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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很快就黑了。

骡车晃啊晃的,路长的似乎没有尽头,车上好多人在打盹,瞌睡好像会传染,木代的眼皮很快就阖到了一起。

迷迷糊糊中,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递给她一块薄的盖被,木代含糊着说了声谢谢,裹上盖被就睡着了。

梦见罗韧了。

他站在光里,微笑着看她。

木代满心欢喜的,小跑着奔过去,但是到了跟前时,罗韧忽然变了脸色,一把就把她推开了。

那巨大的化不开的惆怅,梦里都能感觉得到,木代一下子醒了,骡车还在晃,月亮在高高的山线上头挂着,木代为这个梦觉得委屈,摸摸眼睛,眼角好像都挂着眼泪。

梦里的眼泪。

骡车前头已经挂起了马灯照亮,她问扎麻:“还没到吗?”

扎麻遥遥指向山凹的方向:“就快到啦!”

扎麻是怎么看到的?恁她如何瞪大了眼睛去看,都看不到村子里的灯火。

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木代有点结巴:“你们村子……不会没电吧。”

扎麻说:“就快装啦,明年你再来,村子里就拉电了。”

对木代来说,这绝不是个好消息,她赶紧掏出手机。

果不其然,手机没信号了。

真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这样一来,她还怎么联系罗韧呢?

当天晚上,借宿在扎麻家里,扎麻的父亲早两年死了,只和老阿妈相依为命,家里是上下层的石头干栏楼,石头都是山里采的,下层关骡子堆杂物,上层住人,顶上还有个晒台。

手机没信号,木代愁的没办法,甚至怀着一丝侥幸上了房顶,想着:或许站上了房顶,就有信号了呢?

科学给了她重重一击:没信号就是没信号,恁你爬的再高,也是没有的。

她睡不着,坐在晒台上唉声叹气,炎红砂出来喊她睡觉,仰着头看她,说:“哎呀,联系不上就联系不上嘛,小别胜新婚你懂不懂?”

这词儿是这么用的吗?木代不想理她,但还得摁着性子给她解释:“今天周三,这个村子逢一三五才出去赶集,罗韧他们明天到了山口辫子树那里之后既不知道朝哪走,又没人带他们。”

炎红砂也让她说的愁起来,但又找不出话来宽慰她,只好自己悻悻回房。

木代又坐了一会,忽然想到个主意,赶紧起身下去找扎麻。

扎麻还没睡,跟着自己的老阿妈编花竹帽,竹篾削的只有半根火柴那么粗细,一缕缕地在手里翻飞,居然就能编出细致的几何花纹图案来了。

老阿妈看着木代笑,搬了麻绳绷的小马扎出来,请她坐。

木代道了谢坐了,问扎麻,明天还能出车吗?多少钱一出呢?

她想着,要么自己花点钱,请扎麻明天单独出一趟骡车,就到山口辫子树那个位置,等着罗韧。再不济,自己把手机交给扎麻,让他出去的路上联系罗韧,至少,要把自己的情况和去向让罗韧知道啊。

扎麻认真地回答她。

之所以一三五才赶集,就是因为全村只这一头骡子,不能使得狠,骡子赶一天路下来,腿也软了,必须要休息一天,如果明天硬逼着骡子出车,骡子伤了事小,影响后头村民的赶集才是大事呢——这么多年了,一三五的时间都是定好的,去交货、拿货,乱了时间是要耽误事的。

木代失望极了。

老阿妈好像听不懂她说什么,看着她只是笑,木代勉强笑着跟她道了别,拖着步子出来。

才走了没两步,扎麻在后头叫她。

他小跑着过来,怪不好意思的,搓着手说刚刚阿妈在,他不好说。

又说:“你要是真的有紧要的事呢,我明天不忙,可以跑去山口那儿啊,虽然我跑的没骡子快,但是加紧走就到啦,我路上也可以帮你打电话,就是……”

他吞吞吐吐的,似乎难以启齿:“就是你能不能给我点钱呢……一,一百……”

木代惊讶:“一百?”

扎麻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八……八十也行啊。”

木代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条路难走是真的,又有七八里的烂泥地,扎麻为了让骡子休息,要自己去跑,累人不说,这得搭上一整天的功夫吧。

这一百块钱,给的都脸红,觉得自己是占人便宜了。

扎麻却收的怪不好意思的,嘱咐她:“你别跟我阿妈说收钱的事儿啊,说了的话,她要骂我的。”

事情终于有了解决方式,木代心里轻松的很,多问了句:“你平时就靠赶骡车过活吗?”

“是啊,赶骡车出去,大家伙会给车钱的,我也顺便带货去卖,你看到的,闲的时候,我和阿妈就编花竹帽儿。”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拽着木代回屋,拿了三个叠在一起的花竹帽给她,说山里雨不停,戴着竹帽挡雨也好。

还白拿人家的花竹帽,木代更过意不去,一定要塞钱,说阿妈靠编花竹帽赚钱很不容易,她不能白拿。

扎麻哈哈大笑:“我阿妈不靠这个赚钱的,我阿妈是有名的姻缘大巫,十里八村的男女,都找她看呢,一来就送好多东西。”

木代好奇了,什么叫姻缘大巫?

扎麻给她解释,他们这个族村,虽然恋爱自由,婚姻却没那么自主,父母同意,媒人牵线之后,还要找姻缘大巫,让大巫去看两个人能不能在一起。

姻缘大巫点了头的,双方才能放心的结合呢,如果姻缘大巫摇头,哪怕双方再相爱,也是会散的。

这么神吗,木代心里犯嘀咕:“准吗?”

扎麻骄傲地说:“可准啦,要不然,十里八村的人会都来看吗?”

老阿妈好像知道扎麻是在夸她,抿着嘴笑,脸上的皱纹很深,一道道的。

木代心跳的鼓点样,问扎麻:“能帮我看看吗?”

扎麻说:“可是你只一个人在这,怎么看呢?我问问阿妈吧。”

他过去,用毛南语跟老阿妈说了几句,招呼木代坐过来:“阿妈问你,身上有那个人送你的东西吗?”

有啊,木代赶紧从脖子上摘下罗韧送她的口哨,银白色的挂链,流畅的哨声,还有边上挂着的那颗黑色的珍珠。

老阿妈拈起了拿过来,对着油灯仔细看了看,笑着说了句什么,扎麻说:“我阿妈说,真漂亮。”

有人夸罗韧送的东西好看,真是比夸她还开心,木代有小小的骄傲,自己在心里说:“那是当然的。”

老阿妈从缠腰的布条里取出个蓝布绣囊,从里头扯出根编好的红绳来,就着油灯点着了,烧的差不多时,扔到左手掌心,木代轻轻啊了一声,想着:万一烧到手可怎么办。

并没有,或许老阿妈是做惯了的,或许她掌心的老茧太厚,厚的已经没什么疼感了——她两只手对搓了搓,直到两个掌心都有些绳灰的焦黑。

然后示意木代右手平端,掌心向下,自己掌心上托,轻轻和她合在了一起。

另一只手也是掌心上托,示意了一下扎麻,扎麻赶紧把那个口哨挂链放在她掌心。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

门窗都关的紧,连油灯的焰都静止了不再跃动,老阿妈轻轻闭上了眼睛,干瘪的嘴唇慢慢地翕动着。

她的手又干又瘦,指头上可能是被竹篾割破,缠了不少胶布,而那胶布因为镇日的操劳,早已抹的黑灰样颜色了。

不知道要等多久,木代有些胡思乱想。

信不信这个呢,她也说不准,起初请扎麻的阿妈帮她看,只是半是好奇半是好玩,但现在真的进行中了,心里多了好多忐忑。

如果是不好的消息该怎么办呢?

于是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来算的,如果是坏消息,宁愿不知道。

老阿妈松开了木代的手,相比较方才,她的脸色有些凝重,只向着扎麻说话,说的是土语,木代听不懂,只是觉得,扎麻的脸色,好像也严肃了好多。

怎么了?她的心慢慢揪紧。

扎麻把那根挂链口哨递给木代,说:“我送你出去吧。”

木代的心沉沉的,她机械地站起来跟着扎麻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老阿妈低着头,编着手里的花竹帽儿,像是在叹气。

门在身后轻轻掩上了,夜晚很凉,没有灯,屏着气听,还能听到下头的骡子在圈里踱着步子,喷着气。

木代问:“怎么了?”

扎麻想了很久,磕磕绊绊:“从前,有村里的一对儿也来看,他们可好可好了,可是啊,我阿妈说不行,于是家里都不同意,他们抱头痛哭的,然后就分开了。再然后,第二年,都找到了新的,感情可好可好了,比之前的还要好呢。”

木代盯着他看:“你阿妈说什么了?”

扎麻被她盯的手足无措,一狠心一跺脚,就把话说出来了:“我阿妈说,他最后不是跟你一起的,不是你。”

木代的耳朵嗡嗡的,问:“为什么啊?”

扎麻也说不清楚,他又是搓手又是跺脚,絮絮叨叨说的颠三倒四:“阿妈也不明白,她说好奇怪,她也看不明白,可是就是知道不是,你们也很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你中间就没了……最后他身边的那个人,不是你……”

他没敢说下去了,借着屋子里透出的那一点微弱的光,他看到木代哭了。

相爱的人,即便自己说着不信这些,听到异议的声音,还是会难过的吧,尤其是听到他说,最后罗韧身边还陪了一个人,但是不是她。

她转身回房间,步子轻飘飘的没力气,深一脚浅一脚,像是踩在棉花上。

扎麻急的在后头跺脚,梗着脖子喊:“哎呀,我跟你讲,我阿妈讲话不灵的,有很多次,她讲的都不灵的……”

木代含着眼泪笑出来,她感谢扎麻的好意,但是这个人啊,真是撒谎都不会撒。

炎红砂睡的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到木代在坐着。

她揉了揉眼睛,再去看。

真是坐着的,一动不动的。

炎红砂打着呵欠,往她那边挪了挪,伸手拍拍木代的膝盖:“怎么还不睡呢,爷爷说,明儿早上要赶路呢。”

木代没动。

炎红砂觉得奇怪,她裹着被子爬起来,问:“怎么啦?”

木代没看她,低声说了一句:“红砂,我可能会死的。”

三更半夜的,炎红砂被她吓了一身鸡皮疙瘩,愣了足有三秒钟,才说:“呸呸呸!木头呢?打木头!”

她连滚带爬的,爬到床尾搁着的那把铁锨面前,对着铁锨木把连抽了三下,动静太大,连炎老头都不耐烦的翻了个身。

木代像是没看见,她叹了口气,慢慢地躺下,把被子拉到脸边。

炎红砂又爬回来,想问木代怎么了,到近前时,忽然发现她已经躺下了,眼睛闭着,似乎已经睡了。

炎红砂不确定起来,黑暗中,她一个人纳闷了好久。

到底是木代真的说了那句话呢,还是自己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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