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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躬安。”独孤行宁说,“童卿不必多礼,请起。”
童有安立即谢恩,但皇帝不说赐座,所谓的“请起”就只是客套话,他还是得跪着,只是能仰起头,顺道看清殿内的景象。
紫宸殿是内朝议事的场地,布置和宣政殿同样庄严肃穆,只在规格上略有缩减,另外多了几个随身伺候的宫人,看宫服都品级不低,一个个垂手低头,立在一旁仿佛塑像。
年少的皇帝高坐在由层层台阶垫高的皇座上,小脸紧绷,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臣子;下首侧座的则是摄政王,恹恹地以手支颐,半闭着眼睛。
童有安瞄了两眼,迅速收回视线,再度低下头,开始一一报告。京兆府天子脚下,以童有安的官职,又只能管到长安内城,因而提及的事项无甚特别,无非是到年中为止收了多少税款、期间有无火灾、节假安排等等,夹杂着“政通人和”“天恩浩荡”之类的马屁,听得独孤行宁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在皇座上挪动了好几下。
他想让童有安快滚,童有安那边却终于结束了长长一套歌功颂德,换了一口气,接上:“……只是近来,倒有两件怪事。”
“怪事?”独孤行宁突然来了兴趣,脊背挺直,“童卿请说。”
“只是在臣看来颇为古怪而已,陛下见多识广,或许已习以为常。”童有安先给自己留条退路,趁着独孤行宁的兴趣还没消退,迅速补上,“近来长安城内流行一种极为轻软的织物,以此为衣,再用特殊的剪裁方法,飘飘然有仙人感。故而城中贵胄争相购买,不过竟是出自西市北角的一家小店铺,名不见经传,偏偏能做出这般的华衣美服。”
“且还规矩大得很:其一,只裁女服,不做男衣,男子不许踏入店内半步,甚而在门前探看都不许;其二,每月初一、十五接单,仅为最先入店的五位顾客裁剪量身设计的新衣,余下时间只售卖提前裁剪的成衣;其三,店内的衣裳每隔两月便换一批,撤下的衣裳往后不会再做。规矩如此之大,又如此无理,偏偏引众人追逐,趋之若鹜。”
“不知从何而来的织物、特殊的剪裁方法、从不见人的裁缝与店主、不待男客的规矩……其间种种,”童有安刻意停顿一下,压低声音,“坊间传言,此间店铺背后的恐是海上仙子,才有这般的妙手,至于织物,或许是以云霞星月织成。若真有此事,料想是陛下威名远扬,海上仙人也慕天子威仪……”
后边又是歌功颂德的套话,独孤行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对前边说的海外仙人却颇有兴趣,恨不得现在就出宫往西市跑。他不老实地动动腿,突然想到什么,偏头瞄了眼下首的独孤明夷。
年轻的摄政王一动不动,仍是斜倚座上的姿势,眉目舒展,浓长的睫毛因闭眼而垂落,连轻轻的颤动都没有。
若是信了这些传言,阿兄……会生气的吧?
稍作思虑,独孤行宁蓦地缩回去,轻咳一声,一张小脸冷冰冰的,昧着良心和内心的好奇斗争:“无稽之谈。料想是店家刻意而为的噱头罢了,若真是慕本国威仪,既为仙人,何不亲身入宫,难道还要朕亲自前往寻访不成?”
冷峻的语气激得童有安一哆嗦,他本就没什么应对的经验,这次入宫半是怀着私心,半是赶鸭子上架,这一来直接摧毁了那点小心思,吓得他立刻趴伏下去,额头抵在手背上,拼命甩锅:“陛下恕罪!臣亦不知,只是长安城内传言,臣愚钝,信以为真,这才、这才……”
他越说越说不出来,整个身子都抖起来,豆大的汗珠抖落在地,一滴滴的在平整的地板上晕开。
独孤行宁适时轻哼一声:“另一件怪事呢?”
“另、另一件则是白雀琼。白雀琼喜潮湿温热,原本只在扬州开,外地均无栽培,即种即亡。然而今年在长安城内寻到了花苗,不知从何而来,也无人精心侍弄,却已然半开。”童有安顾不得韩王先前的交代,一股脑地全说出来,只求博独孤行宁一个欢心,“堪称天降祥瑞,是为吉兆……”
“炀帝为寻琼花而开凿运河,劳民伤财,死伤无数;天后强令百花违逆时节开放,牡丹焦骨。”独孤行宁对白雀琼殊无兴趣,“不该在长安城内开的花如今盛开……”
童有安越听越慌,冷汗涔涔,正想磕头告罪,独孤行宁的话却突然停住。他一愣,惊慌失措却不敢抬头,只死死埋下头。
独孤行宁突然停住是因为独孤明夷。
他压根不喜欢赏花,也不信吉兆,本想顺势敲打敲打底下人,免得为了伪造祥瑞弄得民间怨声载道,顺便在独孤明夷面前立个明君形象,骗兄长几句夸赞。但说到“牡丹焦骨”几个字时,他下意识地瞥向下座,却看见独孤明夷缓缓睁开眼睛,淡淡的目光落在童有安身上。
于是独孤行宁顿时有些纠结,摸不准这个睁眼是不是因为喜欢白雀琼,犹豫片刻,他灵活地选择不把话说得太死:“……也不知原因如何,先搁置着吧。若真是吉兆祥瑞,开出花来,便赐予豫王,直接送去王府即可,不必再进宫了。”
小皇帝舌尖一动,整句话的情绪霎时变了,大起大落之下,童有安长出一口气,背后厚厚一层冷汗,独孤行宁却又冷厉起来,“但若是欺瞒朕,或是借此欺压附近民众,朕便让尔等以身饲花,看看来年能否再有这个吉兆。”
“不敢!”童有安浑身湿透,“臣仅是如实相告,无所隐瞒。绝非弄虚作假……陛下明鉴,明鉴。”
一阵沉默后,独孤行宁像是厌了,往后一靠。
“下去吧。”他叫了身旁大监的名字,“吴玉。”
吴玉应声,走到还跪伏着的童有安身边:“少尹,请吧。”
“是,是。”童有安慌忙应声,拜别皇帝,跟着吴玉一同弯腰倒退出去,待走到大道中段,才恍然回头。
大道宽阔,直通大敞的殿门,分明是面南的朝向,又在太阳正盛的时候,从外向内看,紫宸殿内却总显得阴沉,像是只庞然的怪物大张巨口,等着吞噬进入的人。而在殿门前宫人的通报和引路中,另有一个即将述职的官员恭谨地踏入殿内,一如刚才的童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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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愿并没有勾引到玄明。首先她并不会,想要实施计划还得先列个表;其次她没空,和郑文依不欢而散后没人带她,她不得不苦哈哈地自己画图记录,即使中途楚尚宫指点过,她也花了足足五天才默背下嫏嬛局里所有类别的书册存放位置以及可能会打交道的官员宫人。
紧接着就是生辰宴的准备,今年与往年不同,除了一群早就熟识的朋友,还多了一场夏试认识的人以及借此贺喜的父辈同僚,不得不分次宴请,忙得她脚不沾地。
直到生辰过后,七月十六当天,如愿才终于从连轴转的紧绷状态下松懈,像模像样地往玄都观递了个帖子。
玄明接到帖子时有些迷惘,因为不同于往常,如愿本人并没有来,但他并未细想,只循着帖子上的地址前去,正是赫赫有名的五云阁。
五云阁确实不辜负海上仙楼之名,彩墙绘地,垂幔层层,从镶嵌在墙上如同花开正盛或者青鸟衔烛的壁灯,到摆在桌侧柜间的瓶花,每一处都精挑细选不同寻常,恍然间以为真在洞天。越往深处走,特殊的布置越来越多,来往的侍女也越来越多,一应是妙龄少女,梳着各色各样的发髻,穿着各色各样的裙衫,连美貌也各有不同,唯一相同的是看见客人时的屈膝微笑。
垂幔分割出的道路终于走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明亮的光和丝竹声一同涌来。一楼是个完整的大厅,与二楼打通,中心是巨大的舞台,扮作飞天的舞姬回旋舞蹈,矫健多妩媚,蒙面的乐姬在旁伴奏,玉臂生清晖。而那舞台居然在水上,环绕舞台的水渠中盈着清澈见底的水,水中的萍花与莲荷栩栩如生。
“郎君且放心,此间的蓄水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更换,至于水中的花是由玉雕琢成的,不会腐坏。”引路的侍女注意到玄明的目光,以为他是好奇,贴心地解释。
玄明却只是收回视线,淡淡地说:“走吧。”
侍女应声,带着他避开观舞赏乐的桌席,穿过垂落的纱幔间无处不在的丝竹与人声,沿着楼梯走上二楼。
她推开绘有鲤鱼莲花的移门,恭谨地立在门旁,微微弯腰:“到了。”
雅间与一楼的布置截然不同,如果说一楼是富丽雍容的海上云阁,雅间就是朴素幽雅的清修之地。木榻、素席,桌上摆着一只矮小的素瓷瓶,瓶口探出三两枝半枯的花。
大开的窗则是窥见尘世喧嚣的入口,与雅间内垂纱后模糊的人影相互呼应,窗下是身姿窈窕的舞姬,纱幔后是横抱琵琶的乐姬。
琵琶女隐在幔后,只有个梳着双鬟、裙袖曳地的曼妙身影,闲闲地拨出三两琵琶音,漫不经心地问他:“郎君想听些什么,《霓裳》《六夭》或是《郁轮袍》?”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写得不大顺手,有点卡文,就不一章一章地挤牙膏了,过几天再把写完的章节一口气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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