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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所有动物之中,最为聪颖的,那是因为他们知道如何去趋利避害,才能够避免很大一部分伤亡。也正因此,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去研究身后之事。

而那些习俗早已经既定,比如说壮年而亡、暮年而去,生老病死、突发凶事,等等,民间都有不同的仪式,而这些仪式所需的物品,一般都会采买。毕竟寻常人家,哪里会时常准备这些不祥之物?

而那些专门售卖此等物件的店,城也就那么两三家。在塑阳三日发丧的习俗之下,如果有人去世,必定有人第一时间前去采购。

那晚的刺客,萧霁雪认真研究过,扒开他们那千疮百孔的夜行衣以后,里面都是寻常农家衣着,而他们手掌中的纹路可以看出,定是长期手拿锄具。

更因为那些刺客们的情谊,这葬礼必然会举办,而且会举办出一定的规模。

所以,萧霁雪出现在这溪浴沟里,并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溪浴沟最中央的那处广场,虽然没有吉彩葬礼那般多的器物白幡,此时却站了满满当当的人。看这个规模,应该是这个村子里比较有名的人去世。

然而,从那些披麻戴孝的遗孀,以及那些孩子来看,这几个死去的人应该还很年轻。而又同时有那么几对母子组合来看,这几个人应该是同时去世的。

农家最重情感,气氛很是沉重。

不一会儿,这里便哭声震天。

几个有些年纪的男子站了出来,每人捧着一个灵位,缓缓走到中央那座祠堂,为首一个老者朗声说道:

“诸位,王二、李小川、张牛、吴大狗遭遇不测,我们感到非常沉痛。他们都是为了洛王而牺牲,为了少主而牺牲,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

“以后,他们之妻,便是我们的女儿、兄妹;他们之子,便是我们的儿女,我们一定视如己出,尽力供养扶持,任何人不得轻慢!如有违背者,逐出溪浴沟!”

“可斯人毕竟已去,我们还有大业尚未完成。今日,我们把这几个年轻人的灵位放到祠堂里面,同洛王同在,他们会看着我们,为洛王复仇!”

洛王?这数次出现的两个字眼,让躲在一旁冷眼旁观的萧霁雪大吃一惊。原来,这些乱党都藏在这里,又是一派农民打扮,自然是最好的隐藏。

“赵军师,四个兄弟这般尽心尽力,以至于丢了自己的性命,怎么不见少主前来?”赵无用的话音刚落,就有人大声质疑。

“至少,也要来看看嫂子们,象征性的安慰一下吧?”

“少主哪能这般铁石心肠?难道我们就不是人吗?”

此话一出,让一旁的屈平,以及几个主事人脸色一红,纷纷低下头来。

其实,他们何尝不这样想?想来当年洛王是那般体恤下属,不说伤亡,即使是某个下属家里有那么一丁点儿事,他也是极尽询问关切,生怕自己没能解决到位。

可当今这位少主呢?三日前的那个夜晚,竟然事了拂衣去,一句话也没有说。更加让几人难以启齿的是,这次行动中,失去性命的李小川,还是死在了少主手下。

这,实在是让人感到寒心,甚至让人气愤难平。可谁又能说呢?谁又敢说呢?

赵无用脸上不着痕迹的微微一抽,压低了声音,有些苦涩的说:“少主……他……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暂时来不了,但给够了银子,让我好生抚恤几位英雄的遗孀。他……待忙完以后,会……会亲自……前来慰问!”

说到后面几句,赵无用的声音充满了苦涩,以至于声音都压低了不少。可如此场合,这番话也的确有了一些作用,再也没人质疑,于是乎一场简单却庄重的葬礼就这样顺利的进行。

直到黄昏之时,人群渐渐褪去。

那祠堂里,独自留下了赵无用,以及脸色难看的屈平,两人看着洛王牌位旁边新立的几个牌位,都是良久无言。

半晌以后,还是屈平最先沉不住气,率先开口:“军师,少主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就连自己的兄弟……哦不,他压根儿就没把我们当兄弟!”

“他本来就不是我们的兄弟!”赵无用厉声打断,却又斩钉截铁:“他是洛王的儿子,是我们的少主!”

生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确,又转过头来看着屈平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屈平更加愤怒,他一跺脚,狠声道:“难道少主就可以无视我们的性命?当年洛王殿下……”

“现在,少主就是我们的天,他说什么、做什么,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照着做就是了!”赵无用截断了屈平的话。

“还有,我告诉你,这些话,以后千万不要再说了!”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屈平大声呵斥赵无用,赌气似的,气呼呼走了。

这番对话,自然被屋顶之上的萧霁雪听了个清清楚楚。他对两人口中的“少主”充满了好奇,难道洛王在这世界上还有儿子?那样的话,岂不是这人是自己的堂弟?

正这般想着,忽然听见一阵抽泣声音传来,由最开始的小声呜咽,到后面的嚎啕大哭,如泣如诉,在这夜里,平添几丝悲凉和恐怖,正是那所谓的军师赵无用的声音。

他真的有些老迈了,连声音都有一种苍老的意味,尤其是那带着哭腔的话,让萧霁雪都一阵动容。

“殿下,我辜负了你的期望,实在是罪该万死啊!”

“二十年来,我只顾着保留你当年留下来的这部分人,没能找到少主,以至于他没有接受很好的教育,未能继承你的遗志,到现在这般铁石心肠,是老臣之罪啊!”

“老臣……用心辅佐少主之心不改,只是看眼前这形势,要对少主好生教育一番,让他懂一些为人处世,以至于后面举事成功以后,也不至于做个暴君。”

“殿下,老臣实属迫不得已,如若长期这样下去,我等苦心经营的这一群人,我怕少主驾驭不了啊!”

“殿下,老臣斗胆直言,也有私心。就像少主说得那般,这些年下来,的确是有些安于现状了。只是,这么多人,都是你当初拼死保下来的手足,我……实在不忍心让他们再次遭难呀!”

“殿下,你在天之灵,应当不会怪罪我吧……待老臣下黄泉以后,一定捆上藤条,让你再像当初那样,惩罚犯了错误的我!”

紧接着,便是一阵抽泣。

良久,听闻背后传来的脚步声,这老人才缓过神来,他知道今晚要做的那件大事就要来了,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心潮澎湃。

已经到了夜晚,但那似练的月华,把这里照映得雪白。

远处,一个僧人踏月而来,山谷之中荡起的微风,把他宽大的僧袍吹起。他的脸上,一派宁静淡然,甚至还有那么几丝笑意,看起来一派温和温润。

“少主,你终于来了。”

这句突兀的话,竹解并未反驳,倒是做实了那“少主”之名,让萧霁雪大吃一惊。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所谓的洛王之子,这所谓的少主,便是与他交手多次的竹解。

的确是藏得深呀!

这一切都超出了预料之外,萧雪霁当下只得继续观察。

“深夜唤我过来,有什么事情?”竹解站在祠堂外面,并未进去,隔着五米左右,云淡风轻的问道。

“少主好大的心胸。”赵无用低低喝了一声,紧接着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了出来,手里不知从哪里拖了一根藤条。

他盯着竹解,几乎是一字一句的说:“此次事件,我们折了四个兄弟,他们的父辈,都是跟随洛王多年的人,此番连性命都丢了,少主难道就不心疼?”

竹解笑笑,一副很懂的样子,伸手摸向怀里,嘴里说道:“我知道,钱嘛,喏——”他把摸出来的那个鼓鼓的钱袋子扔向赵无用,“不就是钱嘛,在这里,拿去吧!”

赵无用没有接,任由钱袋子掉在地上,而他则沉默不语。

竹解见此情况,以为赵无用嫌少,脸上登时升起一种鄙夷的神色,揶揄道:“你可千万别觉得少,这些钱,即使他们活着,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人心不足蛇吞象,知足吧你!”

说罢,他似乎意犹未尽,神色之间一片憧憬,把手给举了起来:“若是我成功,当真做了皇帝,大家自然是封王拜相,那几个女人和他们的孩子,自然荣华富贵一生。你说,还不够吗?”

赵无用忍无可忍,手中拿着藤条,“啪”的一声重重的抽在竹解身上,骂道:“你当真是铁石心肠,我等追随你,是念及洛王旧情,是念在我们相信洛王后人也如同洛王那般礼贤下士。”

竹解被抽中,当即吃痛,叫了一声,似乎不敢相信,一时间竟然有些惊讶。

又是“啪”的一声,竹解挨了第二鞭子。尚且还未动怒,那赵无用厉声呵斥——

“我刚刚请示了洛王,今夜一定要好好教训你一番,就当是我替你父王管教管教你!”

“我等追随洛王,现在又追随你,哪一个是为了金钱?又有哪一个是为了封侯拜相?我等是为了公平,为了天下,几个臭钱、几个名头,能买的了我们的忠义?”

说罢,又抽了一鞭子。

竹解终于大怒,伸出手指着赵无用:“赵无用,反了你了?念你年岁长,且早年之时追随父王,我让你三鞭子,你不要得寸进尺,若你再这般以下犯上,我定不饶你!”

赵无用听闻此话,心中更觉悲凉,他仰天长叹一声,泪水流了出来,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态度,恨声道:“我看你是没有当过上位者,此前估计无人待你如此敬重,无人供你差遣,而今得了势,迫不及待的想要享受一把上位者的姿态!”

他上前两步,再次呵斥:“我告诉你,洛王之前对待我们,从来都是以理服人,从未有过以权势压人的事情发生。”

“我见你做的那些事情,实在羞于启齿,做和尚时不安分,玷污良家妇女清白,对人家不管不顾,你妄为男人;做兄弟不守忠义,害得那个叫做李云水的年轻公子英年早逝,你可曾有过半点惭愧?我看你……咳咳,你连个普通人都做不好,整日里想着加官进爵,就为了那么一点点权势,你可曾有半点洛王风采!”

“李云水”三个字,已经成为竹解的禁脔。

“住口!”竹解被戳到痛处,当即大喝一声。

此举并未让赵无用停下,反而厉声呵斥:“我现在非常后悔,当初怎么会使劲儿劝着兄弟们,跟着你鞍前马后,做那些蝇营狗苟之事,我实在羞于启齿,下了九泉以后如何面见洛王?”

说罢,一鞭子又打了过来。

不料,却被竹解紧紧握在手中,此时他不为所动,神色之间一片嘲讽,他低下头,似乎是警告一般:“赵无用,我最后再给你说一次,住手!”

赵无用手中的藤条被竹解紧紧拿捏着,一时间扯不回来,正焦急之时,却见竹解盯着他,忽地癫狂大笑——

“赵无用,你真是高看了你自己,高看了你们这帮乌合之众。”

“你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复仇的种子,你说我要匡扶正义,坐上那本该属于我的大宝。可你,真的以为就凭你,或者……就凭你们?”

“哈哈哈,你算什么?你们又算什么?”

“你们只是一群有血肉的工具,那些雄图大业,主心骨是我!你们……必将成为我登上巅峰的垫脚石!”

“垫脚石……就要有垫脚石的觉悟!”

此话刚刚说完,一个雄壮的身体大喝一声,远远的撞了上来,却被竹解一掌打翻在地。

原来,屈平早已远远的在一旁,只是引而未发而已,见赵无用受辱,又听闻竹解这番侮辱的话,当即热血上头、奔上前来,企图打翻竹解,与赵无用二人好好的教训他一顿。

此时被打倒在地,来不及思考后果,又翻身而起,辟出一掌往竹解而来。却见竹解轻轻松松便化解了这一掌,又随手一扔,连带藤条把赵无用也甩到一旁。

“荧荧之光,也敢于皓月争辉?”

他冷冷的看着地下躺着的两人,冷冷说道:“你们说得对,我从未拥有过自己的力量,但你们是自己送来的,我用你们,天经地义,更何况……你们还是我父王的旧属。”

“做奴才就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不然……你们以为自己是谁?”

他缓缓走上前,把屈平就像提鸡仔一般提起来,不顾那屈平已经被涨红的脸,对赵无用轻飘飘的说了句:“赵军师,我最后叫你一声军师,若你以后还敢以下犯上,我可就不客气了。”

说罢,左手捏拳,冲着屈平的肚子就是几个拳头,打得那屈平登时口吐连连,一声也吭不出来。

“你,最好认清你的身份,若是奴才都如同你这般,我还做什么主人?”

“好好儿听我的话,不然……也许我哪天不高兴,就杀了你这心腹爱将。”

他又看着屈平,面目狰狞无比:“你们二人当真是情谊深重,那么你……就乖乖的跟我走吧!”

说罢,提着屈平,就那样大大咧咧的走了。

此时,趴在房顶之上的萧霁雪万分不解,本以为这竹解一派名僧风范,怎地也做这等事情?他目睹了事情过程,对那赵无用和屈平万分同情,本就年轻,也是侠义心肠,哪里见得这番场景?

于是就在竹解离开的那个瞬间,他不着痕迹的拔出了自己的剑,就要准备飞身而起,把那罔顾礼义廉耻的竹解一刀解决,来还这朗朗乾坤之下,那些忠孝之人一个正义。

正要行动之际,一把飞刀倏然而来,钉入距萧霁雪一寸之间的房檐之内,入木三分。萧霁雪大惊,这番手段,想来此人隐忍许久,只是未发而已,可自己完没有发现,那飞刀似乎没有半点破空之声。

天下之大,武林之大,除了据说修得游龙大成的竹解,还有谁有这番功力?

显然,这人不可能是竹解。

震惊之下,却见那飞刀之上,连着一小片丝绸。

趁着月光,那上面一片赫然小字:“方外无名,有僧竹解。其身所佩,双虎曜日,渊源大有。切莫冲动,静观其变,因果自现。”

萧霁雪左右看看,哪里还有人影?

只有这山风习习,以及地上那绝望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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