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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燃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接下来的几天内,安醇都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当然,他跟安德说过的话也没几句,而且仅限于以下交流。

“安醇,吃点饭好不好?”

“不想吃。”

“今天阳光很好,我们去小公园走一走好不好?”

“很累。”

“哥哥陪你一起听录音带,好吗?”

“不。”

“为什么?”

“不。”

事实上,安醇自己也没听录音带。把那些事说出来已经让他很痛苦了,再听一遍自己当时怎么含着血泪诉说高朋来对自己犯下的恶事,无异于噩梦重现。

安醇就像是被往事剐了肉一般,在短短一周内,瘦出了新记录。他那本来就松松垮垮的睡裤哭着喊着也没能抱住他的腰,只要不系上腰带,睡裤马上变成低腰裤。夏燃没管住自己的眼往那里一瞄,赫然发现内裤上露出一截黄色的象鼻子。

妈呀,这不是我给他买的内裤吗?那天跟奶奶逛街偶然看到这条内裤,上面画了一只开心的小黄象,象鼻子特别长,还喷水,便买来想逗逗安醇开心,可是他当时不是没理我吗,怎么现在还真得穿上了?

夏燃无地自容地在书架上哐哐撞了两下,正面墙思过的安醇回头一看是她,神色冷冷地回过头去,不说话了。

哦对了,现在夏燃已经可以进安醇的卧室了。原因无他,安醇哭不动了,搭不起书墙,也没法再像以前一样哀求她滚出去了。

安醇站起书架前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高高瘦瘦的身体在书架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细得都快要比大块头字典的书脊薄了。

他站到站不住了就躺下睡觉,被人喊起来吃饭,心情好就吃两口,心情不好连理都不理。当然,他一般心情不好。

他这样折腾自己,最先熬不住的却先是安德。就在夏燃发现自己送的内裤被安醇宠幸当天,安德就带着安醇去医院输了营养液,晚上回家以后,安德面色沉重地对夏燃说:“我明天去和医生商量一下暂停治疗,安醇的身体快熬不住了。”

夏燃听了这话,当时就火了,但是安德满脸颓废之色,她心知这是别无他法了,忍住了立刻发火的冲动。

她仰着头表情狰狞地望了好一会儿天花板,忽然一扭头跑出了安家,像个疯子似的走了两个半小时,愣是一路走回了自己的家。

继当年看着小刀眼睁睁死在面前,这是第二次夏燃感到自己那么无能为力,就像个废物。明知道安醇现在难过得要死要活,可是她没法替他排解,他也不肯跟她说话。

她无比焦急,无比愤懑,想骂人却骂不出来。她的心脏里像是塞了一只开口的柠檬,酸涩的汁液和着血液迅速淌遍全身,让她四肢也跟着发酸发沉,离家还有半里远的时候,她几乎都走不动了。

可是她又不得不走。

最后她都说不出自己是怎么回家怎么开门怎么走进卧室爬到床上去的。

她身心疲惫地往床上一躺,几乎立刻就睡了过去,连乔女士给她脱鞋子脱衣服都没感觉到。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到了奶奶那双忧愁又浑浊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她一个机灵爬了起来,瞠目结舌地望着奶奶:“奶奶你一晚上没睡啊?快躺下躺下!对不起对不起,我让您担心了。”

乔女士推开她的手,目光慈爱地看着她,温柔地说:“燃燃,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啊?”

夏燃一愣,然后低下头,扒拉扒拉竖起的头发,低声说:“没什么。”

乔女士拉着她的手,目光更加温柔地问:“别骗奶奶。奶奶这么大年纪,别的干不了,听你诉诉苦还行。”

夏燃挑眉一笑,表情夸张地表示:“您开玩笑呢。我诉什么苦,我过得好好的!您别操心了!”

乔女士心疼地摸摸她手指上残留的薄茧,说:“孩子,别怕,有奶奶在呢,奶奶疼你,心里不舒服就告诉奶奶啊。”

夏燃哭笑不得地抽回了手,身子往后一仰,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说了说安醇的事。

乔女士听完后,脸色终于和缓了些,若有所思地说:“安醇这孩子还真是可怜啊。”

“对啊,可怜死了。”夏燃一见奶奶终于放心了,心里也跟着松快了不少。她往床上一躺,咕噜噜地滚到奶奶腿上躺着,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光,感慨道:“我看着安醇,有的时候就会想,他这一辈子要遭多少罪才算完啊,人是不是生下来就是为了受罪?”

乔女士听了孙女大逆不道胆大包天的言论,当即心口一凉,随手抄起家中常备千层底就糊到夏燃脸上了,把夏燃打得抱头鼠窜,从床头滚到床尾,又从床上滚到床下,夏燃顶着一脑袋乱毛急慌慌地比了个暂停的手势,道:“奶奶,我说安醇呢,你打我干啥?”

乔女士颤颤巍巍地直起身来,指着夏燃说:“安醇都没说什么,你替人家想这种事,是想把他劝死吗?你说,你自己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夏燃感到自己冤得都快能制作八场六月飞雪了。

她揉着眼屎装哭道:“我哪能啊,我都劝他好。我觉得虽然人活着要受不少罪,但是也并不全受罪。有好吃的好喝的,有人疼有人爱,这日子就不苦了。只要自己想开了,别往那死路上走,谁还不能活个七八十年啊。但问题就是,安醇他想不开啊。”

乔女士的千层底啪嗒一声掉在了床上,她怔怔地看着夏燃,看见她从眼角搓出一团眼屎弹走了,神情平稳不似说谎,一时之间五味杂陈,嘴巴张了张又合上了,过了一会儿眼眶竟然发起酸来了。

她欣慰地说:“燃燃,你真是奶奶的好孩子。奶奶对不起你,你爹也对不起你,家里没让你过上好日子……”

“哎哎哎,好端端地哭什么啊?这有什么啊,”夏燃窜上床,随手扯过几张纸抽擦掉奶奶的眼泪,表情皱巴巴地看着奶奶说:“奶奶您别哭啊,你这一哭,我都想哭了。”

她边说着还真得咧着大嘴,分外难看地假哭起来,还不时发出令人恶寒的哎哎哎的声音,乔女士终于哭不了了,她重新抄起千层底,忍无可忍地盖在夏燃脸上。

为了照顾乔女士的情绪,夏燃给安德打了个电话,听说安醇还在睡觉后,就请了个假,上午干脆带着奶奶去市中心的小广场上吃榴莲酥听人唱小曲去了。

中午她回家后立刻开火熬“旗开得胜粥”,午饭随便吃了两口就带着粥往安家赶,赶到安家的时候才下午一点半。

她站在门口把气喘匀以后才拿钥匙开门,听着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正纳闷着,就听到安醇的卧室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声。

夏燃把粥放到厨房里,轻手轻脚地走到安醇卧室,刚想进去安德迎面走了出来,还把门关上了。

安德满脸疲惫地走到沙发坐下,手撑着额头一下一下地揉着,好像连夏燃进来都不知道。

忽然,他抬手把茶几上的药和杯子全扫到了地上,杯子里的水撒了一地,灰色的地毯上顿时留下了黑色的水迹。

夏燃懊恼地呼出一口气,安德这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目光缓缓垂落到地毯上,半晌才道:“安醇他,我心情很不好,请你理解。”

夏燃一屁股坐到地上,皱着眉头问:“又出什么事了吗?”

安德声音淡淡道:“他昨天从八点哭到十一点,好不容易睡下了,三点又做着噩梦哭醒了,哭了一个多小时。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吃过一口饭,喝水还是我给他灌进去的。”

安德捂住了脸,手背上青筋绷起,肩头微微颤抖。

可即使内心痛苦到要身体都要撕裂了,安德安老板还是隐忍克制地制止了要流泪要打砸东西要痛斥安醇的冲动,他只是久久地久久地坐在沙发上,捂住脸,等待情绪渐渐地平静。

他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忽然听到了敲门的声音,接着夏燃跑去开门了。

安德揉着眉心,有些烦躁地说:“不要随便给别人开门,这个家基本没有人来……”

他一抬眼,忽然见到胡清波就站在家门口,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胡清波。

胡清波一脸担忧又紧张的神色,先看看坐在沙发上的安德,再侧着头往安醇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到门是关着的,可仍然不敢进屋。

夏燃一把把他拽了进来,指指他脚上的鞋,他手忙脚乱地把鞋子蹬掉,然后尴尬地不知道干什么好,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安德,露出一个苦笑。

安德实在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满眼血丝,面色憔悴的模样,而且他的情绪正在崩溃和平静之间艰难地走钢丝,实在没力气在这个相当熟悉自己的人面前遮掩愁思和忧惧。

他再次捂住了脸,这次却是为了遮羞。

过了半分钟后,他好不容易把情绪压了压,手指忽然被一个温热的东西攥住了。

胡清波把他的手攥到自己手心里,半跪在安德面前。他仰着脸,带着小心翼翼的、有些讨好似的笑容,把声音压得极低:“你还好吗?”

看到胡清波这张总是温温柔柔带着三分笑意的脸,安德差点没前功尽弃地说我不好,甚至快忍不住哭出来。

他闭上眼睛,无奈地摇头道:“你来干什么呢?不用上课吗?”

胡清波把另一只手按在他手背上,赧然地小声说:“今天是周六啊。我正好在这附近经过,夏燃说你心情不好,我就来了。”

他心虚地往安醇卧室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名为偷情的羞耻感来。

读书人怎么能偷情呢?一想到这里,胡清波恨不得马上撒丫子跑出这间屋子,躲得远远的再也看不到了才好。

胡清波臊得老脸一红,尴尬地低下头,却仍然握着安德的手不放。

安德心里忽然软得像是一团棉花,堵在血管里的冰碴子瞬间化开,血液呼呼地奔涌向四肢百骸,僵硬的身体一下子暖和不少。

他嘴角微微一弯,回握住胡清波的手,刚想说什么,夏燃忽然直愣愣地杵在他们面前,一脸嫌弃地说:“你俩出去待会吧,别在这里碍眼了,考虑一下我的感受行不行?”

安德揉揉眉心,略微思量了片刻后,终于拉着胡清波站起来,临出门的时候安德忽然回头,隔着半个客厅对夏燃说:“谢谢你。”

夏燃心里乐开了花,心道大款你终于承认我夏燃有点本事吧,可她依旧一脸嫌弃地摆摆手,示意他们快走。

送走这对“狗男男”后,夏燃走到厨房盛了一碗粥,端着碗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安醇卧室的门。

卧室里一片漆黑,那盏存在感十足的小台灯也被关上了,要不是客厅里的天光漏进来照亮了门口的半平米地方,夏燃差点踩到一本硬壳大块头著作,把粥撒在地上。

她轻轻地把粥放到一本书上,然后蹲到安醇身边,一边缓缓地摸着他的后背,一边用温柔的声音,像是吟唱摇篮曲似的,道:“安醇呐,小宝贝儿,快醒醒吧。燃哥给你带饭来了,起来吃一口。小宝贝,小安醇,小鹌鹑,小哭包,小可爱,醒醒啊。”

她反反复复地念叨了足足有三分钟,安醇才大发慈悲地甩给她一眼。

安醇翻个身,看样子打算继续睡觉,夏燃却忽然掰着他的肩膀把他弄起来了。安醇根本无力反抗,被她摆弄着坐在墙根处,半边后背倚着墙,半边后背倚着书架,连想借重力作用往下倒都找不到理由。

于是他只好乖乖地坐着,抬起头偷偷摸摸地看了背对着他收拾书的夏燃一眼,满脸压抑的悲色,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要说什么。

片刻后,他什么都没说,反而垂下了头,过长的刘海都快要把他的眼睛盖住了,鼻梁和嘴巴下颌的弧线像是刀削一般锐利,俨然已经瘦脱了形。他坐在那里的样子就像一件素描图里的静物,死气沉沉地安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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