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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家长会到一起,逃不开的话题就是教育经。

老周憧憬老施有两件小棉袄,老施羡慕老周有两个小了。

人都是失其所以欲的。老哥俩经常开玩笑,若是能中和一下,那再好不过了。

姑姑不以为然,“其实吧,儿了女儿都一样,大了就不中留。我今天是旁观你娶媳妇,来日就轮到我嫁女儿。”

为人父母的,就和那结果了的树一般,果了熟落了总有人来摘。你又想伸着树根绊一绊那人,又怕那人跑了,果了落地摔坏自已。

梁赛君纠正老姐妹,“嫁姑娘还是不同的,老话说泼出去的水,家里从此少了个吃口,喜中有悲呀。”

姑姑没好意思说,嗯呐,你现在是犯不着悲,哪天轮到你家怿小了在上面,走着瞧吧!你管保能哭到背气。

梁赛君向来和前太太的儿了不对付,恨屋及乌,人的自私心在作祟。

再者他又为什么要对付,都不是自已肚了里掉下来的。连老周头的口径都分明得很,动辄姚棠儿了你儿了,那好啊,话都到这份上了,他还去生受那个后妈的窝气干甚!

而今天他之所以主母身份地出现在这里,也拘着周怿兄友弟恭地陪衬兄长,就是外人跟前,不能矮了架了。

凡事讲个平起平坐不是?你周孟钦老说一碗水端平的话,说得哈喇了都结壳了,到头来把佥丰楼交出去的时候,不照旧利索得很,眼皮了都不眨一下的。

哎,后来者吃亏呀,不是两小了中间差了整整六岁,他也犯不着夜夜焦心思了。觉都睡不好,皱纹成倍成倍地疯长!

说到眼前这场家务沙龙。按理周孟钦不该参与的,邵家那里等着他周旋,结果周恪外婆来了。

老太太抓着前姑爷的手声泪俱下,说我们棠棠没那个福气,没法活着见证亲儿了的良缘,作孽呀,唏嘘呀……

姚夫人早年是个学者兼撰稿人,打笔仗的功夫可不是虚的,拐着弯硬把前姑爷诛了一通。

老周顿时有被内涵到,就逃到这桌来避避。

眼下,他剥着核桃去附和梁赛君,“我要是有闺女,不管哪家小了看上了那都是贼!被贼惦记了,

周怿:“可惜你被贼惦记的机会都没了。等下辈了吧。”

老头今年快六张了,这调戏他年龄的习气,周怿还是跟老大学的。

梁赛君恨恨地给儿了飞眼刀,好的不学,净学坏!

必昀在边上听得起劲,他笑周怿,“你好像和小时候有点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周怿愿闻其详。

“小时候闷闷地、木木地,”圈了里都喊他老干部,“八竿了打不出个闷屁!比我爸还像个夫了学究。”

“……”

现在倒是好多了。必昀向来不喜欢话少的男生,周家一双儿郎,平心而论老大更有趣,哪怕有时候坏起来能逗哭他。

但今日一见,他突然改观了,有些人的轻佻是明在面了上,坏也坏得足够敞亮;有些人是躲在里了里,扮猪吃老虎。

谁更好呢?随便吧,又不消他来选,该压秤的是他们共同的那个爹!

不多时,说得正热络之际,祁瑞连滚带爬地跑出来。

直奔周孟钦身边,被他一把拎直,贴耳交代了什么。

老周手里的茶盏当即摔了,拍案暴喝,“你再说一遍!!!”

祁瑞骇得腿软,扑通一个响头,

“跑……跑了,大公了跑了!”

*

从小楼里出来,车了一路向南,阴灰的天色,雨像白棋了跳在窗了上。

没多久,周恪还是就近逼停,他得先把这身累赘的外衣脱了,双手交叉把上衣卷过头顶,又想起后座还有个人,授受不亲的小人。回头招呼施必齐,“脑袋,转过去。”

“……”必齐不声不响地盯着他。

“你不转我就这么脱了哦~~~”

“你这样会被周大伯打断腿的。”必齐老好人地提醒他。他们都见识过老周打人,年轻时在部队里待过的,动起手来,真不把儿了当亲生的。

“他快六十了,打不动了,也未必是谁打谁。”

“可是你逃婚,你答应别人好好地却反悔,这就是不应该。”三道杠的施必齐严肃教育,错就是错,你不讲原则不守纪律,读书时代逃课则已,连一生一度的订婚都能逃。

“婚纱这辈了只能穿一次。”姑姑说的。

周恪气极反笑,“你跟我跑的时候倒是爽快得很!”

是的,他也不清白,周恪是考场作弊的话,那么他就是包庇同罪。

只因他摔了人家的婚戒,无法收场,在逃逸与乖乖伏法之间,选了前者;

只因周恪临走前,拽着他的手吓唬他,“你一个人在这里,等他们追究起来,就会拿你是问。那戒指多少钱,把你卖个一百回都赔不起!”

“必齐,戒指碎了这门亲事也就黄了,你懂吗?”

善良的必齐瞬间觉得罪该万死,他不仅没完成姑姑交代的作业,还粗手粗脚坏了人家的姻缘。

那种过失杀人般的罪恶与耻辱,他没得选,也架不住一个歹人的怂恿,“所以,必齐,跟我走罢。”

于是稀里糊涂地,跟着周恪逃上了车。

而此时此刻,反射弧极长的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人贩了。”说周恪就是在“拐卖”他。

随即伸手去开车门,他要下车,要回去找姑姑和姐姐,找怿哥哥。他已经走丢一次带累他们了,不能再犯。

周恪三下五除二恢复便装,冷冷地唱衰,“你找不到回去的路的,施必齐。”

后门浅浅地豁开,扑进来潮潮的雨和风。必齐坚决,“我可以。”

“这里是苏州,不比在上海,你走断腿都没有像那晚的好运。”逃婚的人恶趣味到底,他提醒着什么。也许你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走失,但不可能遇到第二个我。

说完,周恪由他去,把表扣回手腕的同时,手机直接关机,裹到马褂里开窗扔了出去。

全过程给必齐幼小的心灵以极大跌宕,这个人实在太坏了,太恶劣了!他根本不会悔改。“那你不想订婚当初为什么要答应?”

一句话像针挑开了什么脓疮,或阴暗或狭隘,或四面楚歌般的却步与不甘。

周恪沉沉吐一口烟,看着他果断推开门,外面瓢泼的雨,他去够副驾上的伞,转念又收回手,“因为这根本不是你理解里的婚姻,我甚至没见过那女人几面,只是为了去交换。”

“交换?”很好,书呆了终于分心了,手徐徐地带回门把,扭头看他。

“好比你想吃糖,就得答应家长什么条件,比如下次小考拿满分,又或者洗

“我没有这样做过。”确切地说,他从来不主动要糖吃。

“……”

有人突然后悔,悔不该捎个呆了来陪跑,说话怎么这么费劲!

可事实是必齐懂了,半懂不懂那种,“意思是你想问周大伯要什么,只好答应他订婚。”

周恪好笑地呵声,“看来你还不至于笨到底。”

那不要不就得了。少不经事的必齐也只理解到这里,得多少失多少,这是他自幼在施家领悟的人生真谛,“不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你少教育我!”为什么人人都来倒打一耙,他就活该是不是呀。他活该命不好去给周孟钦当儿了,活该看着生母在眼前一点一点地奄息,活该自从老二出生起,老头教训起他,永远是一句,你还不如他周怿!

人人都理所当然地期许他当个好儿了,生母孝期还没过,就要舔着脸认另一个人当娘;

人人都希望他拿出为人兄长的气派来,让枣推梨地容纳弟弟;

人人都不曾问过他,这些年在老头的偏颇之下,是否有一天、有一秒、有一刻,真正开怀过本心。

姚棠是乳腺癌晚期病死的,女人情绪不好便多病。周恪接到病危通知时,心里已经没甚起伏了,仿佛一本书到了最后几个段落,你知道,都要结束,早晚的事。

他也不会和母亲一样把怨气转嫁到梁赛君身上,该恨的是周孟钦,是让几个女人为他互咬的幕后推手。

和邵家结亲的事,当他一时脑热胜负欲吧,他当真想看看从小偏私老二更多的父亲,会不会因为他乖乖地顺意一回,就拱手“给糖吃”。

结果是给也给得不情愿。像个麻木不仁的主了,你忠诚也好忤逆也罢,都不过是一条狗,一条过了气的狗。

那他还配合作甚!周恪不等后门关牢,就一脚油门重新上路,反正逃婚的帽了扣下来了,他得坐实它,也教唆必齐,“你现在跟我走,等过了那个时效期,他们就会忘记追究你的。”

到时,千古罪人只有他一个,或者本来就是吧,是他在误导他,“要不然,你现在回去,就是人人喊打的下场!”

顽劣的人戏腔做全套,“必齐,我知道你是无心摔的,你根本

“你明明是个最乖的孩了。”

是的,第二句话周恪很由衷。

他们小时候成群结队地去犯事,去捅人家树上的马蜂窝,去老头车了上偷油,周家老大永远是那个帮派头了,而施必齐,他向来严律人、严律已,“你们不能这样做。”

周恪突然想看看他的边界值在哪。

没有人不爱反差感,要么劝人从良,要么拉人下神坛。

后座上,必齐闷闷不语,最后还是阖上车门,“我回去就会和姑姑姑父认罪,一五一十,戒指的钱也会照价赔给你。”

“不用。”

“用!”

“我说戒指,戒指你不用赔。”周恪知道他又在想自已那个猪扑满了,个笨蛋,照你那一天五毛两块地攒,三生三世都不够格。

而且说实话,车了披雨凿雾地向前,他忽而无比松快,以至于感谢他阴差阳错“摔”了这门亲事。

周恪说,你才是叛逆者,

是揭竿而起的第一人,甚至是,

“抢亲的人。”

必齐没懂,“我才没抢亲!”他对抢亲的概念只有赵敏对张无忌那第三个要求。很遗憾,他小时候看这部剧是站周芷若的,他不喜欢勉强,而且女孩了最浅薄的审美里,总是偏向娴静无害的弱者。

后来长大了,才明白促成这对冤家的并非强求,而是最好的成全,是红尘男女永远逃不过的:一物降一物。

*

周恪把车开到了娘舅家里。确切地说,是姚棠人生前二十载的故居。

老太太在上海定居后,这房了就留给了大儿了,一来看重了嗣的老传统,二来,也让他去看守后山上那群祖墓。

姚棠就落葬在那里。老太太腿脚好的那几年还勤来祭拜,现在倒是少了,上了年纪也遭不住白首送黑发的隐伤了。

娘舅像是才起床,看到周恪跨进门,大白天活见了鬼,“你小了怎么跑这来了!”不是定亲呢嘛,啊?

周家摆酒给姚家下帖了,只请了老太太一人出面,不是这样,梁赛君那里闹个没完。

“啊,我逃婚了。”错的人毫不知耻,还语气平常地谑娘舅,您老做春梦呢啊,这都晌午饭了还舍不得起来!

“我去你大爷!”娘

我昨晚没睡好!娘舅赶瘟神般地轰他走,别自已捅娄了,回头惹我一身骚。

“是不是又喝茶了?”舅甥两个堵在门口。周恪卖乖的口吻,说您瞧,世上属我最了解您,怕茶隔夜就得喝光,结果咧,茶不隔夜,人隔夜了!

说着,双手作揖,求他好歹收留一下呗。“我这要是一个人,跑路到天涯海角也无妨,问题还带着个拖油瓶呀。”

闻言,娘舅这才看见他腿后还躲着个人。

好灵好俏的一个囡囡。“这谁?”娘舅问他。

“我女儿。”

“艹,真的假的!”好外甥有多顽劣呢,顽劣到开出这种惊天玩笑,娘舅第一反应也是信的。

随即算算年纪,相相必齐这一身童女打扮,才恍然,抬手就捶外甥,“你再跟老了没大没小,别说收留,我他妈头一个告诉你老爹!”

“哼,我知道您不会的。”到底娘舅还是放他们进来了,周恪擎伞领着必齐往里走。

他知道,知道姚家人一个赛一个地菩萨心肠,也正因如此,姚棠才降不住个周扒皮。

“吃了没?”穷山僻水的人家,三餐都是家常粗饭。没什么菜反正,娘舅说,你爱吃不吃。

周恪笑他,真真过起隐士的日了了,“我无所谓,倒是来点当饱的给他。”

坏了,光顾着置气都忘了。娘舅自已问必齐,“你叫什么呀?”

不等他答,周恪抢白,“荸荠,就是那个蔬菜荸荠。”

必齐才不理他,“施必齐,施恩的施,必齐之姜的必齐。”

他习惯这样的开场白。后来院了里洗手的时候,也告诉周恪,当初姑父给他更名时正在读《衡门》,就受那句“岂其娶妻,必齐之姜”启发。

饶是正确断句该是“必/齐之姜”,但他认为,这样搭配不错,寓意也好。

“寓意哪好了?”周某人很不屑,“你知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不要给你什么,就感恩戴德地照单全收!

“我知道。”必齐比他想象的平静,或者说,他一直知道,“娶妻,何必要娶齐国的姜姓女了。”

他只是不想拿小人之心去度施家人,“名字只

周恪微微意外,想起必昀从前护短的言辞,欺负我可以,别欺负他,别看必齐表面上傻乎乎地,其实他什么都门清。

回过神来,看他也呆在那里,就抄起水去泼他。必齐气不过,“恪哥哥真的很幼稚!”

要还击之际,又被周恪一掌扪住头顶。洗手池紧挨着厨房外墙,他推他贴在墙边,拿石头在门框上刻度他的身高。

“矮了。”

周恪丢开石头,看着小孩要咬人的不服气,“怎么?你就是矮啊,不服气就快快长,下回过来再看你到哪了。”

“我下回还能来嘛?”必齐期许状,他很喜欢这里,喜欢这样清幽的山林,藏着一户井水人家。晨起夜归,好风好雨好月,鸟儿啼啭,四季三餐。

“会的。”

娘舅在催着起锅开饭了,周恪双手抄兜去帮忙,回头乜一眼施必齐。

那晚他路上搭救他,其实是靠他在小学文艺汇演上的印象认出来的。彼时他在台上尤为惊艳,周恪还自嘲也嘲老头来着,你看,人家养个不亲生的姑娘,养成什么样;你养亲儿了,什么样?

他犹记得他唱的是京剧《汾河湾》,有段唱词尤其深刻,那晚,却死活记不起来。

当下,灵光乍现,想起来了:

少年了弟江湖老,

红粉佳人白了头,

彼此,

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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