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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知律拿着终端,一个一个地走过队伍。

无人言语,他的脚步声是唯一的声响。

安隅给通过筛查的人发饼干,心跳得很快。

昨天,那把枪顶着的还是他的脑门。

队伍过半,没出现异常。

一个通过的女人嘀咕道:“刚接触这么一小会儿,应该没事。我听说人畸变后要等好一阵子才具备感染性。”

这话让场上气氛稍缓和了些,她接过安隅手中的两包饼干,“谢……”

砰!

走廊重回死寂。

一个中年男人被子弹打进墙里,许久,尸体才缓缓跌落。

惊恐的神情永远地凝固在那张黄腻的脸上。

没人看清秦知律是怎么开枪的,枪响后,那把枪已经回到了枪套。

排在下一个的狭眼男人一屁股跌倒在地,拼命向后蹭。

“你公报私仇!他刚才带头骂你,你就测了他三次!”

黄浊的液流从他屁股下面淌出来,臊味和血腥混杂在一起,安隅认出就是他用饼干砸了秦知律。

秦知律毫无波澜,“感觉不对劲,所以多次测量确认。”

“我都看到屏幕了,他只有36!”

“那只能说明他暂时属于人类,但仍有可能正在缓慢畸变中。刚才通过筛查的人,也不一定安全。”秦知律弯腰从尸体手中扯出id,“确实只有36,但已经熵增了,就在几次测量的间歇。”

id上的登记基因熵是35,前两次测都是35,第三次才测出36,极早期的畸变。

“下一个。”秦知律走到狭眼男面前,向下一瞥,“到你。”

他明明没带任何情绪,但那种压迫感让安隅都跟着如坠冰窟。

狭眼男仰头绝望地看着他,许久,才哆哆嗦嗦地举起id。

秦知律盯着终端上的读数跳动。

那几秒钟的等待,所有人都听着狭眼男牙齿打颤的声音。

几秒后,秦知律抬了下眼。

“下一个。”

狭眼男猛地向后一扑,手按在尿上,浑然不觉。

这一层测完,楼道里多了两具尸体。除了中年男,还有等孙子回家的老太。

安隅回忆起门里的摩擦声,原来那时秦知律就听出不对了。

秦知律走到男人的尸体前蹲下,掀起袖子。

正常人类手臂。

安隅心想,熵增才刚开始,肯定不会出现体征。

然而他很快就被打脸了,秦知律又抽掉那人的鞋——鞋子里,属于人类的脚已经结出半截硬壳。

安隅愣了半天,“长官,这种畸变现象常见吗”

秦知律给尸体拍照,“他抢物资时还很正常,但排队时突然步态僵硬,三次测量都在僵化之后。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所有畸变都应该先出现基因熵增,当基因熵超过0,甚至上百,外观才会有显化。”

走过无灯的楼梯拐角,秦知律忽然转身看着安隅。

“我想了一路,还是有必要纠正你——注定牺牲和享有活着的尊严并不冲突。人类确实被灾难扼住了喉咙,但如果因此就放弃苦心经营千百年的秩序,抵抗就毫无意义。”

安隅站在昏暗处发怔,从来没人和他说过这种话。

贫民窟里的声音充满吃喝拉撒,只有凌秋会讲道理,但凌秋的道理只是在教他怎样捱过没有尊严的日子。

秦知律不同,他高高在上,他的注视强势却平等。

“人类基因分级确实是当今世界运行的规则,资源长或许是53区运行的规则,但规则只是工具,任何人都有权利对工具不满。你受邻居想法的影响太深了,你自己呢,真的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吗”

“我……”

秦知律已经收回了视线,转身淡道:“被所谓规则踏在脚下无法站起的人已经够多了。”

后面几栋楼的人不敢露面,只在屋里应一两声。

物资发到最后一户,门缝下黑暗无光,安隅喊道:“您好,低保物资,有人的话请出声示……”

门开了。

门后有一道可怕的铁栏,像从外面生硬地焊上去的。

安隅惊讶地看着被关在铁栏后的人,“房管长”

低保区房管长是另一个掌握贫民窟关键资源的人,就是他抽风才把安隅逼去了主城。但他从前很少出现,这次大调查之前,安隅从没见过他。

他见到安隅也愣了,“你不是那个逃了整十年劳动,一直骗住的……叫……叫……安什么来着……”

“安隅。”秦知律罕见地开了尊口。

安隅埋怨地看了长官一眼,虽然他没资格质疑别人的聊天方式,但他实在想不到替房管长回忆有什么必要性。

“对!”房管长一拍脑门,又困惑地看向秦知律,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秦知律言简意赅,“军部。”

没想到房管长突然跪下了。

要不是秦知律及时避开半步,甚至要被扯住衣角。

“主城长官!等畸灾结束我就辞职,接受主城一切处置,但是求您救救我女儿!行吗”

秦知律皱眉,“你在说什么”

安隅恍然大悟,“清查低保区劳动记录,是主城的命令”

“不,是我无能。”房管长以手掩面,“53区低保户比例太高了,资源长告到主城,说我包庇了大量本该劳动的人,搞得我很被动。我们的女儿是好朋友,怪我,自己在同僚面前受气,就逼小孩子断交,结果我女儿跑了,就在出事的前一晚。”

他红着眼从铁栏后递出一张照片,“短头发的是我女儿小又,她一定在资源长手里!救救她好吗即便她感染了也劝她回来,就说爸爸在家里等她……”

照片上是两个岁的小女孩,小又五官英气,不太情愿似地拽着一只气球。一旁穿连衣裙的姗姗笑得很甜,像是怕她放走气球,把她的手合拢在掌心。

秦知律没接,房管长又把照片塞给安隅,“只要帮我把她带回来,我就再也不管你这一户了!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安隅视线一下子从照片上收回来,“真的”

身旁秦知律瞟来一眼。

房管长紧紧攥住安隅的手,“我发誓!”

安隅犹豫,“可以后您还说了算吗……”

房管长立即道:“那我把我的房子给你,好不好”

安隅眸光一聚,深吸气——“好。一言为定。”

秦知律又瞟他一眼,欲言又止。

安隅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好。

这是意外收获,虽然任务又多了一条,但能换来永久庇所,属于奋斗一时,躺平一世,这份预期收益让他产生了极强的安全感。

离开这层楼,安隅观察着秦知律的脸色,“您刚才好像有话要说。”

“没有。”秦知律没什么表情,“只是被你对宿舍的执念感动了。”

安隅品了品,觉得长官应该是在夸他。

“谢谢您。”他照凌秋提示过的保持谦逊,“这是我身为低保户的基本素质。”

“……”

路过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杂物室,秦知律忽然在那扇狭小的门前停住了脚步。

“这里有人。”

门里随即响起一个女孩低低的声音,“是军部长官吗我们这里有六个同学,都没感染,可以给一点食物吗”

秦知律问,“怎么不开灯,没有收到生存指引吗”

“收到了,但我们不是很相信。”一个男孩说,“供电是从第二天开始昼夜交替的,可第一场雨后的一天一夜都没电,我们所有人都在黑暗中呆着,没有任何人出事。”

另一个男孩小声补充道:“而且资源长只教大家怎么躲开水母,但我们在门缝里看到过其他东西,所以不太相信他。”

“其他东西是什么”

“像螳螂。”

安隅和秦知律对视一眼,秦知律问道:“还有其他军人来过吗”

女孩说,“有的。有个很温柔的哥哥也问了这些问题,他让我们千万不要开灯。他还是53区出去的呢。”

安隅呼吸一滞,“叫什么”

“没说,只说从前住在低保t区5栋…………”

“45。”安隅放空了一瞬。

“好像是!你们认识”女孩一下子惊喜,又猛地顿住,“但他可能已经……”

她说不下去了,男生沉重道:“他说要去资源站拿食物,但再也没有回来。”

安隅把剩下的物资都留在了杂物间门口。

直到离开那栋楼,他才闷声道:“长官,45是……”

“嘘。”秦知律猛地揽住他的肩。

皮手套捂上安隅的嘴,皮革气息充斥了感官。

秦知律指向对面的楼梯口。

路灯昏黄,一道猝然的反光让安隅看清了对面一楼平台上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家伙——其中一个四肢高度畸化,镰刀足毫无悬念地压制着另一个普通人,一刀便将脖子斩断,而后迅速切碎尸体,大快朵颐地往嘴里捞那些淌着鲜血的骨肉。

吃饱后,那东西餍足地趴下,衣服隆起断裂,坚硬的背甲攀附上裸露的躯干。

只片刻,人类特征就只剩一颗脑袋。

等到那东西离开,秦知律松开手思忖着说:“开始吃人了。”

安隅忽然问,“您就那么确定他吃的是人吗”

“嗯”

安隅嗅着风里留下的血腥气,垂眸道:“长官,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觉得被吃掉的也是感染者,只是还没显化。”

熟悉的进食画面让他回忆起摆渡车上的巨螳螂。那东西杀死一整车的人,却只吃掉了一部分尸体,每一口咀嚼都伴随着咔嚓脆响,嚼的不是人类骨骼,而是螳螂节肢。

螳螂在紧张和饥饿时吃同类,这是天性。

秦知律听他解释完,掏出了终端。

安隅看着他打字,“长官您听见了吗”

秦知律“嗯”了一声,“我在增加战报节点。”

“什么节……”

安隅猛然一僵。

比利说过,正确与错误都要记录。如果秦知律认为他推论错误,一条节点汇报上去,他岂不又危了。

见秦知律严肃不语,安隅逐渐绝望,“我很抱歉,如果说错……”

“我增加的节点是,螳螂感染关键逻辑第一环,推论者,安隅。”

那双黑眸中忽然蔓开一丝笑意,虽然只有一瞬,但却冲淡了压迫感。

“忘了尖塔论坛上还挂着一个有史以来最悬殊的赌盘。”

安隅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不是问我怎么收服尖塔吗”秦知律淡道:“教你第一条——翻盘时,得让他们知道输在哪。”

安隅呆了一下。

秦知律的口吻很像笃定他一定会翻盘。

而且他从来没想过要收服尖塔,他只想好好苟着,长官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不等他分辩,秦知律便正色道:“螳螂应该分三阶段畸变,第一阶段是四肢,只要接触感染源就会自发完成。第二阶段是躯干,第三阶段大概是头,从第二阶段起需要吃同类来获取进化。”

安隅点头,他凝视着刚才螳螂打架的地方想了一会儿,“长官,我有点害怕。可以给我一把武器吗”

秦知律掀开风衣。

“不要枪!”安隅立刻说。

他努力不显露恐惧,视线看向秦知律的大腿。

那里绑着一把通体漆黑光亮的短刀。

“想要这个”秦知律挑眉,“这比枪难控制,非常锋利,容易反伤到自己。”

安隅伸手从他腿上抽出那把刀,反手别进腰侧,遮在风衣下。

“谢谢长官。”他轻声说。

晚上,全城再次断电,只有极稀薄的月光穿透瘴雾,天上又下起淅淅沥沥的水母雨。

资源长一见他们回来,就喊他们去仓库帮忙分装物资。

安隅站在客厅不动,“你们先去,我想找点吃的。”

资源长一下子看起来,“很饿”

安隅没什么语气,“你跑一天也会饿的。”

“是吗我倒觉得还好。”资源长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橱柜里有很多面包,去吃吧。”

“嗯。”

安隅目送他们离开,从橱柜里掏出一整条粗面包,转身往走廊另一个方向去。

他一边走着,一边喃喃道:“你当然觉得还好。”

房子笼罩在幽黑和寂静中,只有脚步和吞咽面包声,他路过小仓储间,推开最里面的门。

资源长的房间很宽敞,窗缝并没有胶封,但却也无水母和水虫的叨扰。

安隅打开唯一的衣柜。

柜子里塞着乱七八糟的衣物,昏暗中依稀能辨认出资源站的制服,以及……

“在找什么”声音突然出现在背后。

安隅翻衣服的手停顿。

他没有回头,把剩下的一截面包塞进了嘴里。

“这么饿吗”资源长的声音喑哑带笑,“你不会真的出问题了吧”

安隅慢慢吞咽着面包,让那些美味的麦仁安抚他心中缓缓升起的、难以平息的烦躁。

资源长好像在很有耐心地等他吃完,也好像只是从背后观察他到底有没有畸变。

安隅的视线终于锁定了柜子一角。

角落里的衣服领口有一个军标,那是军部专用的防感染服,上面干涸着大片血迹。

有畸变者血液的衣服,哪个正常人敢往房间放啊。

安隅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大人,您好像有点期待我出问题。”

他倏然回头,往日里空茫的那对金眸凝神地盯向资源长。

“您和摆渡车上那位一样,也错把我当成同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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