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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尹的手指触到了竹简,就在此时,司败的话再次浮现在他耳边。
可这若非大王本意,那日后,大王第一个迁怒的……便是你我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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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尹手上一颤一顿,他微微低了低头,咬了咬牙,收回右手。
大殿之中响起刑尹的声音,可能是宫殿宽大,语声听来有些发虚:“启禀大王,微臣……得大王授命,不敢轻慢,连夜提审伍员,其对当众损伤少傅人马一事……供认不讳。”
刑尹语声嘎然而止,众臣本以为还有下文,闻言皆有些发怔。费无极马上接收到了刑尹话中退缩之意,不禁又气又急,忍不住道:“伍员为逆臣伥目,伤害朝臣、不敬君上,乃是要细审详勘的要案,供词……竟如此简略”
楚王又瞟了一眼费无极,刑尹心头一颤,右手忍不住又向袖中伸去。
恰在此时连尹看不下去了:“少傅大人,大王正问着案呢,大人何必这般急切”
费无极脱口而出:“本官亦是在替大王问案!”
楚王神情微微一动。
伍奢冷冷问:“这世上可有苦主问案的道理”
费无极冷笑道:“太傅大人能不避嫌疑,为逆犯申辩,下官为何就不能为自己讨个说法太傅大人口口声声不过问令郎一案,如今这是……也忍不住了么”
费无极说话间不忘扫了一眼楚王,见楚王并无异色,胆气更壮,躬身道:“大王,卑臣受些伤损倒是小事,怕的是动摇国都人心,还请大王明察!“
楚王沉默不语,司败见刑尹脸色发白,右手始终僵在左袖中,这才起身出列,向上揖手,语气沉稳,奏道:“大王,臣等自得大王授命,深知紧要,片刻不敢懈怠,现经讯问,伍员与斗氏有师生之谊,骤闻斗氏死讯,一时不察,欲寻少傅理论,这才闯下祸端。”
楚王:“哦是么”
司败:“是。人犯年轻,问话时与臣等常有琐碎意气之辞,无关案情,故供词尚需整理誊抄,明日当能呈交大王亲览。”
刑尹明显松了口气。楚王点点头,问:“伍员的脾气,很不好么”
司败:“是,性烈如火。”
楚王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沈尹戎出列行礼再奏道:“大王,伍员虽犯刑律,但其兼有文武之才,实是堪用之人,若必要惩处,臣请大王将其发往臣军中效力,让其阵前杀敌,以赎罪过。”
见左司马再三为伍员说话,亦有大臣出列求情:“伍员尚有用于国,左司马之言,大王或可参酌。”
费无极眼看又有大臣蠢蠢欲动,生怕有更多人为伍员求情,气急之下,向前迈了一大步,大声道:“我等臣子,当效忠大王、匡正朝堂,如此为一罪犯开脱,宁不愧乎”
楚王眯起了眼,静静看着有些与从前不太一样的费无极,继而微微侧过脸,意味深长地看着伍奢,露出一丝极微弱的笑意。
楚王正色道:“伍员当众行凶,触犯刑律,若不严惩,国法何在!”
众臣均是心头一震。
楚王顿了一顿,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伍奢与费无极。费无极等人面露喜色。伍奢虽早有准备,但关心情切,也不自觉地闭上了双眼。刑尹则心绪纷乱,本能地看了一眼司败。
只听楚王面无表情道:“着削去伍员官职品秩,领杖刑四十,回府思过,静修人子人臣之道。”
众臣大出意外。伍奢蓦然睁开眼来。费无极也愣住了。刑尹忍不住飞快地看了一眼垂目不语的司败,满满的后怕与心悦诚服。
费无极脱口而出:“大……”
楚王看着费无极:“少傅……可是觉得寡人……判得轻了”
楚王的眼神令费无极心头打了个突,他满心不甘,但只能暗暗咬牙,行礼唱诵:“大王……英明如炬,卑臣,无有不遵!”
楚王微微点头,表示满意。众臣亦纷纷行礼赞诵楚王的宽仁。
只有一人,直身而跪,在短暂的意外犹豫后,将双手高举而揖,朗声道:“臣铭感大王宽怀大量,然令尹之案……“
众臣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心道太傅实在太过迂直,君上对伍员这般从轻,摆明了是给你面子,但凡有脑子的人,早该明白各退一步的道理,太傅若还是揪着为斗成然平反不放,君上一怒,取伍员命不过只是指掌翻覆之间的事。
众臣还不及多忖,却见楚王举手示意,打断了伍奢的话:“斗成然大逆悖德,其罪当诛!太傅不必再说。”
费无极紧盯着伍奢,如他所愿,伍奢面现决然,揖手抗声道:“大王……”
楚王再次举手打断,继续道:“但念其有功于国,不忍株连,特准其子承其爵位,移居……”
楚王想了想才继续道:“嗯……移居郧地罢。”
众臣更是意外。费无极愣住了。
片刻过后,子常率先下拜:“大王宽宏气度,不忘旧勋,斗氏倘若有识,亦当报愧,感念大王恩德!”
众臣纷纷随之下拜。费无极愣怔间,突然感觉到楚王看自己的目光,他马上回过神来,慌忙拜倒在地。楚王的目光扫过伍奢,四目相对,伍奢突觉背上一阵寒意。
他一心想着为斗成然讨公道,却未想到,楚王手中,还有一群待宰的羔羊。
这是楚王手中的砝码,比自己儿子性命都要重的砝码。
伍家可以牺牲自己的儿郎,但是若由于他的坚持,导致君上一怒之下收回对犯属的宽大呢
楚王杀了斗成然一人,他怎能再害了斗成然一家
伍奢看着楚王,一时竟再说不出话来。
是了,此人虽在自己眼中算不得明敏、更称不上睿智,但自小在后宫朝堂的波诡云谲中多年浸淫,能走到今日,除狠辣之外,又岂会是没有手段不懂权谋的
楚王挥挥手:“斗氏毕竟是宗亲,寡人也不是不念情面的。至于……”
楚王扫一眼伍奢,大度地:“年轻人嘛,难免有时会逞血气之勇,好在……没闯出什么大祸。伍家的忠心与门风……寡人还是信得过的,太傅!”
楚王加重语气地一唤,伍奢本能地揖手。楚王语重心长道:“你这个儿子,今后……要好生管束。此事……”
楚王看着伍奢:“到此为止罢。”
伍奢抬头,分明感受得到玉疏之后,楚王的目光中半是妥协、半是威胁的深意。他缓缓收回眼神,终于,有些迟滞地下拜。
楚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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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议结束后,太傅与少傅离开时,脸色都十分不好,楚王则是一脸轻松地回到了后宫,一边走,一边甚至还舒展手臂,伸了个懒腰,笑道:“总算打发了伍奢那个老顽固。”
鸠舍陪笑道:“大王宽宏大量,各位朝臣无不敬服。”
楚王一笑,道:“伍家世代以直谏闻名,寡人总不能这般小气。”
鸠舍忙附和道:“是是。可是……大王为何轻易便放了伍员”
楚王笑问:“你说呢”
鸠舍思索着认真回答:“是……因为世子殿下求情的缘故”
楚王一笑:“你还是不懂。”
鸠舍陪笑:“卑奴自然是不懂的。”
楚王含笑看一眼鸠舍:“为君者,当恩威并济。放归伍员,寡人貌似卖了世子与群臣的面子,实则是要让伍奢欠寡人这份人情,也晓得他父子的荣辱……终究是在寡人手里。”
鸠舍赞叹道:“大王英明!只是……”
鸠舍小心道:“只是……少傅大人……瞧着有些委屈了。”
楚王斜睨了鸠舍一眼:“他委屈么”
鸠舍忙道:“少傅大人必然不会说什么,只是他毕竟……险些……”
楚王:“所以,寡人才放了伍员啊!”
见鸠舍一脸茫然,楚王微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少傅助寡人铲除斗成然有功,寡人理应为他出气”
鸠舍小心地回答:“卑奴……不懂国事。”
楚王心情很好:“国事……说得好,寡人杀斗成然,是国事;放伍员……亦是国事。”
鸠舍还是一脸懵懂。楚王微笑着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宫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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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有几家忧愤、几家欣喜,这场风波总算是过去了,朝臣们纷纷松了口气,心下只是暗祷多得几日太平。伍奢那日退朝回府之后便病了一场,直拖了月余方渐渐转好,反而是伍员,虽然刑讯加上杖责,伤势委实不轻,但到底年轻体壮,好得甚快,还不到入冬时分便能下地走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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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色已深,郢城外,河水曲折婉转,粼粼汤汤,盈满秋光,远山秋叶已然红透,衬着楚地依旧苍翠的青山,层峦叠秀,疏朗中更有醉人之处。
秋光盈盈间,停驻了一辆马车,一名少年随从小心地扶着伍员向水边走去,伍员刑伤并未全愈,步履慢而艰难,小随从不时提醒着脚下小心。苍白的唇色与紧绷的表情显示出伍员伤势还在疼痛,他并不应声,只握住小随从的胳膊,借着扶持,慢慢地走到水边一棵果实累累、亭亭如盖的高大桔树之下。
秋桔早已熟透,只是因为这株桔树是出城后的一景,加年岁已久,人谓之或已有灵,常有人祭拜,在送别之亦时常折枝以赠,取吉祥平安之意,故而所结果实亦少人攀摘,满树金黄嘉果,熠熠如灯、清香扑鼻。
伍员扶住树干站稳了身躯,右手所持的竹箫上的玉玦轻摆着,伍员微低着头,陷入回忆。
这本是他第一次随父出使,老师那般忙碌,仍专程来送,特地将随身玉玦相赠。记得当时父亲曾替自己出言推辞,老师朝父亲瞪着眼道:“你当我是客气么我和你们父子客气什么”
伍员嘴角微微弯起。
那时的父子师生三人,是多么默契愉悦,老师是何等慷慨意气、期许殷殷。
老师说:“我斗成然总想着有生之年,能看到一个富庶强盛的楚地。只是老夫……恐怕等不及了……”
老师说:“老夫老了……大楚有你这样的青年,怎么会不强大呢”
老师亲切而郑重地将玉玦放在自己掌心,目光灼灼,似能灼烫自己的身心灵魂。
伍员凝视手中的玉玦,久久不语。
天际传来一声清鸣,苍穹如碧,一只失群的孤雁飞过秋水长天,天边白云如絮,不知是否是它归队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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