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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

回到阳城市,奶奶总觉着她又瘦了,肯定是在刑警队实习的时候累坏了,把她按家里,顿顿十全大补汤伺候,没几天还真喂出一点双下巴的影子了。

绿真玩了一个星期,小汤圆和八斤就开始唉声叹气,“姐你胖了啊,再不动当心胖成大伯哟。”

崔建国这两年事少钱多,又常跟朋友客户下馆子,那油肚,大得都没边儿了,走路压根看不见自己的脚,一般凳子他坐不下去,只能坐沙发,比怀双胞胎的足月孕妇还大!

虽然随着老百姓日子好起来,普遍的,胖子越来越多了,可像他这么胖的,实属罕见。现在大家说起“苏家沟”,都不说皮革厂了,只说“有个大胖子那村”。

人一胖,就容易喘。走不了几步路,崔建国就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气喘如牛。崔老太心疼,怕他胖出毛病来,让他赶紧上医院检查去,除了高血脂一切都好,可大夫让他必须减肥,再不减心脏负荷不了了!

于是,崔家的饭菜现在都是做两份,其他人有鱼有肉荤素搭配,崔建国的就是青菜配粗粮,份量还只有原来的一半。

忽然掉档这么多,崔建国受不了啊,每天恨不得饿得挠墙,吃完饭回自己家去准备偷点吃的,刘惠在厨房门口守着呢,想出去下馆子,小牛牛哒哒哒跑去告状:“太奶奶太奶奶,我爷爷又出去啦!”

崔老太蹦跶着两只大脚,以电闪雷鸣般的速度追上去,“崔建国你这王八蛋,命不要了啊你?”

就这么骂上几次,再上馆子里闹上几次,谁还敢让他进去?他进去了老板也不敢上菜上酒啊!

连家里孩子都知道,胖大伯最惨啦,千万不能长他那么胖,不然啥好吃的都没缘啦。

崔绿真听见弟弟妹妹的打趣只是笑了笑,但她的灵力确实不能再随意用了,健康这事只能交给大伯自己,健康饮食再加科学锻炼,要瘦应该也不难。

她得找点事给大伯做才行。

正想着,奶奶在楼下喊:“汤圆,看你姐醒了没,醒了让她下来接电话。”

绿真赶紧趿着拖鞋下楼,“奶,谁呀?”顾家现在可有三部电话机,一部在厂里,一部在爸爸书房,还有一部在客厅。

“你春苗姐,听着还挺急的。”老太太用鸡毛掸子扫着家具,步履矫健。

“姐,啥事儿这么急?”

“妹,咱们拿到地了!”春苗的声音微微颤抖,震得电话机听筒“嗡嗡”的。

二月份,春苗和黄外公就组建了大哥集团旗下大河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因为没有国营资本和外资这两大加分项,又没相关行业经验和资质,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拿到入场参与竞赛的资质。

“啥?拿到哪儿?”

“深圳北,一共8888平!”

绿真眼睛一亮,不错啊,还是个吉利数,“多少钱?”

“六百五十万,本来起价只是二百二十万,但有三十几个竞拍对手,面积差不多,却比年前特区房地产公司拍的贵了一百三十万……”

绿真倒不在意这一百多万,这说明她的眼光和判断没错,以后深圳的地将越来越贵,总有一天会高不可攀,现在能早一天拿到就能多省点钱,“没事儿姐,你多留意一下别的区域,只要是有竞拍的,咱们都去。”

现在还没出台政策,说拿到地以后必须几年之内开发,所以香港商人来拿地的不少,听说连国际上有名的华人首富都有意向。

大河房地产公司吃亏就吃在起步太晚,要是能早点听说消息,早点准备公司资质,拍同样面积的地至少能省几十万。头几个月,春苗和黄外公在全国各地找建筑工程师,很是费劲。

因为现在全国都在高楼平地起,持有资格证的建筑类专业技术人员很吃香,在国企有饭吃,人家就不愿来民营单位,说难听的就是给个体户打工呗?谁愿意。

春苗和黄外公跑了许多家单位,不惜用重金挖来四名工程师,这让绿真第一次意识到人才的重要性。有自己的人才,就像开电脑配件厂,自己培养出来的技术人员自己放心……绿真脑海中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姐,要不咱们自己培养一批人才吧?”

春苗一愣,“什么人才?怎么培养,咱们又没学校,咱家里也没人了。”七仙女们各有各的出路,几个小的,橄榄天资过人,可他一心搞物理研究,明年就直接准备考大学少年班了,汤圆娇生惯养,不像是能干技术的。

绿真也想到这茬,是啊,现在家里能培养的就只有八斤兄弟俩和王玉明,可他们实在是太小了,要等他们能够独当一面,那都到下个世纪了。

时不我待。

绿真低头,看着电话机上“正在通话”的红灯,陷入了沉思。这一刻的她,忽然明白封建大家族里要求开枝散叶和开“族学”的意义了。

春苗肚子快九个月了,在深圳也不能久待,老太太在旁边掸灰,听绿真半天没说话,以为是挂断了,忙道:“哎哟,忘记告诉她,让她快回来吧,她要不回,我就打给文良,不行我和你伯娘亲自去抓……”

春苗听见,忙答应下来,让她老人家别折腾,不等绿真结婚,她过两天就回来。

挂完电话,绿真坐沙发上一面琢磨“人才”的事儿,一面吃葡萄。院里的小葡萄很争气,挂的果一年比一年多,去年绿真帮它找了个对象,嫁接上一根水晶葡萄枝,今年居然一半结水晶葡萄,一半结小紫葡萄,好家伙!

明年说不定能汲取两种葡萄的长处,结出又甜又大又漂亮还没籽的紫水晶葡萄?那脆生生的,一口咬下去嘎嘣响还汁水饱满……光想想就美,绿真觉着自己真是个小天才!

小葡萄:“??”那我跟提子还有啥区别?

小橄榄进来,看见他姐又一个人傻笑,叹口气,“姐,胡峻哥……我姐夫找你。”

绿真一愣,脸红得不像话,什么姐夫嘛,“他回来了?”

“嗯。”小家伙背着手,回房看书去了。两家人已经定好了日子,婚期就在一周后,所以奶奶才这么积极的想要把姐姐养胖。

不等她穿上拖鞋,胡峻已经进门,身上背着巨大的军旅包,额头上挂着黄豆大的汗珠子,今年阳城市热得不像话,都快九月份了,白天温度依然在三十五度以上。

他先拿起杯子,“咕噜咕噜”灌一杯凉开水下肚,长长的舒服的叹口气,“这天儿热得人心发慌,没事别出去。”

绿真吐吐舌头,原来是怕她出去挨晒啊。

“对了,明天我还得去书城办交接手续,你跟我去吧。”

“办什么手续?”

“省厅派我驻阳城,嗯,至少五年。”他抿着嘴,可微微挑起的眉头却泄露了他的心情,愉悦,自豪。

原来,绿真辞职的第二天,他就找市局领导谈话,说明想回阳城的事儿,跨这么大区域的人事调动基本上不可能的,他已经做好辞职的打算,大不了回到阳城重新开始。可他这几年在北京干得很好,还立过几次不小的功劳,别说局里不舍,就是部委整个系统也不同意。

说他既然想回阳城,干脆就调去省厅吧,反正他干刑侦是老手,以后要有全国性的大案要案肯定也要抽调。

这对绿真来说简直太意外了,在她心目中,为了心爱的女人能放弃前途,从头开始的就只有爸爸。什么舍得花钱,什么甜言蜜语,在她看来其实也就那样,能证明一个人有多爱你,要看他为你肯放弃自己最爱的东西吗?能放弃到什么程度?

当然,她和胡峻哥嘛,已经不需要证明啦。

绿真跳起来,搂住他脖子,“那以后咱们就不用两地分居啦?”

胡峻刮了刮她挺翘的小鼻子,“嗯。”

“欧耶!太好啦!奶,奶你快来,你听见没,胡峻哥要回阳城啦!”

崔老太其实早听见了,她比一般老人耳聪目明,听见孙女这么高兴,她也跟着开心,好啊,回来好,年纪大了她就稀罕孙女们都在身边,挣钱哪有挣够的一天?可一家子在一起的时间也就几十年。

胡峻轻轻抱着她,别让她撞桌子上,“乖,先收拾一下,明早我过来接你。”往门口看了一眼,见崔奶奶没看着这边,立马迅速的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他们正腻歪着,忽然“哇”一声,从沙发左侧的缝隙里钻出个小屁孩,捂着眼睛“哇哇”乱叫,“奶你快来看,我姐夫亲我姐啦!”

两个年轻人不好意思,忙触电似的弹开,八斤已经跑出去,院子里嚷嚷不算,又跑皮革厂去,“爸我给你说,我姐夫亲我姐啦!”

顾老二一愣,没来得及拦住,他又跑过去抱住陈丽华大腿:“妈你过来,我告诉你个秘密,我姐夫亲我姐啦!”

陈丽华把脸一板,“你个大碎嘴巴,这话不能乱说知道吗?”

“伯娘你知道吗,刚我姐夫亲我姐啦!”

……

半天功夫,所有人都知道,胡峻亲崔绿真了,还包括他们说了啥,胡峻刮了她鼻子,还搂了她的腰……当然,八斤的屁股也肿得走不动道啦,为自己的大喇叭嘴,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反正都到婚期了,即使看见他们有什么亲密,也是人之常情,大人们都没放心上。就像顾学章常在家里说的,年轻人不渴望爱情就不正常。

但这件事也让绿真意识到,结婚后还住家里的话……确实不方便。她可不想亲亲抱抱的时候有个大碎嘴巴全程围观并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实况转播,于是,住哪儿成了问题。

胡家和顾家都布置了婚房,可她不想住胡家,顶多结婚当晚住一晚,第二天就回顾家,因为当时计划的是胡峻要去省厅工作,她一个人住娘家也说得过去。

可现在……顾学章单独给他们盖的房子还没装修好。

找个住的地方是大问题,绿真原地转圈儿,总不能去住宾馆吧?

“要不委屈你跟我去宿舍住段时间?”胡峻下午去了市公安局报道才知道有宿舍分配,不过是集体宿舍,他跟室友商量一下,小两口住进去也还勉强。

“宿舍?”绿真眼睛一亮,“咱们家小麻雀还没卖呢!”

胡峻也是会心一笑,他们家在市三纺的房子早让胡雪峰卖掉了,可绿真家的402还在呀!旧是旧了点儿,但收拾一下就是一个家,最关键的,他们在里头度过了小十年的快乐时光。

当天晚上,他们提着油漆桶、石灰和粉刷工具来到市三纺402,一路上遇到的都是老邻居们,“哟,小峻和绿真回来啦?你们喜酒到时候我准去。”

“好嘞阿姨,记得全家都要来啊。”

直到走过一段,邻居们还在议论,“这就是胡厂长的儿子。”这是给新搬来的邻居们介绍呢。

“哟,胡厂长?是去年调工业局的老厂长吗?”

“那他媳妇儿是谁家的?我看着怪漂亮,跟花朵儿似的,还是大高个。”

老邻居一愣,“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怎么,莫非也是厂里的?可我没听说咱厂里有这么漂亮的闺女啊。”

老邻居压低了声音,“咱们阳城市叫啥知道不?”

“知道啊,开千人大会的时候我去过,叫顾学章啊,莫非跟他是亲戚?”

“啥亲戚哟,人家那是亲爹……哎也不对,是继父,但比亲的还亲,她妈以前也是咱们厂里的,叫……”说来话长,这些老黄历够他们聊三天三夜的。

401住进了一对在厂里上班的小夫妻,知道他们是402的主人,热情的帮忙,给打了几盆水,送了几块抹布过来。绿真看着熟悉的小房子,那墙上还有爸爸给她画的身高刻度,她小时候最爱比划了,每次过完生日第二天她就要认认真真看一次,让爸爸妈妈看看长大一岁的她,是不是又长高啦。

以前放沙发的背景墙上,还贴着她小学时得的奖状,全是“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当时妈妈想带走的,可她觉着这是这个小家的荣誉,留在这儿更好。

胡峻摸索着,爱不释手。这就是他媳妇儿长大的地方,也是他得到过最多关爱和温馨的地方。

很多年没人住,蜘蛛网都结了好几层,空空荡荡的,除了一个小破炉子,连盆和水桶也没一只。他们不要人帮忙,自个儿花了两天时间打扫干净,刷上自己调的米白色油漆,又给接通天然气……是的,阳城市成为全国第一个使用天然气的城市,你就说,这生活水平,先进不先进吧!

胡峻趁机提出想在这边结婚,将胡家准备的新家具搬过来,很快就把小房子布置得焕然一新……以后也不用回胡家了。

主卧刷的是青灰色,婚床放进去,再加一组三门柜,正好能容一人通过。窗帘是她最喜欢的黄色,能透过一点点光进来,阳光明媚的清晨,满室金黄与温暖。

小卧室没放床,直接改成了书房,放上她和胡峻满满一架书,再打一张长长的够俩人使用的大书桌,窗台边的金银花还是十多年前就栽的,已经爬满整面墙,窗外是长得更高的大松树,伸手出去就能摸到。

绿真喜欢极了!

沙发是专门从香港买的适用于小户型的,刚好够坐四个人,彩色电视机放在对面刚刚好,尺寸不费眼,也不伤眼。

厨房和卫生间还是以前的模样,只不过多了使用天然气的灶台和一台电冰箱,换了新的管道和水龙头……唯一变化的,就是阳台少了闹闹。

是啊,闹闹,都已经重新投胎做鸟了吧。

绿真对两个人的新家满意极了,双方家长本来还心疼他们的,哪有结婚还住旧房子的,可看他俩开心,也就不说啥了。反正小两口都有车,现在又专门修了一条四车道的大马路直通市区,从厂里到顾家也就几分钟,很方便。

真正有钱到了一定程度,绿真反而不在意住的房子到底大不大,开的车子好不好了,图的是一个“舒服”。

唯一不开心的就是几个小不点儿,因为这样的话他们离姐姐姐夫变远了,以后想要吃姐姐的零嘴儿要多跑一段路咯!

1988年9月9号一大早,绿真还没睡醒,就被小汤圆挖起来,“姐姐起床啦,一定要成为世界第一美丽的新娘子哟!”她屁颠屁颠端来一盆水,把毛巾打湿,笨手笨脚的给她擦脸。

她非常小心,生怕把姐姐弄疼,“姐姐你要是疼就说哦,我会小心哒。”

绿真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找你汤圆橄榄会干活后,她就成了家里的废物姐姐,吃水果有他们洗他们剥,洗脸洗脚有他们端盆倒水,简直就是腐朽的资本主义小姐做派!

刚洗完脸,刷完牙,田恬给她从北京请的化妆师就到了,打开满满两个大皮箱,里头五光十色全是化妆品,小汤圆的嘴巴惊讶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啦!

田恬得意极了,“开玩笑,这可是安杰的御用化妆师。”

“安杰?是唱歌那个大歌星安杰吗?”小汤圆眼睛亮得不像话,上小学的她已经听过流行歌啦,小姐妹们笔记本上开始贴香港“四大天王”的贴纸,她也被迫“追星”了。

“对呀,你也知道我男朋友呀?”

绿真看见好友翘起的嘴角,可以确定她就是故意的。

这不,小汤圆和进门的陈静同时“啊”一声,“你是安杰女朋友?你们啥时候在一起的?”

于是,本来说好来给绿真化妆的几个女人,开始围着田恬讨论起大明星,反倒把新娘子撇一边。

崔绿真:“……”想不到我的人生大事还不如一唱歌的重要!

她皮肤好,五官无一不精致,化妆师也不舍得破坏她天然的美感,眉毛也不用画,就淡淡的打点粉底,腮红,口红,用火柴棍卷一卷睫毛就行。盘起头发,头上插几朵流行的假花,配上一身订制的红色半袖真丝裙,外披一件白色小洋装外套,就是这年代最流行,最新潮的新娘打扮。

其实,广东那边已经开始流行香港传过来的婚纱了,春晖想给她带一套回来的,可绿真不喜欢,穿真丝裙就图一个“舒服”。甚至,为了行走方便,她连高跟鞋也不穿,只是一双纯白色的牛皮单鞋。

简简单单,清清爽爽,很像她的性格。

可饶是如此,这一身“平平无奇”的行头,也是目前国内服装顶配了,一套下来花了六千多块。

没一会儿,黄柔也进来了,陈静把她按在绿真床上,“娘俩快说两句体己话,咱们不打扰你们。”

一群孩子跟着她出去。

黄柔的眼睛从昨晚就红了,大清早又红又肿,所以不好来人前。

“妈妈,好看吗?”绿真对着镜子照了照,又拨了拨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手腕上的珍珠手串,那只毛线织的小猴子已经褪色,起了毛边。

就在她回眸的一瞬间,大方明媚的眉眼,笑盈盈的嘴角,黄柔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密不透风的耳房,她偷偷戴上“流氓项链”,也是这么问她的。

黄柔好容易忍住的眼泪,再一次决堤,一把抱住绿真,“幺妹,幺妹。”

绿真的眼睛也红了,这么多年很少会再有人叫她“幺妹”。

“幺妹啊幺妹,你要是一直不用长大就好了,我……我……”

绿真环抱住她,轻柔的拍着她的肩膀,“妈妈别哭,我又不是要去哪儿,我只是结婚呀,结婚而已啦,你还是我世界第一好的仙女妈妈,我也还是你的宝贝小地精。”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一个个甜蜜的字眼,都像黄柔脑海中的弦,被拨得“叮咚”作响,她没有了矜持,嚎啕大哭。

从今天开始,她的闺女,相依为命多年的闺女,就要嫁做人妇,有自己的小家庭了。说实话,黄柔一直都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不够果决,不够勇敢……什么都不够,唯独运气。

她有个好女儿,因为这个好女儿,她的人生彻底改变。

可以说,没有幺妹,她现在就是牛屎沟千千万万普通农妇中的一员,可能还在为温饱发愁。

她再一次感谢上苍,感谢绿真,“感谢你选择做我的女儿。”

绿真把下巴支在妈妈头顶,吸了一口熟悉的安心的妈妈身上的香味,“妈妈我爱你,永远。”珍珠一样的眼泪“啪嗒啪嗒”掉黄柔头上,灼烧了她不够勇敢的心。

母女俩哭了很久,直到接亲队伍开到门口,陈静才进来把她们劝开,崔顾两家女眷也过来说了会儿话,其实也没说什么有用的,因为大家都在抹眼泪,谁能想到当年全家最小的“幺”妹,这就嫁人了。

顾学章在书房默默坐了许久,王秘书劝了好几次,他也不愿过去。他要做绿真最勇敢的爸爸,最坚强的后盾,不能让她看见自己的眼泪。

接到新娘子,一对新人拜别父母长辈。跟其他人家不一样,他们家长辈特别多,除了顾学章和黄柔,还有四位爷爷奶奶一位外公,一字排开坐太师椅上,那画面特壮观!当然,因为不回胡家去了,胡雪峰只好也来顾家“将就”凑合一下,自个儿搬个小板凳坐顾学章旁边,怎么说也是跟平起平坐了不是?

因为来的人太多,崔家人不想胡峻难堪,还是给他准备了一把太师椅。

先敬崔家爷奶,崔老太笑得合不拢嘴,她可比黄柔看得开,“好好好,以后好好过日子。”

然后是黄外公,“绿真想做什么做什么,外公永远支持你。”对胡峻,他只是淡淡的点点头。

顾家爷奶反而老泪纵横,这么多年他们早已想不起“非亲生”这茬了,在他们心里,绿真跟汤圆橄榄一样,都是老顾家骨肉。

顾学章和黄柔面上淡淡的,可心里的难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难过到什么也不想说,嘱咐两句好好过日子,至于常见的“受了委屈巴拉巴拉”……他们家不存在,因为绿真又不是嫁出去,除了搬出去住,她的户口和一日三餐还在家里。

更何况,他们相信,他们教育出来的孩子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要说“委屈”,他们倒是更担心胡峻,这孩子是个藏得住事的。

一圈下来,绿真的盘子里已经装满沉甸甸的东西,有大红包,还有各式罕见首饰,大家知道她喜欢珍珠,所以没有金银玉器,全是珍珠串的,一晚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可只有她能看出来,每一串都是不一样的。

在亲人们见证下,胡峻和崔绿真,正式成为这世上普普通通的小夫妻中的一对。

好事成双,绿真婚后没几天,春苗的老二也出生了,还是个儿子。这下,崔家人可高兴坏了,虽然嘴上说着“生男生女都一样”,可在农村大环境下,想要真正说服自己接受还是有一定难度。

这不,老二姓崔,那就是真正的,根正苗红的崔家人啦!

崔老太和刘惠专门请师傅算过,崔家木、土、金都有了,五行只缺“火”和“水”,而同一个家族孩子起名不能出现“水火不容”的情况,选来选去,就选了从“火”。

小名是周家取的,叫虎子,寓意他像虎崽崽一样健康壮实,大名崔家取的,叫崔立欣(欣),寓意家庭欣欣向荣,国家繁荣昌盛。顺便约定好以后姐妹几个生的孩子要是愿意姓崔,就取“立”字辈,名从“火”。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绿真现在的小日子不要太舒服,所有人好像都默认“结了婚就是大人”,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胡峻去上班后,她能一觉睡到吃中饭。

灶台上放着胡峻走前熬好的粥,炒好的下饭菜,她起来随便热一下就能吃,有时不想吃的话就回家去,奶奶给做好吃的,有时遇到下雨天,不方便过去,汤圆和橄榄也会颠颠的给她送来。

为了方便处理工作,她在书房里安了一部电话机,崔顾两家人很有默契,家里有什么事都会先打电话,不会忽然杀到小夫妻家里来。

因为大河口的风俗是,新婚小媳妇儿未满一个月不宜出门,绿真在家基本不用换衣服,就穿着家居服或者睡衣睡裙,处理工作,看会儿书,下午四点把米煮上,胡峻下班顺路买菜,回来俩人一起做了吃。虽然胡峻横竖只会那几样,可只要是一起做的,他们能吃光光。

终于坐月子似的待满一个月,几位老人同意解除她的“紧闭”,崔绿真第一件事就是回家去,让奶奶给做了顿好吃的!一开始单位照顾胡峻新婚,每天都能让他按时下班,现在可好,天天早出晚归,有时省里其他地州市遇到棘手案子,都要抽调他过去。

绿真一个人,有时住顾家,有时住小麻雀,有时也出差,倒两边乐得自在。

只是,崔老太又多了块心病,准确来说不是最近才有的,而是近几年一直“病”着。最省心的绿真和春苗都成家了,唯独友娣春晖几个还飘着,别人跟她们一样大的,孩子都上小学甚至中学了。

老太太急啊!

以前说不急,那是不想给她们增加负担,寻思着还年轻,多玩两年,可现在不能玩了呀,友娣春晖春月都三十啦,就是春芽也比绿真大一岁……她们周围已经没有三十岁还没结婚的女孩了!

她自家人知道自家孩子脾性,外头不知道怎么嚼舌根呢,说她几个孙女在大城市里如此这般,跟亲眼见到似的,为这事她都不知道吵了多少架,不想再吵了。

老太太现在只有一个要求,快把她的孙女们嫁出去。

这人啊,一事顺,万事顺,刚想啥它就来啥!

这不,绿真结婚后第一个春节,春月就把对象带回来了。北京本地的小伙子,跟她同在电视制作中心工作,是话剧演员,绿真不知道,倒是听春芽说,她看着眼熟,应该是常上台的。

春月男孩子脾气,大大咧咧,找的对象也跟她一样,俩都是没心没肺那一挂,听说常常心血来潮翘班去看海啥的,身边共同朋友一大堆,都是演艺圈的。

崔老太虽然不怎么看好这位孙女婿,但也不阻拦,跟顾学章一样的态度——先处着看呗,能成就成,成不了下一个更乖。她始终坚信,春月跟陈静一样脾气,她就该找郝顺东那样的女婿,包容,有涵养,有成算。

东方不亮西方亮,春月的对象让她不满意,友娣的对象可就让她笑得合不拢嘴了。那是一名上海的干部子弟,说是在大会堂吃饭的时候认识的友娣,这么多年一直通着信,追求不断呢。

小伙子长得虽不如大姐夫周文良英俊出众,可他工作能力强,年纪轻轻已经是上海市团委的科级干部了,为人处事也很周到,关键他父母也是很有涵养的知识分子,非常喜欢和尊重友娣。

已经说好了,等她拿到国宴大师的证书,就在上海给她开一家饭店,还想帮她办一所厨师培训学校,让她既不丢“师范大学生”的本行,又能把一身手艺发扬光大。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跟春苗的婆婆比起来,友娣这位准婆婆真是颠覆了绿真对中老年妇女的认识。同样是上海人,那次在机场遇到的周树莲父亲,可真是一言难尽,而这位准婆婆,知书达礼,温柔贤淑!

也就是这时,绿真忽然想起来,有几年没听说杨家父子几个的消息了。

“你问他们干啥?自从老太婆死后,我也不爱管他们家事儿。”崔老太叹口气,就在去年,她们的老邻居,人嫌狗厌的杨老太,死了。

虽然两家人确实有仇,可终归是半个屋檐下生活了一辈子,她也不想说一死人的坏话。

“我那天倒是听李宝柱他娘提过一嘴巴,杨发财自从那年跑出去就没回来,他们家大小子杨爱卫现在还没讨着老婆,二小子杨爱生倒是勤快,不怕吃苦,前几年跟着人下南方干活,挣到钱回来盖了房子,去年刚娶了个厂里姑娘。”

崔老太“阿弥陀佛”一声,“这也算菩萨保佑,能娶到媳妇儿就好,以后好好把日子过起来,别跟他爸一个德行。”

绿真唏嘘不已,她绝对想不到,杨爱生就是因为她当年那一顿毒打而改邪归正的。她那带着灵力的暴揍,打动了他仅存不多的良知,让他痛改前非,决心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才南下打工,拼搏出属于自己的人生。

改革开放快十年了,当初一起从张爱国的“独立王国”出来的几家人,有的已经改头换面实现阶层跨越,譬如崔家顾家,有的凭借自己劳动过上了丰衣足食的好日子,譬如李宝柱家邱家。邱家在大河口乡里租了两个小门店,开起乡镇小卖部,不至于大富大贵,但也不愁吃喝。

李宝柱家那就更牛皮了,李宝柱医专毕业后分配回阳城市医院,他父母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小门店,卖饭食,虽然手艺也不怎么样,但干净卫生且管饱,很受病友及家属欢迎。

春苗生老二的时候,崔家人进进出出让李宝柱他妈看见,拉着聊了老半天,这才知道村里这么多人的现状。

这天,绿真刚吃完饭,准备回小麻雀去,忽然看见胡峻走路过来,“你没开车?”

“没。”胡峻说话喷出一股酒气,绿真嫌弃的皱起鼻子,“喝酒了?”在喝酒不开车这件事上,他跟顾学章一样坚持得死死的,哪怕半夜三更没人送,他们走路也要走回家。

胡峻“嘿嘿”傻笑,“嗯。”说着,自然的抓住她的左手,十指紧扣,“今儿高兴。”

“说出来也让我高兴一下呗?”

胡峻侧首,看着妻子的侧颜,金黄色的夕阳照得她五官晶莹,尤其鼻子上的驼峰仿佛会发光,一层淡淡的绒毛有种小动物的柔美。喝了酒,胆子也大,他忽然凑过去,迅速的“啾”一口。

绿真还没说啥呢,不知道躲在哪儿看见的八斤又开始嚎“我姐夫亲我姐啦”……当然,这次他运气实在不好,还没嚎第二声呢,他爸蒲扇大的巴掌就落他屁股上,痛得他“哎哟”叫着,夹腿就跑。

这娃,真是将“碎嘴巴”发挥到极致了。

明明顾老二和陈丽华都是很本分老实的人,偏偏他就“基因突变”。

小两口十指紧扣,笑着快跑几步,来到人少的地方,胡峻才说:“市局要外聘一名物证鉴定专家,专门负责笔迹鉴定这一块。”

绿真眼睛一亮,“是说我的专业吗?”

“对,我已经跟领导说了,你去试试。”他顿了顿,“到时候你就属于独立的第三方鉴定机构,不用在局里坐班。”

绿真连忙点头。

下一秒,胡峻又凑过来“啾”一口,小声道:“市局对面有栋小楼在招租,我已经买下来了,你什么时候去看看,装修一下。”

绿真一愣,人家招租,他却给买下来?这还是她认识的小气鬼胡峻吗?

“以你的资质,完全可以开一个第三方鉴定机构,能出具有法律效应的报告,也能……”也能什么,他没说,因为到家门口了,对门的小夫妻出来,看见他们紧握的双手,羡慕极了。

“胡警官下班啦?”

“嗯。”

“小两口感情真好!”看见没,死鬼,怎么不见你牵我手呢?

男人被女人说得无奈,只好被强迫似的牵起她的手:“行了吧?一天尽没事找事。”

“哎你说谁没事找事了?咱们两口子牵个手咋了?你没看外头抓风化的警察都没了吗?人家胡警官都能……”絮絮叨叨,开开心心。

崔绿真却更关心这个“第三方鉴定机构”的事儿,因为她确实喜欢她的专业,从小就梦想当笔迹鉴定专家,如果能有自己的设备,自己定办公地点,自己决定出什么报告,这简直就是她的梦想呀!

钱不钱的无所谓,她就想做自己爱做的事儿!

婚后一个月她确实挺萎靡的,总觉着缺了点什么。

胡峻笑笑,傻丫头,以为他看不出她的萎靡?进屋,关门,把妻子压在墙上,“咱爸说的,要给你选择的权利,现在,是你亲我,还是我亲你,你选一个吧。”

绿真踮脚,搂住他脖子,室内只剩喘—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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