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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城内,酒过三巡,洛阳佳酿终究免不了此时此刻的剑拔弩张,虽然双方还极力保持理智,南北之人各自保证了最后的克制,以免撕破脸互喷伧子、貉子。
顾章和陆永在钱会与吴潜之间爆发冲突的关键节点,只能将带来的秦淮楼最好的琴师叫上殿,可这个时候就算琴音悠然绕余梁,也只能让这一触即发的气氛暂缓一时而已,钱会好楚乐喜战歌,吴潜是谯王在谯国时旧臣,对谯王忠诚谨慎,一直护卫谯王左右,渡江之后更建谯君营,被拜射声校尉宿卫宫中。
这两人一个忠于南府一个忠于天子,言语上不加克制很容易爆发冲突,相比于同样领宿卫宫中禁兵的孔茂之只知音舞外,吴潜可谓与钱会针锋相对。在得知吴潜要去石头城时,顾章和陆永都曾劝阻天子,但天子不为所动,而今日一看天子用意很明确,他就不想在南府那里输了自己天子的威严。
琴音渐停,孔茂之从痴迷的享受姿势中缓缓睁开双眼,而顾章则拂袖示意侍者为众人填酒,并且在琴师退下之后率先笑着开口道:“士晓,你身后那两位兄弟可谓仪表堂堂,若是士晓不善宴中游戏,让两位小兄弟上来可否。”
“你这个家伙。”钱会笑着指责顾章,随后回头先后看了一眼邓允和徐谌,徐谌他很熟悉,只是邓允他多少有些陌生,“算了吧!这两位后生似乎也不愿出风头,若是游戏到激烈之处,就怕某些人开始舞刀弄枪啊!”
“诶,士晓。”眼见气氛又要奔着激烈而去,陆永连忙抢在吴潜前面急声道:“幼年之时,你这个家伙就是如此,明明是读书,最后变成了武斗,到了如今也是如此。”
“哎,往事随风啊!”钱会笑着感慨,瞥了一眼吴潜又道:“真想找个地方与子宏、志俊同忆当年,只是如今这江左之地,恐怕也容不下我们三人的一张书案。”
钱会这当中隐含着的不满再一次让顾章和陆永担心起来,一旁的吴潜冷笑一声,随即脸色阴沉的反驳道:“使君言重了吧,据我所知,使君宗族在山阴等地拥有的山泽、庄园何止几座那么简单,且都有私兵驻守,顾、陆二公之族在三吴之地所拥的田产岂止千顷,如果使君真的没有一张书案之地,那在下倒是愿意上报天子,到时候天子自会赐给使君一片土地供使君使用,但就怕使君不肯去啊!”
“放肆!”听着吴潜带着极为讽刺之言,这一次钱会不在克制,起身便将放在一旁的佩剑拔了出来,吴潜亦不甘示弱,同样拔出佩刀应对,这一幕让一旁的孔茂之不禁惊恐的躲着,但还好钱会身后的徐谌见此便是上前按住钱会的手,并且使着眼色劝道:“使君使君冷静啊!”
而陆永也是急忙起身,绕过有些心有余悸的孔茂之,来到吴潜身前劝道:“玄隐,今日饮宴,斗嘴可以,切莫当真啊!”
“怎么好好的却算起家族土地来了呢!”顾章也是起身尴尬的笑出声,希望能缓和双方的气氛,但吴潜不甘示弱的样子让钱会亦是不退,但徐谌还是悄声劝道:“使君三思,要想一想这里不是武昌。”说罢,便是提示着向外望去,钱会这才冷静下来,于是只能狂笑两声,面露不甘的收回了佩剑。
而吴潜见钱会先收,也是在陆永的劝阻下冷静下来,收回佩刀后便是冷声作道:“今日饮宴多有得罪,在下告辞!”
陆永本想挽留,但吴潜离去的实在突然,对面的徐谌也是故意望了一下殿外,便回头又是低声劝道:“使君,此地已不可久留。”
“既然如此,子宏、志俊我们日后再见。”钱会闻之有理,便是转身对顾章和陆永告别。
“士晓既然想走,吾和志俊只能恭送,但日后再见,希望士晓能够秉承理善,切莫在猛着性子了。”
钱会闻言咧嘴笑起,也自然知晓顾章言中好意,不论如何,他虽与顾章和陆永政见不合,但自幼及长,三人的友谊横跨旧朝到如今这乱世,钱会自然不会对顾章和陆永心生恶念,也知顾章之言心存善意,所以他是笑着点头,随即转头对徐谌使了个眼色,徐谌便是心领神会,从怀中掏出公文。
“这是大司马上奏天子的文书,既然吾等难去台城,就劳烦子宏、志俊了。”
徐谌恭敬的俯首呈上,陆永也是双手接过,“士晓客气了,也烦请告知大司马,对于南府西征将士的赏赐,天子即日便派使节送往江陵。”
“那就谢过天子了。”
钱会冷冰冰的扔下这句话后便大步离开,徐谌和邓允先后恭敬的对顾章和陆永施礼后便也是紧随钱会其后。
“哎。”看着三人离去的身影,在回过头看这不欢而散的接风宴,顾章长长的叹了口气,“真不知我等能否免祸。”
“天子虽然信任我等,但为家族计,子宏,你我要早做打算了。”
顾章重重的点了点头,今日过后,两人都能看出,南府与朝廷不可能维持现状,钱会和吴潜两人的针锋相对实则代表的就是葛成与天子的博弈,两人在各自阵营地位非凡,今日宴会都差一点刀剑相对,更别说朝廷与南府日渐升起的矛盾,这种矛盾可不是一折上书一顿宴席就能化解的。
华林园,如今深冬,园中景色不在,只剩下奇石耸立。长廊中,葛遥跟在皇帝陈旭的身后,回想以前,两人经常并肩前行,渡江之时两人亦是同在船头感叹山河变色,但今时不同往日,谯王已经是天子,他也成为天子的首席大臣,曾经的友谊如今也只剩下君臣有别了。
“茂清,今日朕身体不适,并未召见,还请茂清不要在意。”
陈旭突然止步,负着手沉声而叹,葛遥微微躬身笑了一声,“陛下言重了,臣今日多少有些莽撞,扰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茂清。”陈旭拉长声调,回头望去,“你我虽是君臣,实为兄弟,这种客套话在朝堂说说可以,难道在你我二人之时也要有君臣之分吗”
“臣不敢,若太阳下万物同,苍生何有仰照,臣只能恪守礼制,更不敢妄自与陛下称兄道弟。”
“哎!”陈旭无奈一声叹气,也不在纠结此事,但还是发出感慨之音,“有时朕真是怀念未登基的日子,那时候百掾齐心,定江左、平荆襄,行台之时就有中兴之象,但是如今哎。”
皇帝陈旭一声长叹不在继续,转而回头苦涩一笑,葛遥也不得不拘着身子清淡陪笑,“陛下可能是最近为国事过度操劳了,如今国家中兴江左,臣子皆是戮力同心,相信终陛下之世必能克复两京,使宗庙社稷归于旧都。”
听到葛遥口中出现这种奉承之言,皇帝陈旭又是转身望去,只见葛遥垂于腰下的双手握着的公文,他淡雅一笑,“茂清,今日我们不议国事,只是忆往日之昔,你看可好。”
“当然。”葛遥遂将公文悄悄收回宽袖之中,但随即变的沉默不语,陈旭知晓,如今两人关系的转变,君臣横在两人中间,他们已经不是往日可以同塌而眠、知无不言的兄弟了。
在一阵沉寂之后,黄门侍者前来禀报宴已备好,陈旭与葛遥便是一前一后到了竹园之内,葛遥依旧拘谨,恪守礼节,皇帝陈旭坐到主座后,还是指着次坐让葛遥入座。
“还记得刚渡江之时,朕醉酒废事,是茂清深言以谏,朕遂覆觞忌酒以明志,那个时候朕还有些暗恨,以为茂清不喜酒就让朕也不饮酒,但如今想想,在这深宫清心寡欲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看着台案上摆着的清茶素膳,葛遥顿感欣慰,面上也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而皇帝陈旭也是单手举起清茶,葛遥双手捧起,两人一饮而尽后,皇帝陈旭叹声开口道:“几日前朕看见太子妃和他的长兄入了东宫,一转眼间倒是有些不认识了。”
“哦,陛下是指太子妃吗”
“对啊,想当初朕为太子聘礼之时,何氏还不同意,当时太子妃身子短小连喜衣都穿不了,但几日前在看,倒是成长了不少。”
葛遥轻嚼着薤菜,虽然观察到陈旭面上的笑容,但葛遥清楚,皇帝陈旭话中一定另有深意,所便也是顺着陈旭的话说道:“是啊,陛下提及此事,倒让臣想起前些日子臣的侄子到臣府中拜访,一时间臣倒是没认出来,差点还闹出了笑话。”
“哦,说到这个,朕记得茂清妻姊的儿子也是娶了何氏的女儿吧!”
“陛下说的不错,臣的那个外甥若是论起来也算是和太子沾着亲戚,只是如今他在南府为掾,两人长久不见,有时候这何氏也是经常到臣的府里找臣的妻子闹。”
一提到南府,皇帝陈旭心头一颤,落入盘中的筷子也是刹那间止在半空,葛遥也察觉自己在无意间说错了话,毕竟此时南府这个词已经多少成了这深宫中的忌讳。
“哦,要是这样的话,茂清还真是要修书给南府的景邵了。”
皇帝陈旭虽然强颜欢笑,但是葛遥还是变的拘谨起来,生怕自己在说错了话,毕竟葛遥已经有些如坐针毡了。
而见葛遥坐在那里面色紧张,皇帝陈旭容色开朗的劝道:“茂清,朕知晓,如今朝堂、坊间议论纷纭,皆言朕因南府疏远茂清,此一派胡言,还希望茂清不要当真。”
“陛下宽宏大度臣甚欣慰,只是朝堂所议坊间所谈也并非都是虚言,倒也代表了一种民意,臣有时也想,葛氏世受君恩,如今天下非议至此,这也不是葛氏先人所望,如今江左虽兴,但军旅不息,学校荒废,臣额臣想、臣想辞官办学,还望陛下。”
“茂清!”陈旭一声断喝,让葛遥的娓娓而谈瞬间打住,在见皇帝陈旭额头阴沉,面色严肃便也是沉下了头,但襟怀中的双手却是紧紧握着。
而皇帝陈旭转而又变的面色愉悦,淡淡而道:“茂清,办学之事朕自会派贤良去替你办,哎,这也不知怎么,突然间你我君臣就谈到这种地步,本来还想找你谈的是太子与琅玡王的事。”
“陛下,太子与琅玡王之事倒不如问沈少保。”
见陈旭话锋突变,葛遥这才察觉到原来陛下又要老话常谈了。
“啧,朕也想啊,只是那个沈房朕一提起太子和琅玡王,他就把古礼圣言讲的滔滔不绝,听的朕实在是烦了。”皇帝沉叹一声,随即眯眼看向葛遥,探出身子道:“茂清,自古定大事者一两人足够,朕一直觉得,这储君本以德行而非年龄,所以朕想请茂清替朕做这个决定。”
葛遥闻言顿时心头猛颤,身子也是不时紧张起来,拱手而劝:“陛下,若是此议,臣倒是赞同沈少保,若陛下强行让臣做决断,那臣只能回自古及今立嫡立长此乃自然之理,何况太子殿下并无过错,陛下怎能轻言废立呢”
“哼,你也这样说,那朕还能去找谁呢”
“那就请陛下永远不要提及此事。”
君臣的对话此时有些激烈,但转而发现一旁的黄门侍者都在垂首窃窃盯着两人,皇帝陈旭率先转变,他目露慈祥而叹:“元善、云谦生母身份卑微,尤其云谦刚刚出生生母离世,朕便将兄弟二人交由皇后抚养,可是云谦及长,养母病逝,朕每每想到此,便感觉愧对云谦。”
“若是如此,陛下便偏心琅玡王,臣到真是觉得替太子不公,毕竟琅玡王所经之痛,太子也一样啊,更何况太子性至孝,有文武才略,亲贤爱客、雅好文辞,与朝臣多为亲尽,人臣之主当如此啊!”
“是啊!”听着葛遥的称叹之声,陈旭沉默半响,随即闷闷而道:“当今朝臣都希望太子能继大统,毕竟正如茂清之言,这秣陵的朝臣都与太子亲近。”
皇帝陈旭面色不悦沉着头,葛遥也是苦涩作笑,毕竟天子的言外之意就是暗讽琅玡王常年领兵在外,与朝中大臣关系疏远,而太子长居东宫,又亲贤好客,自然深受朝臣支持。而葛遥虽然想在太子与琅玡王之间两不偏袒,可是言语间还是支持太子一些,皇帝陈旭自然不悦。
“陛下,太子与琅玡王皆有人主之象,太子常年辅政陛下处理政务深得众臣之心,但琅玡王这些年领兵经武甚有成效,在军中也深得北境将士之心,所以臣想这本就是陛下之福。”
“哼哼。”皇帝陈旭闻此言倒是闷笑两声,随即眼眸闪动,转而露出慈祥之色,“若依茂清所言,朕这个做父亲的倒是可以少操一些心了。”
葛遥笑着点了点头,但是内心多少还是有些心有余悸,每每谈及立储,葛遥总是首当其冲,除了太子少保沈房等礼法旧族之臣外,多数朝臣都是仅跟着葛遥,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天子对葛遥虽然依旧信任,但难说没有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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