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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燃把台灯打开,端着粥坐在他面前。

安醇嘴唇发白发干,脸上的病容连台灯打过来的高光都盖不住。他可能觉得台灯有些刺眼,灯亮起来的瞬间抬手遮住眼睛,差点把夏燃递过来的粥打掉。

夏燃堪堪端好了粥,没让它撒出去半点。

她本来可以暴跳如雷地把粥掀翻的,可是看着安醇的样子一点气都生不起来,反而用更加温柔的语气继续循循善诱地劝道:“吃两口,就两口,我替你数着,绝对不逼你。吃了饭才有力气睡觉嘛,要不然会被饿醒的。你看看这粥,它又甜又香,燃哥用了九九八十一道火才熬好的,你不喝对得起燃哥吗?乖,小宝贝安醇,来喝一口啊。”

安醇偏头移开嘴,不喝。

夏燃不屈不挠又递了过去,安醇又躲,如此两三次以后,安醇就没什么力气扭来扭去了,干脆保持一个姿势紧闭着嘴,就是不肯喝粥。

夏燃一句“你想死吗?”几乎从嗓子眼里喷出来,要不是牙齿反应快挡住了气流,就要坏了大事了。

夏燃把碗放到一边,释然地拍拍手,道:“行,老子怕了你,说吧,到底怎么样你才肯喝。”

安醇还是不吭声。

夏燃冷哼一声,弯下腰重端起碗,嗤笑道:“不喝是吧,倒掉!一会儿我再给你熬一锅别的粥,直到合你口味,直到你喝为止。”

“不。”安醇忽然说。

他慢慢地抬头看着夏燃,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态度却十分坚决:“放下,你出去。”

夏燃乐了。

她不敢置信地仰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板,然后俯视着安醇问:“敢情是我喂的你就不喝是吧,这粥还是我熬得呢,你怎么还喝?我就纳闷了,你怎么跟我这么大意见,前些天你哥跟我一起骂你,你凭什么就恨我一个人啊。不对,还要更早,去医院之前你就不理我了。你到底为什么不理我?啊?让我死的明白点成吗?你要是突然烦我了,想换个人照顾你,行,我去跟你哥说。”

“不是的。”安醇低下头,神情十分痛苦,捂着心口慢慢地弯下了腰。

夏燃一看到他又不舒服了,马上把刚刚拽上天的调子强行拉低了,动作太快差点闪了腰。

她放下粥,往安醇面边挪了挪,扶着他的肩膀说:“哎哎,我说着玩的,你别生气啊。你烦我可以直说嘛,别气坏自己啊。你哥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唉,你说说你……”

安醇摇摇头。

夏燃就是有再大的火,也禁不住安醇这么搓来搓去的,搓到最后又不让发泄,活生生给搓没了。

她皱眉塌肩,生无可恋地问道:“摇头干啥啊,想什么您就直说好吗,我可真猜不出来你想什么。”

安醇缓缓抬头,他似乎是悲伤的,可又有些委屈,抿着嘴捂着心口,用一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夏燃,看得夏燃心都快碎了。

夏燃苦哈哈地想,苍天啊大地啊,您老人家让我替他受一会罪吧,看着他难受我心里也很难受啊,还不如我担着呢!

忽然,安醇一手抓住心口上的衣服,另一手缓慢抬起,指了指额头,神情怔仲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啊?”

夏燃:这个手势……

……

手势是一种非常简便易行的肢体语言,有时候用十几个汉字还得配合相应表情才能表达完整的意思,用一个简单的手势就能表达清楚,比如竖起中指。

由于各国文化和风俗的不同,相同的手势过了一条边境线可能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在中国竖起大拇指是对人的赞扬,而到了某些国家当你竖起大拇指的一刹那,就要做好被人揍的准备。

但是对于夏燃和安醇来说,用手指指向额头的手势经过上次强化后,已经约定俗成地指向了一件不可深究的事件,代表了某个人胆大包天而且或许还包藏祸心的举动。

况且上次在夏燃家里安醇做出这个动作后,夏燃还又把那个动作重复了一次嘛,实在懂得很,现在装不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她的后路已经被自己用钢筋混凝土浇筑得密密实实,完全走不通了。

夏燃眼神飘忽地看着安醇,安醇也看着她,夏燃感到有人在她脸上和脖子上放了一把火,不知道怎么就热起来了。

她不自觉地吞下一口唾沫,安醇的视线便落到她喉咙上。夏燃觉得更热了。

一秒,两秒,三秒,夏燃仰起头避开安醇的注视,盯着天花板声音弱弱地说:“我哪样啊,我没怎么……”

“你为什么要亲我?”安醇不依不饶地追问,问得夏燃肝胆俱裂,又惊又恐地低头一看,发现安醇还在直勾勾地看着她,他说:“你让我,让我很……”

不知道是不是夏燃的错觉,她总觉得安醇说完这句话以后,原本黯淡的眼珠忽然迸发出一点光彩,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他就把头低下去,细细地喘息着,可是夏燃还是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面挪了挪。

完了,我他妈做错事了。她忽然想起来了。

高朋来以前对安醇做过那样的事,那他对于亲密接触这种事肯定有一片遮天蔽日的阴影,别说亲一亲了,就算是碰一碰估计都不行!

夏燃神情剧变,蹭一下又窜回安醇身边,语无伦次地说:“不舒服吗?恶心?因为我吗?因为这事不理我?安醇,我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个混蛋,你扇我两巴掌出出气……”

“不是。”

“啊?”

安醇撩起眼皮来看了她一下,而后把头垂得更低了,讷讷地说:“不是。”

没有不舒服,反而……很舒服,很有用。

那些肮脏的,恶心的,令人难堪的,让人愤恨的事再次经由他的口说出的一刻,他在心里构建的防御工事瞬间倒塌,往事的潮水凶猛地朝他涌来,最后化成一条黏腻又阴冷的舌头,每时每刻在他身上逡巡,舔舐,可他无法逃脱。

他身体发抖,他觉得自己满身污秽,他觉得高朋来的手还停留在自己身上,把住他的身体,掐住他的脖子。他不能呼吸了,看不到也听不到,他好像快要死了。

可是临到最后一刻,他又总是被额头上的一吻唤醒。

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触感柔软又温暖,他甚至还记得她靠过来的感觉,好像周身的空气都变得如春风一般醉人心脾。一想起这个吻,他心里立刻腾起一股巨浪,和那条舌头战到一处,它们打得难分难解,漫天都是它们激战时落下的冰冷雨水和猩红血水。

而他就躺在水里浮浮沉沉,快要被这两股力量撕碎了。

夏燃喜欢我吗?我可以喜欢夏燃吗?可是夏燃是男人,我怎么能喜欢男人呢?妈妈会怪我的……夏燃为什么亲我呢?要是她不那么做,我是不是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沉入黑暗的水里,直到坠入无边的地狱,或者直接被那条舌头杀死。

安醇蜷起身体,头一歪,靠在了书架上,眼睛半闭不睁地望着地毯,看上去因为过于悲哀乃至于就要绝望了。

夏燃怔怔地看着他头顶的发旋,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卧槽”,除此之外的东西已经被那句“不是”带来的飓风刮得一干二净。

她心里升起一种无法言说的强烈渴望,希望自己是个聋子,是个瞎子,再不济暂时当个无知无觉的脑残也行,就是别让她有机会深思前因后果,和为什么“不是”。

没有不舒服,难道还会舒服?

夏燃突然觉得很烦躁,她非常想马上冲出安家,围着A市疯跑一圈,让汗水淌遍全身,让意识困倦到再也无力凝聚,然后她就可以往路边一倒呼呼大睡,让这他妈的莫名其妙的事都见鬼去吧!

可夏燃又做不来逃兵,特别是她面前还有一个瑟瑟发抖奄奄一息的安醇,要是她跑了,安醇怎么办呢?

“没有为什么!”夏燃语气很冲地说了一句。

她眉头微拧,像个炮仗似的恬不知耻地宣布道:“想那么做就那么做了!”

安醇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似乎因为她的声音太大被吓着了。

夏燃看到他的表情,心里烦得都快炸了。她忽然用力捏住安醇的肩膀,一字一字地,像是往外吐钉子似的说:“你不讨厌这个?”

说完她就把安醇拉过来,在他额头上狠狠一吻,又立刻把人推开了,按到书架上。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咽下一口唾沫,干脆破罐子破摔了,说:“讨厌吗?讨厌就直说,我马上走,我他么根本……”

“不,”安醇打断她,他悲伤得快要变成蝴蝶飞走了,在她手底下微微挣扎起来,含泪道,“我很脏,我不好,很难过。我以前……黄医生听到了……”

“我他娘的早知道了!脏的不是你,是那个人渣!你替他难受什么?”

夏燃这话说的又急又狠,她和安醇靠得又近,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安醇脸上了。

可是安醇不舍得眨眼睛,就算唾沫星子是一颗颗着火的陨石他也不想闭上眼睛,生怕一睁眼这个人就消失了。

夏燃也不眨眼睛地看着他,台灯的光照亮了她半边脸,藏在阴影中的眼睛却越发明亮,那目光中带着无比的愤怒和焦躁。她咬着牙,嘴角和腮帮子的肌肉隐隐抽动,好像在压制着什么。

片刻后,她突然再次出手,拽着衣领把安醇拉了过来。

她又吻上他的额头,和她凶狠的眼神不同的是,她的吻堪称温柔,就好像在亲吻一件举世罕见的瓷器,小心呵护,轻拿轻放。

她的嘴唇缓缓从额头上移开,轻轻地吐出几个字:“你不脏。”

安醇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忘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视网膜里却空空如也,脑中也一片空白。

夏燃动作没停,嘴唇下移,最后停留在他眉峰上,又是一个轻吻,又是那句话:“你不脏。”

她依次吻过他的额头,眉峰,眼睛,脸颊,鼻尖,亲到后来,她那颗无法说明原因的焦灼的心渐渐平复下来,呼吸也平顺了很多。

她松开他的领子,垂眼一看,却发现安醇似乎失神了,眼睛里空茫茫,也不知道有没有领会她的意思。

夏燃眉梢抖了抖,舌头在齿缝里转了一圈,不满地捏住了他的下巴,安醇这才回过神来,受惊似的微微抬眼看着夏燃。

夏燃心里不太痛快,他刚刚是不是又神游瓜哇国了,老子那么努力,他竟然走神了?

夏燃咬咬下唇,咽了一口唾沫,意味难明地看了安醇一会儿,忽然把脖子一伸,脸靠了上去。

她的眼睫缓缓垂落,纤长的眼睫毛在下眼睑上铺了长长的一条线,看上去就像是闭上了眼睛。她的视线也随之从他的眼睛滑到鼻尖,最后落在嘴唇上。

她歪着头,珍而重之地吻了上去,虔诚得像是教徒膜拜神之子的小脚丫,骑士亲吻小王子的手指头尖儿。

这次她没有再说那三个字,因为她忘了。

……

十分钟后,倚在两个书架之间的夏燃把十个脚趾头依次活动了一遍,可是仍然觉得放松得不够,她的屁股都快坐麻了,而且因此长时间抱着胳膊,肩膀和胸口都有点难受。她真得很想顺着书架滑下去,仰躺在地毯上伸一个懒腰。

可是她不能,因为室内对角线另一端的安醇一动不动。人家那么有“腚力”,她也不好显得太随意是不?

而且安醇还没想好怎么发落她呢?

又过了十分钟,夏燃实在受不了。她发现比起屁股坐麻的痛苦,她更受不了两个人缩在一间狭小卧室里谁都不说话的氛围。

所以她晃了晃脖子,发出几声喀喀的声响,随后站起来,摸着后脑勺往四下看了看,不巧正看到地上的粥碗,立刻喜滋滋地建了台阶给自己下,一弯腰拿起粥碗后,若无其事地说:“唔,粥都凉了。我再给你盛一碗。”

安醇自然没理她,这可把她高兴坏了,差点吹出流氓哨来。

她赶紧抿住嘴,一步一步看似淡定地走出卧室,走进厨房,把碗里的粥倒了以后,从保温桶里又盛出一碗来。

然后她站在厨房门口,端着粥思考了两分钟人生,这才迈着轻松随意的步子,重新走进安醇的卧室,走到他身边,蹲下,用勺子挖了一点粥递到安醇嘴边,笑呵呵地问:“喝点?”

夏燃可以拿双手双脚发誓,她说这话的语气和当年跟小弟们坐在一起喝酒碰杯时别无二致。

可谁知安醇不知道从空气中偷来什么别的材料,对这话进行了二次加工,或者说干脆这句话化成一阳指戳在了他笑穴上,所以听完这话他就笑了起来,笑容很轻很淡,有些腼腆,但是又非常开心,连眼角都弯起来了。他那张充满病气的脸因为这个笑容生动了不少,就好像重新活了过来。

他低下头,就着夏燃递过来的勺子吞了小半口粥,嘴巴吧嗒吧嗒地咀嚼着,竟然还在笑。

夏燃真是服了他了,刚刚他还一副我要死了别拦着我的倒霉样子,现在笑成这样。妈的,什么人啊!

夏燃颇为嫌弃地瞅着他,刚开始撇撇嘴,可到最后,她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他们就像俩傻子一样,相对着笑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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