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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早如愿过得相当紧凑。
解酒、重新梳洗、入皇城,赶到嫏嬛局时巳时过半,负责登记的女官已等了一会儿。好在这位尚宫生性柔婉,并不在意如愿误了时间,只递给她一枚书签状的腰佩,嘱咐她妥帖藏好,往后以此为信物进宫门。
“定的时间原是午时,你并未逾时。原本提前一刻到是为显郑重,谁料双方竞相提前,竟如争抢一般,便将报道的时间约定俗成地提前半个时辰有余,属实无理。”尚宫姓楚,面貌如声音一样柔和可亲,语调温柔而不失威严,“既已领了告身,便需谨记:嫏嬛局仅作书库之用,与内宫外朝均无纠葛,不论何人前来借阅,但凡合书库规矩、拿得出身份信物,一律借出,不得借故拖沓;闲暇时你可随意翻阅库中书籍,只是不得脏污、损坏、占为己有,由你自己手抄的抄录本则归你所有,不受规矩限制。书库规矩就这两条最为要紧,余下的待你下月上任,我再与你细说。”
楚尚宫温声提点刚入官场的后辈,“今日你就在库中走走,先辨识各门各目的书籍,与你的同僚熟悉一番,往后也好共事。”
“多谢尚宫。”如愿会意,双手接过腰佩贴身藏好,“不知我的同僚在何处?”
“应是在戊区丙柜前后。”
如愿应声再谢,向着楚尚宫指出的方向走过去。
嫏嬛局独占一殿,范围极广,除了先前楚尚宫所在的位置辟出了不大不小一块空间置放桌椅,余下的空间全是高高的书架,取上边几层的书还得用□□。这些书架间的间隔相同,由此在嫏嬛局分割出无数互不交错的道路。
越往深处走,越有远离人世的感觉,四面都是书香,偶尔能瞥见一角女官的章服,听见翻动书页或是木梯移动,一晃而逝。
真是寂静,也真是落寞,果真像是仙人藏书的秘境。
绕过一个高高的书柜,面前却陡然亮起来,戊区紧挨着透风的门墙,殿外葳蕤的绿意和清香的风一起涌进室内,半卷的竹帘投下一格格的纹路,书柜间满是斑驳灿烂的光影。
然而丙柜间并没有新任女官的身影,只有一堆尚未整理的书籍,像是拿下来以后忽然遇上急事,就匆匆地先搁置着。
如愿莫名其妙,绕过丙柜,斜前方的竹帘绿影后突然多了两个人影,一高一矮,如愿一惊,迅速返身藏回书柜后。
人声能分辨出是一男一女,但听不真切,如愿竖起耳朵,也只能模糊地听清几个词,大概是“婚事”“嫏嬛”“同僚”之类的碎片,唯一长一些的是半句算不上话的话:“……如此,韩王那里如何交代……”
果真是韩王。
如愿心头一紧,但后半句话又洇没在风声里,没有前因后果等同。
片刻后人声渐熄,接着是撩开竹帘的行动声,她赶紧从柜后出来,装作刚到此处和对方不期而遇:“……啊,原来你在这儿啊。楚尚宫说你在丙柜,我一路过来没看见,还以为是我记错了。”
郑文依眉心一颤,迅速把刚才不欢而散的怒意压下去,表情有些僵硬:“哦……先前在整理书册,我有头晕的病,理了会儿就出去透气……倒是让你久等了。”
“没有,我顺着书柜过来的,刚走到丁柜就看见你了。”如愿适时做出微窘的表情,“说来我领告身都误了
时间,幸好楚尚宫没为难我。”
“楚尚宫确实柔婉大度。”郑文依稍松一口气,一改先前几次见面时的冷淡,主动说,“既是刚来,应当还没熟悉各柜间拜访的书册,若是不介意,可以先同我整理一番。”
如愿点头,跟着这位显然是韩王一系的同僚往丙柜走,眼见郑文依弯腰去取那叠堆在地上的书册,歪头凑过去:“《镜花》《观月》……传奇?嫏嬛局里也存传奇?”
“听楚尚宫说,书库内的藏书年年更新,由民间挑拣而来的书籍也有。既然是自前朝流传至今的传奇合本,料想有些过人之处。”
如愿观察着郑文依的细微表情:“你好像不太喜欢传奇?”
整理书册的手一顿,郑文依扭头看了如愿一眼,又面无表情地转回去:“确实。粗略一看,文采词藻确实不错,故事却庸俗不堪,女方多为山野精灵、花妖狐魅,甚而为龙女仙子,一见男方却舍了修为仙道,竟随他去了。一为囿于情爱,二为无媒苟合,成何体统,属实败坏女子的名声。”
“不好这么说吧。如果男方不好,那女方当然可怜可恨,”如愿觉得膝盖有点疼,“但如果两情相悦,男未婚女未嫁,男方也没有诱骗威胁,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挺好的嘛。”
“传奇中可不只是淫奔,还有行苟且之事的描绘,有伤风化。”
“你觉得情.欲龌龊?”
“自是如此。”郑文依颇为不屑,“肮脏龌龊,君子不屑。”
理智告诉如愿不应该和这个骄傲的世家嫡女相争,但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和郑文依辩驳,即使冒着尚未上任就和同僚闹得不欢而散的风险。
如愿沉默片刻:“可君子也有父母,或许也将有儿女。”
“……什么意思?”
“你情我愿,男女之事,不就是要这样才能生儿育女吗?《周礼》说‘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再说既然是仙子妖魅,本就不受人世的束缚,大概也找不到什么媒人,淫奔又从何谈起?至于情.欲之事,本就是天性,吃饭喝水难道也龌龊吗?我想既然能从前朝流传至今,还能收入书库,总不是什么以此为噱头的烂俗书册,大概只是提及而已。至于情.欲,因情生爱,因爱生欲……”
如愿突然想到什么,眼瞳蓦地一缩,重复了两遍“因爱生欲”,猛然回神,继续说,“既然情与爱不龌龊,那么由此而生的欲.念也不龌龊。”
郑文依默然地看了她一会儿,把最后一本传奇合本放回原位:“你是在与我论辩吗?”
如愿摇头:“我只是觉得有些传奇中描绘的情爱很美,也很自由,或者说我是羡慕那些仙子花妖,不受人世规矩的束缚,喜欢谁就告诉谁,试着和那个人在一……”
“够了!”郑文依却突然发怒,狠狠一推书柜,书柜巍然不动,一块充血的红印迅速在她掌心里涨出来。她怒视如愿,胸口剧烈起伏,“无有人伦,无有道德,这种东西有何可羡慕的?若你要在书库清净地立足,劝你还是有些廉耻为好!”
言罢,她不顾世家嫡女的风范,也不顾刚刚发泄怒气的对象是新晋的同僚,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短暂的摸不着头脑之后,如愿也有些恼,但她没空追上去和郑文依打架,因为在刚才的话里埋藏的一个火星刹那点亮,一上午被搁置的心绪终于翻涌上来。
同时在脑海里响起的是燕婵的话。
——“你能想象他亲你吗?”
……当然能。
不仅能想象,她还非常想。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想。
他吃角黍时想,他喝茶时想,甚至躲藏在摊位后面的那个瞬间也想。如愿哪里是被七夕的暧昧气氛影响,她是被玄明眉眼间的神采蛊惑,被他在光下泛着柔软薄光的嘴唇勾引,才不自觉地向着他蹭过去。
只是这些一瞬而起突如其来的念头都被压抑,出于一团乱麻的少女情思,不敢冒头,不敢提起,最终变成醉酒后的迷离梦境,梦里的接吻纠缠。
被死死压制在湖底的气泡终于冒上湖面,“啵”一声炸开,炸出所有潜藏在心湖中的感情,如同在脸上骤然炸开的热气,压抑得越久,此刻就越强烈。如愿靠着书柜缓缓屈膝蹲下来,浑身发颤,整个人如同浸泡在热烫的温水里,每一寸肌肤都在向外发散热量。
她蜷缩起来,紧紧攥住心口的布料。
万籁俱寂,胸腔内的心脏剧烈跳动,一下一下,心跳如同擂鼓。
——她喜欢他。
元如愿喜欢玄明。
可他偏偏是道长,不染尘埃不沾凡俗,周身细雪脚下凡尘,怎么看都和情爱这回事不搭边。
如愿紧闭双眼,等着那阵震颤和眼皮上薄薄的热意一同消退,缓缓睁开眼睛,瞳中满是光影。她无声地露出笑容:“那我就去勾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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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少尹童有安非常焦灼。
这是他第一次以述职的方式直面紫宸殿中的皇帝,原因是京兆尹因病请假,郑鸣先于官场上又无野心,在韩王那边若有若无的暗示下,童有安一口接下了述职的活。
朝臣进宫只靠两条腿,偌大的大明宫,从丹凤门一路走过来,童有安两腿酸痛脚下生疼,偏偏本朝的风尚和前朝的风雅奢华截然不同,冷硬凶猛,紫宸殿前空旷得令人脊背生寒,唯有通向正殿的大道两侧站着人,全是披甲执锐的金吾卫,铠甲和枪尖的寒光闪得童有安一阵阵地头晕。
他不敢多言,待大监通报后,深埋下头,以碎步走过宽阔漫长的大道,进殿后直接跪倒:“臣京兆少尹童有安拜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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