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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夜里,钟离莜躺在榻上望着床梁发呆。须臾,一人掌灯而来,隔着床帐小声道:“殿下,顾乐师不知去向了。”

“怎么出去的?”钟离莜颇感意外。

“奴婢不知,但是他不在司乐署。”芸雁惶然:“这么深的夜,他能去哪里?”

钟离莜沉默,半晌轻声道:“无妨,不必管他。明日他回来时告诉我一声,如果没有回来的话……全当这个人不存在吧。”

“是,奴婢就在外面给您守夜……还跟您留亮吗?”芸雁问道。

“留。”钟离莜翻了个身,面朝墙闭上了眼睛。

微弱的烛光映在薄纱床账上,朦朦胧胧地燃出一小片红色的影儿,似是火苗落在了她的后背。钟离莜忽然有些不安,翻了个身,眼睛追随着跳动的光芒,陷入沉思。

圣善仁皇后仙逝时,她仍是襁褓之婴,一丁点印象都没能留下,只能从画卷以及别人的口中,勉强勾勒出个大概模样。随后孝德皇后将她养大,全心全意地捧在手心里护着。宠到什么地步呢?她一直都是在孝德皇后的怀里入睡的,从未自己睡过。直至六岁那年,颢帝亲征,指名要把她带走,一向畏敬帝威的孝德皇后据理力争,惹得颢帝不悦,险些被褫夺贵妃之位。

那次亲征,一打就是三年。三年的时光,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陪在她身边的只有比她年长四岁的芸雁,两个半大丫头“相依为命”地在兵营里被迫长大了。她看见过大军对阵的波澜壮阔,听见过刀戟相接时的铮鸣,亦见识过狼烟滚滚,长河落日。胜利的赞歌,失败的嗟叹,稀里糊涂得在酒光以及火光中匆匆而逝。再回至宫中,她已经九岁了,懂了什么是生离死别,什么是国恨家仇。看着高耸的宫墙以及华丽的琉璃顶,恍若隔世。

她永远记得,她的娘亲是如何踉踉跄跄地从佛堂里跑出来,不顾颢帝的怒目而视,扑向她搂在怀里嚎啕大哭。那哭声很委屈,很痛苦。惹得她也有点想哭。然而她只觉得双眸干涩,怎么都落不下泪来,只匆匆说了句:“娘,我回来了。”然后劝着她一同回了崇德宫。

孝德皇后一下子老了足足二十多岁。双鬓斑白,眼睛也有些泛花。听大哥说,是日夜抄诵佛经累的。她不知该安慰些什么,自觉地钻入她的臂弯,暖暖地睡了一觉。梦里有呓呓的呢喃以及带着乡音的歌谣,那时她曾暗暗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离开了。

然而四年之后,颢帝二次亲征,连招呼都没打,趁着孝德皇后回老家探望病重的父亲的空档,直接把她往马车上一塞,带出了宫。她求他,起码跟娘亲说一声再走。颢帝却只冷冰冰地甩了句:“很快就回来。”断了她的念想。

“很快”,确实很快。一年半,便结束了此次亲征。回程的时候,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娘亲,抢了士兵的马先行一步。宫门外无人等她,她便骑着马直接闯了宫门。踏过青石板,路过大大小小的宫殿以及庭院,终于跑到了崇德宫,跳下马牵着缰绳喊道;“娘!我回来了!”

然后她看见了满院刺眼的白绫以及白灯笼。

后来她才知道,孝德皇后回老家的当天晚上,老爷子就没了。刚操办完丧事,又听说她再次随军走了,慌忙往宫里赶,结果晚了半步。当场悲急交加吐了血,躺在榻上养了一年多,到底没撑住。在她回宫的前一日宾天了。

颢帝说,“阮贵妃死得不是时候“。他刚打了大胜仗,自然要先办个庆功宴再说。于是崇德宫外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崇德宫内一口薄棺乘着她的娘亲,周围点着白蜡。太子不吃不喝地守着,三日消瘦了一大圈,纤细的身子几乎承不住脑袋,摇摇晃晃地跪在地上絮叨。太子妃在旁边抹眼泪,小世子在太子妃怀里啼哭,而她则不断辗转于礼部和崇德宫之间,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下葬。

一连折腾了好几天,一日她疲惫不堪地回到灵堂,看见太子大哥靠在棺材上,形如枯槁,双眸空洞。她终于忍不住哭了,瘫在地嘶喊道:

“哥,我害怕!”

可能就是这一嗓子,把太子的魂儿给喊了回来,没能跑去奈何桥上与娘亲团聚。太子决心振作,颢帝颇为满意,说他终于有了点储君的样子,堂堂太子怎能一直颓废,赶紧学学怎么监国,朕还要第三次亲征呢!

太子双手捧着帝印,手背青筋暴起,几乎攥碎了乘印的盒子。

钟离莜半梦半醒地回忆至此处,身上出了一层薄汗。一阵夜风钻了进来,呼在她鼻尖上微微发凉。她被这小风吹得烦躁,干脆脸朝下趴在枕头上,把鼻子藏了起来。眯眼看向床帐外的烛光,赫然瞧见一道黑影掠过,登时清醒了大半,自枕头底下摸出匕首藏进了被子里。

紧接着,又是一道凉风吹过,随着床帐的起伏,那黑影竟转瞬出现在了屋中,站在桌旁伸手一挥,熄灭了烛台后缓缓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上一点点靠向床榻。

钟离莜蹙眉,怎么都想不通刺客杀公主作甚。见那贼手暗搓搓地伸向了床帐,又觉得这保不齐是个“采花大盗”,心里瞬间不紧张了,反得意地扬起嘴角,寻思着自己这张老脸终于得人垂涎了,呆会儿把这大兄弟活剐前,得先夸他识货。

然而那手指仅在床账上轻轻碰了一下,便跟被烫到了似的规矩地收了回去。钟离莜睁开眼,看向床帐外熟悉的轮廓,沉默了一阵后低声道:“顾临泩,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顾临泩愣了一下,忙压低声音回答道:“不知。”

“我在想,把你那玩意剁下来的时候,你会不会哭得比唱得都难听。”钟离莜冷笑,撑着床榻坐了起来:“现在只要我喊一声,侍卫们立刻会冲进来把你剁碎了喂狗!”

“殿下,你怎么知道是小人啊。”顾临泩竟笑了,直起身子跪端正了,蓦地被匕首的寒芒闪在了眼上,不禁叹息道:“殿下睡得不踏实。”

“呵,我若睡得踏实了,刚刚是不是就归西了?”钟离莜举着匕首,警惕地瞪着他。却见他起身,拿过衣架上的外袍递了过来:“殿下,想见太子殿下吗?”

钟离莜疑惑,接过衣服披在身上:“想又怎样?”

“小人可以带您去看看他。”顾临泩顿了顿:“希望您劝劝太子殿下,要他咬死不知情别松口。小人很快就能帮他洗清冤屈了。”

“……此话当真?”钟离莜微怔,掀开床帐就要跳出来,却猝然愣住了。

只见顾临泩披着暗色的斗篷,腰间别着一柄腰刀,温和地看着她。月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侧脸上,似是一层霜白,无端生出三分出尘。他的手中正握着一对布鞋,趁她慌神的功夫,小心翼翼地套在了她的脚上,眸中含笑地说道:“殿下,以后要换厚实的鞋子。”

钟离莜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脚,白皙的脚腕露在外头,纤细到能被他一掌握过来。她顿时红了脸,拉过毯子裹了起来,六神无主地咬着嘴唇,半天才说出声:“你……烦人。”

这时应是听见了动静,芸雁在门外迟疑地问道:“殿下,您在说话吗?”

“自言自语罢了,不必守着,你睡吧。”钟离莜忙道。

外头没了动静,顾临泩垂首等了一阵后,起身轻轻推开了后窗:“来,我们有一炷香的时间。”

“来不及吧。”钟离莜还是踮脚走了过去。

顾临泩翻出窗户,落地时一点声响都没发出,仿佛是一片落叶。钟离莜愕然,扒着窗户撑了撑,发觉双臂软塌塌地没有力气,只能搬了凳子,踩在上头一点点爬了出去。

顾临泩见她跟猫儿似的骑在窗台上试探底下的高度,结果小短腿根本够不到地面,不禁憋笑。钟离莜窘迫,想直接跳下去又怕动静太大,干脆眼一闭心一横,抓着他的胳膊一撑,借力荡了下去。

顾临泩赶忙轻托了下她的腰身,然后赶在她发火前松开手,装作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去,却还是被一拳头砸在了胳膊上。

顾临泩揉了揉胳膊,背过手冲她勾了勾。钟离莜蹙眉,捏住他的手指头使劲儿一掐,差点没把他疼得喊出声。俩人对视许久后达成共识,顾临泩在前头走,钟离莜揪着他的衣服襟在后头紧跟着,身形被他挡得严严实实,莫名有种很安全的感觉。

然而她始终紧握着匕首,一刻都不敢松懈。顾临泩带着她轻车熟路地穿过数个狭窄的小径,不知怎么就七拐八拐地绕到了紧挨着思愆厅的后墙。钟离莜诧异,一时觉得自己白在宫里长这么大了,竟不知道还有如此捷径。不等她想完,顾临泩已经背对着她跪了下来,小声道:“殿下,踩着小人上来。”

钟离莜抬起头,看向上头褊狭的窗户,犹犹豫豫地抬起脚踩在了他的后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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