑。

那次醒来时全世界都在下雪,那场大雪似乎让他感冒了,昏沉了好些天。

秦知律摇头,“清除全城只是万不得已的底线。虽然人类早就被畸变打得狼狈不堪,但仍保有尊严。”

安隅不是很明白,“尊严”

秦知律目视前方开着车,“只要尚有余力反抗,就绝不退守底线的尊严。”

安隅不太能理解这种坚持。饵城,以城为饵,将贱民裸地暴露,而主城则在穹顶下静默,人类精英绝对安全。

他说道:“可我们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替主城人死去,每个人从出生起就在等着那一天。”

秦知律忽然看向他,“你身为饵城人,立场很奇怪。”

“这不是人类基因分级规则吗”安隅语气平静,“我邻居说,这个世界就建立在这些规则上。”

“基因分级是抵抗天灾的手段,而不是相互倾轧的工具,只是它在执行中越来越扭曲了。”

秦知律驾驶着小车路过一座座昏黄的路灯,淡道:“两年前,是我提出的要对95区热武器打击。”

安隅怔了下。

“95区的情况很复杂,第一轮感染源于风中扩散的花粉,被感染的人没有立刻畸变,又和昆虫畸种共生。连续两次感染远超人类承受极限,他们意志沦丧,却保留了智慧,全部变成超畸体。主城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些家伙已经带着虫卵,狂欢地洒向了95区的每一个角落。”

秦知律平静得像一个置身事外的陈述者,“守序者赶到时,95区,两百八十四万五千零九人,全部畸变。如果不立即放弃它,94和96区会接连沦陷,最迟不超过24小时,全人类基因失守。”

压缩饼干装在纸袋里,一户一袋。

安隅拖着小平板车,轮子咔啦啦的声音叫醒了整栋楼。

他将一袋饼干放在904的地上,“您好,物资放在门口,请尽量错峰拿取。”

门里传来摩擦声,一个老太颤巍巍地问道:“是资源长的手下吗我孙子昨晚去资源站找吃的了,一直没回来,你们看到他了吗”

安隅想了下,“晚上出去没回来,那应该已经……”

“看到了。”秦知律打断他,“昨晚来的人都在帮忙整理物资,你在家不要动,他干完活就回来了。”

“好、那就好……吓死我了……谢谢你们!”

门里的地板发出吱嘎的摩擦音,她絮絮地叨咕着:“天凉雨水多,让他多穿几件,别被感染了才好……”

秦知律没有停顿,继续往下一户走。

安隅不解道:“为什么要骗她”

秦知律神情冷峻,“你听到奇怪的声音了吗”

“什么声音”

秦知律没有回答。

名单上被划掉的那些户确实没人,门缝底下一丝光亮也无。

安隅跳过被划掉的几户,把纸袋放在下一家,“您好,低保物资,请……”

门忽然开了,一个男人畏缩地站在幽暗的灯光下,“请问,今天是最后一袋吗”

安隅没听明白,“什么最后一袋”

“我家只剩一个灯泡了,没法再匀给别人了。”那人小声哀求,“能不能别断我的粮”

安隅动作倏然一僵。

他忽然想到了资源站里一地的灯泡。

“大人,我其实不太懂……我明白,现在特殊时期,全城物资需要再分配,但如果因为我没有余力去帮助其他人,就要断我的粮,这也不合理。”男人语气颤抖:“哦当然,我没有质疑您的意思,我是想问……除了灯泡和钱,还有什么可以征用只要我有,都给你……都给需要帮助的人!”

秦知律问道:“一个灯泡换一天的粮”

“是啊,你们不是资源长的人么”

秦知律继续问,“征收灯泡的理由是什么”

“内城很多穷人没有灯,随时会被水母攻击,所以要全城匀一下。”

秦知律沉默片刻,“知道了。”

他径直走过90,停在909门口。

安隅捋着名单,“909已经没……”

909的门却忽然开了,门里站着一个麦色皮肤的女人,手臂肌肉线条散发着别样的妩媚。

但她剃着光头,手里抓了一根鞭子,鞭身乌黑浓密,像用头发编起来的。

安隅觉得眼熟,好半天才惊讶道:“罗青小姐”

是那个资源长得不到的女人。她和凌秋关系不错,是安隅少有的说过话的几个人之一。

罗青也失神了一瞬,“安隅怎么是你……那个……”

她不自在地摸了下光头,把发鞭递过来,“这个是我给……捐给内城的物资,麻烦你帮我把它转交资源长,明天也给我们送点吃的来吧。”

她抿了抿唇,“不用太多,能让我女儿一个人吃饱就行了。如果这个不够,我……”她顿了又顿,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说道:“我愿意自己去内城帮忙!你跟资源长说,我随时,可以去资源站找他!”

“找他”两个字被咬得很重,一个小女孩从罗青背后探出头,怯怯地看着安隅。

安隅沉默地暼过名单上大片被划掉的房号,转身看向那一层层紧闭的房门。

陆续地,那些门打开了,透过环形的天井,层层户户的人幽灵般盯着他和他手上的物资。

被放弃的不是死人,也不是感染者。

只是资源长想放弃的人。

秦知律语气沉了下去,“53区这样多久了”

安隅下意识问,“哪样”

见秦知律看向那根发鞭,他才“哦”了一声,“一直是这样啊。凌秋说,拼尽一切换取物资是饵城的运行规则,即便走出贫民窟,也走不出这规则。”

秦知律看他一眼,掏出两包饼干放在罗青门口,继续往前走。

安隅跟上去,走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罗青。

在这样的规则下,罗青小姐的选择非常正常,但他确实觉得有些可惜。

之前凌秋因为她成功摆脱资源长而大受鼓舞,讲起来时眼睛里都跳跃着期待。

安隅从来没产生过期待,但前几天,他在摆渡车上看着那对母女,听她们说是因为有家人在主城才有豆饼吃,他想到凌秋也进主城了,那时他其实短暂地期待了几秒钟。

期待什么呢,说不清。

但那是一种转瞬即逝的,陌生但美好的体验。

秦知律走在前面,把纸袋拆开,一户两包饼干,放在每一户门口。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们分东西,周遭越安静,就越是仿佛有一根弦要绷断了。

安隅刚把饼干在一户门口放下,门里突然冲出个男人,一把夺走他怀里的纸袋,“嘭”地砸上了门!

安隅差点摔倒,“你只能拿一份!”

下一刻,门接二连三地被撞开,那些居民全都疯狂抢夺起散落在地的饼干。

走廊昏暗的灯光下,他们蓬头垢面,眼神偏执,人没人样,比畸种还畸。

“不要一起出来!”安隅提高声音,“人人都会有!”

没人理他,很快压缩饼干就被抢完了,什么都没拿到的人开始从别人手里抢,朝彼此大打出手。

突然响起的枪声给整条走廊按下了暂停键。

子弹旋进肉里爆裂,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应声趴倒在地,宽大的衣袖遮住了手,瘦小得可怜。

暗红的血液从他身下迅速铺开。

秦知律面无表情地把枪插回枪套。

人群一片死寂,直到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他什么都没拿到,你凭什么打他!”

一语仿佛惊醒了什么。

“对啊,凭什么”

“你有权管物资,但没有权利杀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资源站不会有枪的!”

“是军部!主城要放弃53区了!”

新一轮暴动又开始了,人们抱着饼干往家跑,混乱中,只听“嗵”地一声,一包砖头似的压缩饼干从秦知律脖子上滑落。

那沉实的击打声让安隅心里一突。

他忽然想到,秦知律和其他守序者不一样。虽然基因熵高得惊人,但他和他一样,是人类血肉躯。

果然,饼干掉落后,秦知律的颈侧迅速充血鼓了起来。

但他没有任何反应,他眼里似乎压根没有这些人,独自走上前。

——甚至不需检测,终端在靠近那个少年时就开始报警。屏幕上的数字飞快跳动,最终稳定在600到700之间。

“熵值已达到畸变完成状态,一千多基因熵,不可能藏得起体征。”他低声自言自语,视线忽然落在少年长长的袖子上。

“过来一下。”

安隅上前,秦知律问道:“昨天你那边有几只虫子”

几只

安隅犹豫道:“几百只。”

“竟然招来这么多。”秦知律若有所思地看向他,“有节肢类吗”

安隅摇头,“只有一种小水虫,特征是獠牙和复眼。”

“嗯。”

秦知律一把撕开少年的衣袖。

油绿坚硬的镰刀状肢体一直向上蔓延到大臂中段,和人的骨肉拧巴地长在一起。

全楼死寂。

“螳螂属畸变,杀伤性远高于水母。”秦知律回身与众人对峙,“开枪是因为,你们在抢物资,只有他在趁乱往外跑。边跑还边打量着你们每一个人,兴奋的样子就像在……找食物。”

黑沉的眸扫过全场呆若木鸡的人。

“亮出id接受筛查。”

“抵抗者,视同畸变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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