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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

雍南公学。

赵毓将元承行的账房带过来一位,此时,这位老先生眯着他的那双收敛精光的小眼,正在对着账簿散钱财。

“不要慌,大家不要乱。东家没说咱散伙,只是发点东西。”

“凡是咱们公学的人,甭管先生学生,每个人都有,不要慌。大家静一下,等着叫名字过来就好。”

赵毓看外面院子中人心慌慌,从书桌上炒起来文湛当时摘抄的《论语》字帖集,到外面,搬了个马扎,借力登上一口大缸,双腿分叉,站的稳稳。他左手吊着,于是让薛宣平将字帖卷了卷,做成一个喇叭的样子,重新拿在手中对着嘴,开始喊:

“麦收,再加上苦夏。”

“大家回去帮家里收收庄稼,种种玉米,扒拉扒拉土豆,也休养休养。咱们做学问求的是一个长久,功课精进不在一时半刻,公学的院子也有些破旧,趁着大伙儿不在,我正好找人修葺一下,等白露过后,蚊子喝了白露水都蹬腿儿,咱们再回来继续读书!”

“大伙儿回家,咱们公学不让大家空手。”

“先生每位二钱银子的票,外加猪后腿一条,小米一袋。学生们每人一袋小米,一袋红薯,外加一块腊肉!”

他这一嗓子嚷完,院子果然安宁了许多。

人们井然有序,账房和杂役们发钱发米发肉也顺畅许多。

赵毓从水缸上跳下来,“老薛,你去咱们库房,悄悄的,别让人看见,拿些杂役穿的布褂来。”

薛宣平,“啊,你,……,呃,那个,您要干嘛?”

赵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呃,……”

赵毓,“老薛,你最近吃坏了什么,还是咋的?见我还您、您、您,发猪瘟了?”

薛宣平忽然有些扭捏,见左右没人,才压低声音说,“端午晚上,我听见那个阎王爷叫你承怡,第二天,我就听说北城的祈王府周围十里地全部让禁军清了场地。老赵,你是知道我的,我对于祈王府那是了如指掌,一丁点风吹草动,我都能摸到。还有,老赵啊,你是我亲眼见过的第一个,活~~~~着的,名字写在宗室玉牒上的,见了鬼还能重返人间的,大郑王公,特别稀奇,真的!”

赵毓翻白眼看着天空,——今天的日头好大。

薛宣平,“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赵毓,“……”

不等赵毓回应,薛宣平连忙说,“你那个小白脸,我觉得吧,你得防着点。”

赵毓,“……”

薛宣平仔细说道,“俗话说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个小白脸见你的权势就扑了过来,可是他那个人,我瞧着根本就不是伏低做小的窝囊废,也许一时之间有求于你就低下|身去,等他目的达成,翻脸无情,根本就不会顾念你,没准还会把你往死里踩。”

赵毓,“……”

薛宣平,“当然,如果你另外有打算,就算我没说。”

赵毓忽然来了兴致,“我有什么打算。”

薛宣平,“我看过几个话本,里面都说,权势滔天的人都懂得韬光养晦,和光同尘。”

“虽然我弄不明白你和今上的关系,不过你不是凡人,甭管你是先帝爷亲生的还是他怕没儿子绝种儿抱养的,你都不是凡夫俗子了。老赵,你别这么看着我,祈王不是龙种这种事儿,大伙儿都知道。不管怎么说,你和今上总归是沾亲带故,你们是兄弟。我估摸着皇上他老人家暂时也容得下你。”

“要是你再贪恋男|色,和这个小白脸整日厮混,……,实话实话,这个小白脸的确有姿色,你都不知道,你一见到他,两只眼睛珠子冒贼光,一脸饿狗见了大肉包子的馋样,特别丢人!”

“可是你只有这样才能让皇上他老人家放心,我觉得,你做得对,这样稳当。”

赵毓用手中的书卷敲了薛宣平的脑袋,一句都没说。

薛宣平觉得自己说到赵毓心坎上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雍南公学的人散了之后,赵毓让兰叶巷的赵大妈,赵大爷带着罗小草一并住在公学院子中。

看家。

赵大妈敛了一叠子草纸和名帖,“老爷,这是这几天来的人,有的送了名帖,有的报了个名字,我给留了底,您过过目?”

赵毓翻看,发现十之八|九是过来募捐的,各种名目,花样繁多,而剩下的就是一些五花八门的东西了。有卖锅的,卖酒的,想要包了公学吃食的,还有一家是卖炮仗的,说他们最近霉运缠身,需要放炮驱邪。

最后,则是南城一家刚开张的天师算命馆,他们坐堂的老爷们据说都是龙虎山的抓鬼天师,行走江湖多年,妖魔鬼怪避退,这次送过来的名帖非常考究,上面写着几个大字,——赶穷神。

赵大妈说,“人家小道童说了,咱们这里最近穷神附体,如果不驱赶,怕纠缠久了,为祸一方。这块地几十年内都做不得生意,再想要做法事驱赶穷神,就得动用天魔法器,花费海量不说,还损害人家的道行。”

赵毓心中默念,——子不语,怪、力、乱、神。

过了两天,赵大叔赶着牛车,带着罗小草给学生们挨家挨户的送笔墨纸砚。

这些学生的家里大抵都很穷,买不起这些东西,原本在学堂上,赵毓他们供给,现在回家中,每日读书练字,消耗大了,却补不上货,怕损了莘莘学子们向学的赤诚之心。

牛车到夕照后街的后面一条街,玉芳给她儿子秦冀买的读书的院子就在这里。

罗小草捧着一叠纸张进屋,玉芳也在。

“多谢黄小姑娘送过来。” 如今罗小草官名黄槿,大家都按着新名字叫,“留下来吃顿饭,今天正好有玫瑰酸梅汤。”

“不了。谢谢玉芳姨。” 罗小草,“赵哥哥在,他让我送完东西就回去吃饭。”

玉芳一听说赵毓也在南城,就让人准备了两个小坛子装了酸梅汤,跟着赵大爷的牛车到了雍南公学。

院子特别空旷。

露天堆着柴火,赵大妈正在生火架生铁架子,她手边是个大木桌,上面堆着盘子,里面全是新鲜的血食,——鹌鹑,兔子,鸭子,鱼,还有一只鹿腿和一整块羊排。

“别的还好说,这鹿腿正经是稀罕物。” 玉芳把手中的坛子放下,“看来我有口福。”

赵大妈,“这鹿是今天刚猎的。”

“呦,雍京城周围除了那个地方,就没有能猎鹿的猎场。” 玉芳说,“这鹿腿是好东西,送过来的那个人,却说了大话。”

雍京周围只有一个猎场可以猎杀到鹿,——南苑猎宫。

赵大妈生起了火,照着脸蛋子红扑扑,“哎呦,有的吃,鹿新鲜就好,别的不管。”

“也是。” 玉芳点头。

不一会儿,赵毓从草丛深处回来,他后面就是那位俊到不成,却身份成谜的小白脸。

赵毓,“玉芳来了,赶紧坐,哎呀,还带了酸梅汤,有心有心,我一会儿烤肉,我的手艺特别好,你得多吃几块!”

赵毓吊着左手,右手利落收起来手中的弩,是弩,不是弓,这种强|弩是大郑军方管制的武器,等闲人拿不得,那么,拿得的都不是等闲人。察觉到玉芳的眼神,赵毓说,“有小贼。我们过去看了看,逃的快,估计是个过路的。”说完,他自己乐了,“最近八字不太顺,怎么都是鸡鸣狗盗的玩意儿?”

其实最近门户一直有些不太干净,不过他让信得过的十几个兵士换了公学的布褂,一直守备着,没出大事。

罗小草捧着新切的西瓜过来,先给文湛,“叔叔,您吃瓜。”

再捧给赵毓,“哥哥吃。”

文湛坐一边咬了一口瓜,终于忍不住,问罗小草,“你为什么先端给我?”

罗小草,“哥哥说,以后拿吃食先给您。哥哥没说为什么,我觉得,应该是您年岁大,辈分高。”

文湛安静的开始吃瓜,他觉得,自己同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说话,都是错误。

见火起,玉芳撸起了袖子,请赵大妈找了两条丝带子系住,坐在火堆前,开始烧肉,“赵老爷左手不方便,还是我来吧。”

赵毓坐她旁边,给她打个下手,“玉芳怎么会做这个?”

“我的底细,想必赵老爷一清二楚。”

玉芳坦荡的说,“当年我跟着申府那个老头子在南边呆过几年,蛮荒之地,没啥好吃的。老头子心大,想得多,想要的多,每天一睁眼就想着名垂千古,自然不能让御史台抓着一丝把柄,在任上,宁可三餐吃粗粮,太太们自己做盐菜,也不肯给家里人多吃一口肉。我馋,在山野打了兔子,山鸡什么的就自己烤,手艺正经不错。”

她口中的老头子可是申国公宋夷简!

先帝凤化名臣,画像入了凌烟阁名臣塔,内阁定谥号为“文靖”,配享先帝庙庭!

结果,如此人物,在他曾经的近身侍妾口中,居然隐隐带着不堪。

不过,玉芳很快转了话题,“赵老爷,您知道是谁针对雍南公学吗?”

赵毓单手翻动鹌鹑,摇头。

玉芳却笑了,“想来赵老爷心中有数。”

文湛忽然发问,“以玉芳姑娘看,应该是谁?”

玉芳道,“雍南公学刚开门的时候,来了一个落魄学子,公子也许不清楚,赵老爷一定记得真切。”

“他是冯不倦。”

文湛一愣,这个冯不倦,是今年春闱杏榜第七,殿试二甲第十三名。

皇帝为什么会记得这个人的名字,一来文湛记性极佳,几乎过目不忘;再来,冯不倦也是极有意思的一个人。

一般人得到他这个成绩,肯定削尖了脑袋瓜子进翰林院,最好可以在微音殿侍候笔墨,求个清贵出身,做 ‘储相’,以后可以入阁。

而这位,十分直白的说,穷,实在太穷,做不起京官,挨不住清贵。

他自请找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做七品芝麻官,这样薪俸就能养活老母亲,可以活。

赵毓点头,“知道。”

玉芳,“冯老爷如今也高中了,想来,也离开了雍京。”

赵毓,“嗯。”

玉芳,“赵老爷为了帮他,却得罪了沈熙载。”

……

沈熙载,姑苏人。

他在雍京城不过是个三品闲职,名不见经传,却出身江南巨宦家族。士族的风气在他身上发挥得十足地道,本身做官不勤勉,却极风雅。

七年前,西北大乱再加上天灾,饿殍遍野,楚蔷生问政,“不知灾民有多少,死亡者多少,活下来的人如何过冬,来年开春的春耕怎么办?”

这位沈大人长叹一声,幽幽引了一句《论语》,“未知生,焉知死。”

……

赵毓则说,“冯不倦当时也是好意。”

……

冯不倦的一位好友买画,沈熙载画作名满江南,又因为有钱有眼力,在收藏画作上简直可以说得上是独占鳌头。

可是,却不地道。

沈熙载那次出手的画,阎立本《职贡图》,是赝品。

冯不倦虽然穷,却天生能画,后来书读的不错,又受到了几位名师点拨,虽然比不上沈熙载,却也是后来者不可小觑。

其实,在赵毓看来,一听说 ‘阎立本’ 的名头,普通买家就不应该去,也不应该期待是真品。这幅画已经是稀世国宝,若非大祸临头,譬如抄家灭族,它的收藏者不会出手。

阎立本《职贡图》上一个收藏者是一百年前的权相晏世殊。

新皇登基,礼部尚书李贞贤奉新皇圣旨抄晏世殊府邸,清点出四千余件书画珍玩,当时就有阎立本的这幅《职贡图》。不过李贞贤也是个人物,敢想敢做,竟然将这幅画作收入秘篋,献给他的座师沈修己。而这位沈修己就是沈熙载的曾曾祖父。

从此,这幅画收入沈家九稀堂。

如今沈家依旧是巨宦豪族,无大难,无饥馁,怎么可能出手?

冯不倦陪着朋友验画,几经犹豫,这才对朋友说,“兄台不如先回,今天并非收藏画作的良辰吉日。”

已经很婉转了。他朋友听音知意,那天就没买。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个勾当,那个朋友还是买了那副赝品,同时与冯不倦绝交。

那个时候,冯不倦才知道沈熙载究竟有多大的手腕。

临近春闱,他甚至连一盒子墨都买不到。

科举要写馆阁体,墨都要浓、艳、烈,一般文人爱用的徽墨太淡,不和用的。

冯不倦连找了几家文房四宝店铺,都不卖给他,万般无奈之下,他听说南城新开门了一家学堂,就来雍南公学碰碰运气。

赵毓正好在。

听他这么一说,就拿了两盒子石脂水烧的浓墨给他。

冯不倦这才进得了礼部贡院。

……

玉芳说,“沈家几代人都是兰芝社的领袖。赵老爷,雍南公学一开门,就隐隐约约与清流豪族们打对台。如今,您亲自得罪了曾经占大郑文官半壁江山的江南兰芝社,今后的日子,恐怕真的要不平坦了。”

赵毓,“怕了?”

玉芳摇头,“不。我怕您怕了。”

赵毓,“想听听我怎么说?”

玉芳翻烤着一大块鹿肉,“愿闻其详。”

赵毓,“烤肉的时候再加些孜然,这在西疆被叫做安息茴香,元承行从西北运回来的好物,浓烈的芳香,特别提味儿!”

玉芳愣了一下,大笑起来,没有一丝的温顺柔和,却爽朗,“好!”

赵大爷从土里刨出几坛子青梅子酒和绍兴黄,玉芳烤肉的手艺比赵毓强多了,所有人,除了文湛,都没少吃,最后一个一个的肚歪。

赵毓让人把玉芳送回去,他今晚就住在公学的院子中,文湛也留宿。

文湛给赵毓洗了头发,用大布巾把他仔细擦干净,就开始认真给他左手的伤换药,再仔细裹上新布条。

“你怎么会这个?”

“学的。”

文湛的动作不太熟练,却非常仔细。一点一点的动作,不轻不重,不能让布条松,也不能紧到勒疼了赵毓,似乎他是个薄胎精细瓷儿,稍微动作一沉,就碎。

赵毓说,“冯不倦的事,我当时想着,只要雍南公学开门一天,和那帮子人早晚就对上,所以,也就无所谓一两盒子浓墨了。”

文湛,“只是写馆阁体用的浓墨吗?”

“嘿嘿。” 赵毓龇牙一乐,“什么都瞒不过你。我还给了他一整套馆阁体的字帖,外加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全部要术和最近三十年春闱和殿试的全部考题,和范文。冯大人资质极佳,他杏榜排名不高不低,想来是不想引人瞩目,要是直接进三鼎甲,那就彻底是天下闻了。暴得大名,是福气,也是祸。”

文湛,“……”

“考题是礼部刊印的,很多书局都有的卖。那些题目在放榜之后就要公告天下了,学子们拿过去要做文章用的,不是什么隐秘的东西。可是八股要术和范文却是重中之重,那是我们雍南公学自己写的。放心,科举是为国开科取士,科场舞弊是重案,我知道轻重,不该碰的东西绝对不会碰。”

文湛,“我知道你有分寸,只是,我想知道的是,这些范文出自谁的手笔,你的?”

赵毓,“呃,……,写范文的这个人,你,……,那个,也猜得到,就是,……,嘿嘿。”

文湛,“崔、珩。”

两个字,咬牙切齿,掷地有声!

赵毓,“你别生气!”

“这个我真的写不了,要是我能写,……”

“哎,~~~~~~”

叹气,他才说,“每次说起来就是泪。当年要是老爹但凡对我肯上点心,花钱给我请个好点的师傅,教我一些能吃饭的本事,比如八股什么的,而不是把我打发到东宫和你学那些无用的帝王术,今天,雍南公学这里关于科举的一切课程,我都自己操办了,不用再假手于人。”

文湛,“……??”

趁着文湛被他噎的说不出话,赵毓话开始多了起来。

“雍南公学能迅速在雍京城立足,靠的就是八股文章要术。那是科举,是功名,是门前仆从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龙!至于启蒙,书画,还有管饭什么的,都是幌子。”

“江南兰芝社横霸朝纲数百年,靠的难道是他们吴侬软语忒煞情多;还是画的鱼能游,画的鸟能飞,画的马能跑;又或者是他们一个一个清贵到不食人间烟火?他们所倚仗的就是科举。我不是说他们舞弊,没这个必要,只要他们把书本,文章,老师都攥在手中,其他人就沾不到肉,能喝汤就不错了。”

“那些读书人每日都曰,——知识,天下公器。”

“虚,实在太虚了。”

文湛一直听,也一直在帮赵毓裹布条,却没有再说话。赵毓穷极无聊,趁机在文湛的手指上舔了一下。

文湛手指抽了,……,“承怡,别闹。”

文湛,“……”

火烛下,赵毓仔细看文湛,皇帝的面颊红的像火在烧。——真是个容易含羞的家伙,可是,在榻上你咋不这么容易害羞呢?

……

顺天府。

府尹,掌京府之政令。

宣化和人,劝农问俗,均贡赋,节征徭,谨祭祀,阅实户口,纠治豪强,隐恤穷困,疏理狱讼,务知百姓之疾苦。

总之,顺天府掌管雍京城垣内所有事务,垣外的事情则交由直隶总督署。

雍南公学刚好地处于雍京垣外,按理说,它的一切事务应该交由直隶总督署,可是,……

“倒霉,真正是倒霉。”

府尹刘同珝一大早对着刑部的令札开始唉声叹气。要说,这种时候,其实也挺罕见。顺天府正三品衙门,却比旁的正三品衙门愣是高出一头,旁的正三品衙门用铜印,而顺天府用银印,府尹位同封疆。能把他愁闷的想要中午多吃三碗炒菜面的时候,不多,真正不多。

刘同珝瘫在竹椅上,看着自家的衙内,呃,就是他儿子,一个光屁股的小子满院子乱蹿,他老婆在后面追,旁边还有老家跟回来的丫头和老妈子,闹成一团。本来的天伦之乐,被手中这封刑部札弄的全然败坏了兴致。

外门的烧火丫头进来蹲了一下,“老爷,门口有个穿粗布的大哥,用麻绳捆着两个粗土坛子,给您送盐菜。”

刘同珝就是直隶人,他家在邯郸府,有地,有香油坊。刘家一直为人和善,在老家就有祖传的乐善好施的好名声,刘同珝到雍京做官,外人看也是一副好性儿。老家来的人,不管怎么说,三瓜两枣还是拿的出,所以他在老家人当中名声也好,总归就是一句话,——兔子不食窝边草。

刘府常有穷亲戚上门,下人都习惯了,见来人,不管穿戴多破烂,也从来好言好语,实在见不到老爷,一碗热茶,一碗挂面总还是有的。

烧火丫头见了眼前这位,连忙搬了马扎让他坐着歇歇,自己跑进内府禀告。

刘同珝正心烦,一听说有人来,扔了手中的刑部令札,蹬上布鞋就到角门,却发现,眼前的人是柳密。

此人一身土布褂,洗的都褪色了,他旁边放着两个坛子,坐在门外的马扎上喝大瓷碗中的茶水。

“呦,今天乌鸦叫还是怎么着,柳阎王上门,准有大事儿!”

刘同珝说着命门房打下手,把坛子挪进屋,烧火丫头搬去厨房。

“没事。” 柳密说,“你嫂子腌了点东西,让我送过来。你家爱吃面,这个用肉丝炒了下挂面吃,省事,也好吃。”

“真没事?” 刘同珝半信半疑。

柳密,“真没事。”

其实,不怪刘同珝疑心,柳密与他是同科进士,掌管都察院,是总宪天下的左都御史。人称外号,——柳阎王。如今大郑,上至王侯,下至九品教寓,只要还想踏实吃官俸,都明白,见着都察院躲着走,见到柳密倒着走。人们恐柳的心思,比对他的前任总宪楚蔷生的心思更甚。

“别说,你这么一穿,外面的人还真认不出来。”刘同珝让他向后面走,“后院太乱,咱们去菜地吧,你看看我种的蛇瓜,都一丈长了。”

刘柳两家是通家之好,见柳密进来,刘太太不用躲起来不见人,打了招呼,抱着孩子进屋,随后吩咐丫头把茶水点心都端到西边的菜园。

刘同珝问他,“今天中午别走了,留下吃饭。”

柳密,“好,正好给家里省一顿。”

刘同珝试探着,“你吃完了,我再让你弟妹蒸锅花卷,你拿回去给老婆孩子吃?”

柳密,“好。”

刘同珝,“……??”

刘府尹的菜园子刚上了肥,不是庄稼人出身的人还闻不惯。柳密也是农家出身,所以没有什么不习惯的,他连眉头都不皱,看了一眼刘同珝种的菜,————菜叶子油亮,花瓜、茄子、大辣椒肥厚。

这位顺天府尹的确是个好庄稼把式。

柳密说,“一会儿给我找个筐,你这里的菜我也摘了带回去,我们家就可以吃几天的了。”

刘同珝,“……???”

柳密,“怎么?”

刘同珝,“你最近是要遭大难了吗?”

柳密端了茶,解释到,“没有,我儿子要到读书的年纪了,家里省点,给他攒些钱,以后请个好老师,或者找个好学堂。”

“哎。” 刘同珝叹气,“你说说,人家都是几任封疆,有了不用刮地皮的本钱,才可以去做清官,你这倒好。”

柳密,“你不是一样?”

刘同珝,“我不一样,我家有地,打的粮食足够吃,有油坊,赚的钱够花。”

柳密点头,没说话。

刘同珝,“要说,咱们两个都没啥运势。人们都说你和左相大人像,可是,你看看人家楚公,当年高中的那一榜是 ‘龙虎榜’ !他的同科进士们,互相推荐,互相成全,最后大家都是锦绣前途,如今外放的都是封疆,在雍京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僚。”

“再看看咱们那一榜,有名的 ‘哑榜’ ,咱们同科们,除了咱俩还算混出来的,其他人,哎,不说也罢。”

“琼林宴上坐我旁边喝酒的钱子喻,你记得吧,一直在徽州,他苦熬了多少年,却因为动了乡绅的地,被歙县、祁门、绩溪、婺源四个县的人追着告了五年,如今,账目是查清爽了,人的前途也坏了。去年还给我写信,说,没革除功名,就是天大的好事。等到卸任,他就不做了,回家种地,开馆课徒去。他终究是两榜进士,教课可以从孩童发蒙一直到科举,吃饭绝对没问题。”

柳密,“钱子喻?他就在雍京。”

“什么?” 刘同珝意外,“他什么时候来的?”

柳密,“去年年底。”

刘同珝,“他怎么没来找我?”

柳密,“去年雍京银价飙升,险些酿成大祸。年底,虽然说银价终于平稳了,可是很多善后的事情需要你做,顺天府太忙,钱子喻也许不想另外生枝节,就没登门。”

刘同珝,“他的事,你怎么知道?”

柳密,“去年年底他给我带了两坛子腌羊肉,一条猪后腿,还请我吃了卤煮,喝了二两烧锅。”

刘同珝,“厚礼!”

“嗯。” 柳密道,“辛亏那两坛子肉和猪后腿,我们家过年没另外买肉,省了不少。”

刘同珝端了盖碗,手指捏着盖,撇着漂浮的茶叶,“钱子喻如今在哪里高就?我觉得他不但吃饭没问题,而且还吃上了一碗好饭。”

柳密,“雍南公学。”

刘同珝手中的茶碗直接扣在他的大腿上,烫的直接从圈椅上蹦起来,“哪儿????!!!”

“雍南公学。” 柳密平淡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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