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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彰化晚间才回。kx初念到他书房拜见。
差不多一年没见了,这个祖父看起来,和先前她出嫁离家前见过后一面并无什么不同。仍是坐得笔直腰杆,不大带表情一张瘦长脸,那只经年日久仿佛沾了他气儿黑猫混沌踞坐桌案一角,也用一双玻璃珠子般反光眼睛严肃地盯着她,一动不动。
司彰化看见初念,也没露出多少祖孙久别重逢当有喜色,只淡淡点了下头,示意她起身后,瓮声瓮气地道:“回来了?你公婆还有祖母身子可都好?”
初念应好后,见他不再作声,只低头翻看桌案面前一册文卷,瞧样子是叫自己退出了。等了许久才等到这机会,哪会就这样转身离去?反近前一步,开口问道:“祖父,从前我曾托母亲给您递了封信。孙女斗胆,敢问祖父心中作何计量?”
司彰化停下手上动作,抬头看了眼初念,目中闪过一丝微不可觉精芒,然后,唇边竟然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丝仿佛玩味笑意,慢吞吞地道:“你觉着该是什么计量?”
初念惊讶,甚至是惊骇。
她印象中,自从有记忆起,她就从来没见过这个祖父露出过笑容。她甚至觉着他天生就不会笑,就跟他养混沌一样,永远只有那一种叫人看了心里没底表情。但是此刻,会自己问这种话时候露出笑意,无疑是个好征兆。初念觉得自己瞬间被点燃了信心,鼓足勇气,道:“祖父应该还记得,孙女先前便提过,朝廷军队未必就能如人所料那般,一举能将北军歼灭。如今半年过去,如今情势,证实孙女猜测还是能立得住脚。您是我亲爷爷,哪怕您再不喜,我也就直说了。孙女之所以敢您面前班门弄斧,第一是盼着咱们司家往后能借势转运,第二,便是我不想就此徐家如此虚耗一生。所以斗胆,恳请祖父审时度势,及早做出决断。倘若失了这机会,往后恐怕悔之不及。”
司彰化方才面上笑意渐渐又消去,恢复了先前模样,一双略微浑浊眼睛盯了她半晌,淡淡道:“你怎便如此笃定平王胜出?倘若后万一被镇,我又听信了你投向于他,那时岂不是招祸上门?”
初念迎上他目光,道:“祖父说得有理。但便如一桩生意,有人做赔,有人做赚。除了运气,这生意人眼光与头脑不可或缺。我先前信中所言,到底是信口雌黄还是有所依据,以祖父您历练,自然比我是心中有数。我大胆这么猜一句,其实到了此刻,朝中有如此相同看法官员应不少数了。因能看出此种情势,并不难。难就是有及早抓住机会决心,以及比别人先动一步占得先机果敢。祖父以为孙女所言可有几分道理?”
司彰化盯着面前初念,不可置否。初念被他看得微微不安时,司彰化忽然道:“初念,你自小便被教授女经,平日所长也不过是女红等诸般闺阁之事。何以忽然性情大变,丈夫方亡故便不肯孀守?岂不知烈女不事二夫,守节方是女子当本分。你难道不欲终始能勉旃,芳名垂万古?”
他问这话时候,面无表情。既看不出不,也看不出赞同之意。
初念想了下,后退数步,朝他端端正正下跪,叩头后起身,道:“祖父说是。只是祖父有所不知,孙女虽自小就受谆谆教导,惭愧内里德行始终不得圆满。嫁入徐家方不过数月便成孤孀,顾影自照,思及往后一生,心中难免凄惶。祖父若是要我守徐家以对咱们司家有益,孙女就算不愿,也会担我身为司家嫡长女责。只以如今情势看,叫我再守于徐家,不过是空耗青春而已。难道祖父还需我做节妇烈女旌表门闾?”
她说到这里时候,大约是声调有些扬起,案头上黑猫忽然喵呜一叫,朝初念跳了过来,尖利爪子刮过她裙裾,轻微撕拉一声,将素面薄绸勾出道细小裂痕,随即打了个滚,弓着腰飞跑到了书房角落阴暗之处。
司彰化一动不动,初念也是一动不动,祖孙两个目光,就这样对视着。
半晌,司彰化忽然问道:“你和徐家长子徐若麟,从前相熟?”
徐若麟虽然早已经被逐出宗祠,但是京中人,无论什么时候提起他,总是习惯地认为他仍是徐家长子——血统这种事,就是根深蒂固。任何外之像,都无法改变旁人对与血统固执印象。
初念心猛地一跳。
她不知道这时候,自己祖父怎么会忽然想到问这个。看着他那双浑浊眼睛此刻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似无神,却知道他其实审视着自己——书房里一直很阴凉,但是此刻她后背,却慢慢渗出了丝汗意。
“跟我说实话!”
司彰化慢悠悠地又加了一句。
初念勉强一笑,道:“我与他从前不过只见过数面,谈不上相熟。祖父问这个做什么?”
司彰化唔了一声,像考量她话里真假,又道:“那你对此人,有何看法?”
初念渐渐定了下来。斟酌了下,谨慎地道:“此人心机深沉,才干出众。平王得天下,则他亦鲤鱼跃龙门。只是祖父……”她看向他,强调道,“他与徐家人关系一向淡漠,又被驱出门庭,往后他再得势,也绝不会因我仍替他兄弟守着而对咱们司家有任何……”
“逐出宗祠不过是做给人看而已!”司彰化打断她话,淡淡道,“往后若真如你所说得势,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名字再写回家谱!急需名正言顺皇帝和那些以匡扶礼制为己任言官,绝不会允许一个不被门庭所纳大臣立于朝廷之上。”
初念看向自己祖父。她知道他说是对。但是他对自己归宗态度,至此,却始终还是如母亲王氏所言那样,模棱两可。
“祖父,我事情,倘若您不反对,我便当您默认了。”
她想了下,终于这样道。
司彰化盯着她。书房里再次静默了下来。就初念被他盯得惴惴不安时,他忽然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若归宗,你姑奶奶必定要受徐家人怨。她若点头,我便成全你。只是,不是此刻。你如今还要回去。”
初念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祖父,一度以为做梦。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竟然这样轻轻巧巧地便应允了自己。但是她知道她并没听错,忍住那种想要落泪感觉,低声道:“我晓得。”
司彰化嗯声,接住那只不知何时悄然又钻到他脚下黑猫,闭目往后靠了椅背上,以手轻轻抚着猫头。这只初念向来不大喜欢混沌,此刻便温顺地倚他膝上,喉咙里发出轻微咕噜之声。
初念知道自己该出去了。朝他恭恭敬敬再次下跪磕头道谢后,起身离去。
等她细碎脚步声彻底消失,司彰化慢慢睁开眼,将混沌放于桌上,忍不住取出抽屉里一封信,再次展读。他向来不大有表情一张脸,此刻渐渐也蒙上了一层仿似兴奋红翳。后终于猛地从椅子上起来,背着手阔大书房里不停地来回走动。似乎不这样,就不能压下他此刻自己血管里不停奔流一身沸腾血液。
这封信,自然不是初念那封。而是恰数日之前,有人从北边方向,通过秘密渠道送达他手上。
即便已经读过许多遍了,但是这一刻,他感觉除了激动,还有战栗。想到兴奋处时,整个人甚至会不自觉地微微抖动。这种状态,让他想起自己年轻时还是个混迹章台浪荡公子时赌场经历——看准了筹码,便不惜一切地出手。
他天性里,就潜伏着赌徒因子。或者说,司家人血脉里,一直就流淌着赌徒因子。司家祖先,原本是前朝一个地方司狱,当时声势还未强盛太祖领兵攻城时候,便是他带头杀了太守,放出狱中囚犯,开城门迎太祖入。当年这一场赌博成就了今天恩昌伯爵府。而此刻,他血液里那种被半辈子官场路消磨得殆赌徒因子,这风云际会时机中,再一次不可遏止地蠢蠢欲动了起来。
他知道比起他祖先,这一回,他胜算几率大。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放手一搏?户部近,天天都与兵部人吵得不可开交。打仗要烧钱,粮草要到位。但是国库并不宽裕,连年以来与北宂交战和对西南诸多土司以及叛乱者防御早就令户部捉襟见肘。面对户部推诿,气恼皇帝甚至发狠要拿出自己内库银两来补贴战事。户部对此自然乐意,近才开始认真做起预算。他身处其间,自然清楚每一笔预算去处。而从预算去处,自然也不难窥出兵部作战思路与计划……
现看来,原来不止自己是赌徒,他那个原本他眼中一直不大有存感嫡孙女,原来竟也是个胆量丝毫不逊于他赌徒。
那个给他主动来信人,末尾仿佛不经意般地随手补了一句:“公之孙女,尚孀守于徐家。倘她有求于公,望勿他言推诿。特沥寸函布达,致谢。”
对这信末寥寥数语,司彰化这上头所费心思,完全不亚于吃透他前头所叙之话。同为男人,他敏感地觉察出了这其中一丝玄妙。但对这一点发现,他丝毫不以为悖,甚至有了手中筹码再次加重兴奋之感。
如今他要做,便是买定离手,然后紧紧抓住自己手中筹码,静静等着开盖验骰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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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帆村里,秋蓼此刻便如死人一般地躺那张床上,漠然地任由身边婆子掐着她早已青紫胳膊,一遍遍盘问那个可能小厮是谁。
这样情况已经持续了小半个月。婆子也早筋疲力,只碍于吩咐不敢停下。
“你这个贱人,再装死,便拿针来刺——”
一个婆子狠狠用力再掐一把后,发现她仍一动不动,连眼皮也不跳一下,心生疑窦,探手过去触了下她鼻息,一抖,对着对面婆子道:“没,没气了?”
这样结果,其实早就预料中。所以两个婆子从起先惊慌中镇定下来后,反倒觉到了一丝解脱感,后狠狠盯一眼那女子,恨恨道:“便宜你了。连累老娘两个也这山旮旯里蹲了这许久……”
入夜,周大用条麻袋将女子扛肩上,借着暗淡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里去。
这样事情,他是第一次干,自然心惊胆战,心里埋怨着那两个婆子自己不来,只指派他一人干这倒霉事。好几次差点没看清路摔倒地。终于找到个他认为可以埋尸地点后,重重甩下麻袋,骂了一声借以壮胆,然后用带出镐子掘起了坑。等一切都准备好了,正要将麻袋拖到坑里去,忽然听到里头发出一声浅浅吟呻。登时头皮发麻,转身就要夺路而去。
“大……大哥……我没死……发发慈悲救我……”
麻袋里女人用一种弱得仿佛一掐就断声音恳求着。或许是多日没说话缘故,嗓子有些养了回来,此刻这声音听起来略沙哑,却年轻。
周大停了脚步,确定不是诈尸后,慢慢回到麻袋边,蹲□去,颤抖着解开了扎住口子麻绳。
月光照露了出来那张女子脸上。蓬头散发,虽然早看不出当初美貌了,但是此刻当她慢慢睁开眼时,这双斜斜勾挑上翘眼里透出如水妩媚,仍是周大活了半辈子都没见过。
他定定望着她。迟疑了下。忽然想到那家人,顿时一阵压抑,颤声道:“妹……妹子……对不住啦,你要是没死,我只能叫她们回来……”
秋蓼低低叹息了一声,望着蹲自己脚边男人,抬起自己手,慢慢解她衣襟。
她身上很瘦了,但是因为产后不久,胸脯却是鼓胀鼓胀。月光下白得耀目,白得比银子还有魔力,如磁石般紧紧地吸住了男人目光。
“大哥……你晓得你是好人……”
秋蓼将他手拉到了自己胸脯之上,轻轻揉压,声音如泣如诉。
“我本来也是官家女儿,可是自小不幸,父亲问罪后,家破人亡,我才被卖成了婢女……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病得很重了,要是你不肯发慈悲,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您救了我,我报答你后,我便会去投奔我表哥,我绝不会连累你……”
男人手被压到那两团雪白鼓胀上被动地揉动时,便似中了魔怔,呼吸陡然粗浊起来,整个人化成了木雕泥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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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
元康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反反复复战事消息里,后传来北军忽然转道西北,经略徐若麟指挥下攻入山西,取了首府大同作为呈给金陵年贺礼之后,原本仿佛已经习惯得开始有点麻木了金陵人,似被春雷惊醒蛰虫,一下又被接下来另个消息弄得兴奋无比——皇帝赵勘终于发怒了!屡次召回魏国公徐耀祖无果,次次被他用病体缠绵来推诿后,这一次,他连发了三道申饬圣旨,痛斥他国难当头却丝毫不谅君心,严令他立刻回朝取代连吃败仗李续。徐耀祖终于抵不住压力了,连夜从道观赶回金陵,这一年二月,两个皇帝亲派监军随同之下,挂帅北上。
对于这一场即将到来父子兵斗战场见,金陵那些素日里不管与徐家合不合得来人家,尤其是妇人闺闱里,大家幸灾乐祸般地议论过后,后不约而同得出了一个足以能警醒人心教训。那就是女子固然要守德,但家中男子,亦是不能任意荒诞行差踏错。瞧瞧,魏国公府徐家如今正上演大戏,不就是魏国公年轻时外头没管好自己恶果吗?子债父偿。如今自作自受,且看他如何收这个场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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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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