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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豁然胸次扫尘埃,久矣声名播省台。先生志在乾坤外,敢嫌他天地窄……辞章压倒元白。凭心地,凭手策……是无比英才……可惜——欺天误主、贱土轻民、惹来神仙坠凡埃……”

冷融立在六颐殿顶楼往下瞧,街上一位老翁晃晃悠悠哼着曲儿,调子忽高忽低,肩上负个破包袱,神态也是悠悠然,自在得很。

六颐宗不像他宗一般规矩分明,里头小商小贩多,也不拘什么礼,见了少主,也只擎一擎手便罢。

这儿没人有名字,也没人觉着怪,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同外宗也打不着什么交道。

至于宗主呢,六颐宗从来没有什么宗主。同样的,也没人觉着奇怪。

六颐一向与正虚交好,同样是近些年才拔起来的新宗,早些年同外宗打交道的“宗主”叫“冷不丁”,后来少主出世,宗主便放手闭关,因此现下只由少主管着宗里。

——扯远了,再说眼前的。

冷融垂着眼睛听了一会儿,踮脚飞身下楼,紫衣青年翩翩然花蝴蝶般立在老翁跟前,抚掌道:“老伯唱得颇有东坡风骨。”

老翁慨然擎手道:“少主谬赞,老身不过一介樵夫,当不起甚么角儿。”

冷融点一点头,又笑道:“‘辞章压倒元白’,老伯唱得‘元白’指的是哪两位?”

老翁木着眼睛摇头道:“不知、不知。老身仅听得九重天的神仙如此唱过……”

“九重天的神仙。”冷融点一点头,抽剑一削,老翁的脑袋骨碌碌滚落在地,断颈上血柱喷了半丈高。

他甩甩剑上的血,收剑入鞘,略抬了抬眼望向天上的冷日。

仿佛一只窥探的眼睛。

“少主大安。”一位担着扁担的小贩踩着老翁的血走过,神色如常朝冷融擎了个礼。

六颐宗喧嚷、繁杂,簌簌风起,帐子帘子随风舞,不停歇。

————————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随剧情发展而发展吧?”

沈兆风冷融二人御剑往凡间去。

沈兆风心情不怎么好,冷融贱兮兮地一道儿上没话找话:“方才送行的时候,啧啧——你那俩弟子跟要吃了我似的。哎沈兆风,你怎么调/教的他俩,灌迷/魂/汤了?”

沈兆风:“爬远。”

冷融啧啧两声,说:“你这可就好心当成驴肝肺了啊沈兆风。我费力巴活把你带出仙家,为的是谁啊?不是为了咱俩么?为俩便宜徒弟坏了老乡情谊,这值当的吗?”

“养只猫狗养久了还有感情呢。”沈兆风叹口气:“我知道你是为了咱们能回去,我这不也听你的,卸了宗主位子吗。可我心里难受控制不住。你先别搭理我,让我自个儿难受会儿。”

冷融耸耸肩,偏开剑锋知趣爬远了。

可惜沈兆风并没成功难受多久,俩人到了仙凡交界的地儿便收了剑,走了没两步便见前头挡了个黄衣影子。

“似乎是玄门的流民。”冷融打眼瞧了瞧,速速躲在沈兆风身后:“现在你身上buff多你牛逼,沈兆风冲鸭,让玄门瞧瞧什么叫物理压制——揍他/狗/日/的!”

沈兆风突然后悔跟这么个沙雕玩意来避难了。

往前又没走两步,那黄衣男子果然开口道:“宗主留步。”

沈兆风听着这声音熟,仔细一瞧,原来是在元丹宗前为他们放行的苏段莺。

这什么情况?那会儿一口一个恩情难忘,这会儿就来追债了?

沈兆风捏紧生香剑,沉声问道:“苏公子,在下有要事在身,还望公子见谅,改日再叙。”

谁知苏段莺笑道:“在下早听说沈宗主——现在该叫沈姑娘——沈姑娘卸了宗主位子,同情投意合的冷少主私奔到凡间去,竟打算做对逍遥鸳鸯了。”

沈兆风牙根酸了酸,还是nm现代人好啊,至少知道个不信谣不造谣不传谣。

可这理由也确实好用,因此点头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苏段莺缓步走过来,沈兆风铮地召出生香横在跟前。

“只是有一事,在姑娘离却仙家前,在下得跟姑娘透个底儿。”

“什么……”

话音未落,苏段莺抬手一抹,脸上竟抹下一张人/皮面具来。

“?”沈兆风惊了。

倒不是因为易容术惊。

毕竟是仙,会点小技巧也没什么邪门的,主要是人/皮下的这张脸,长得可太他妈邪门了。

怎么就能有人的脸,长得这么的……

这么的……

雌雄莫辨,媚/气冲天。

孔清溪长得妖气,那是邪肆妖气,眼角带着惊心动魄的艳丽。

可眼前这人不是。

这人不仅美,而且媚,沈兆风突然想起网上有这么个虎狼词儿来形容男/色:人形春/药。

“沈姑娘看呆了?”春/药挑眉一笑,反手不知从哪里掏出个面具戴上,面具青面獠牙跟般若似的。

“啊这。”沈兆风咽了口唾沫:“苏、苏公子现原貌是什么意思?”

沈兆风有点受惊,因此这语气听着倒吸凉气,仿佛春/药公子(也许是小姐)不是摘了人/皮面具而是脱了裤子。

“苏公子”再次哈哈笑一声——这声音却清朗得很,宛若击磬之声:“在下聊谭,在六界有个诨名,叫做‘千面笑笑生’。”

冷融一听这话支棱起来,在她耳朵旁边科普:“这人我知道,是个女装大佬。”

沈兆风:“?”

聊谭见沈兆风满脸懵逼,自行科普道:“姑娘不认得我也是应当,在下在六界销声匿迹几百年,扮做苏段莺的模样,替圣宗主递了不少消息。”

沈兆风恍然大悟——好家伙,谍中谍!

辜兆月是玄门在正虚宗的细作,聊谭是正虚在玄门宗的细作,你妈。

六宗就是会玩啊。

想到这儿,沈兆风似乎想起自己似乎在卷宗见到过聊谭这个名字,笔触不多,但字里行间显示这也是个牛逼人物。

什么“雌雄莫辩踪迹难寻如风随性”,什么“不曾以真面目示人,但凡见者皆被剥皮斩首”,之类的。

沈兆风退后一步:“聊——先生,咱们也不是很熟,改日再叙?”

“姑娘不急。”聊谭面具下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她:“在下自不会害了姑娘。先前说,圣宗主于在下有恩,这也是实情。”

“那、现在先生大约已还完恩情,咱们谁都不欠谁的,吧?”

沈兆风捏紧冷融的袖子,妈的,这变态可别想起来自己露过脸啊。

自己一动手就容易重伤,掉血太厉害,沈兆风并不想轻易动手。

尤其是跟不知底细的对手交手。

“唔……”聊谭点点头,不知在想什么,默了两秒居然把自个儿想开了:“也是。不过姑娘行事洒脱,聊某颇有结交之意。”说罢扔过个小竹筒来:“既然姑娘有急事,便且忙去,这是给姑娘的见面礼。日后姑娘得了空,聊某自会寻姑娘来说说话儿。”

说罢一甩袖子没了踪影。

沈兆风打开竹筒一瞧,里头只有薄薄一张纸。

好奇捏出来看——这哪里是纸,分明是一张细腻人皮。

是张□□。

沈兆风头发都炸起来了,将面具塞回竹筒里。冷融摇头道:“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bug,怎么总是能吸引奇奇怪怪的人。”

“我他吗哪儿知道。”沈兆风抖了抖身子:“这人太邪性了,我觉得咱们打不过他。”

“人家要跟你交朋友呢。”冷融随手掐了把叶子,绿的汁/液沁出来。

“我怎么听着你这话酸里酸气呢?”沈兆风将竹筒揣进袖子里,纳闷道:“要说书外的真主角也该是你,能直接跟系统对话了都,我就跟能跟一npc交朋友,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飞醋?”

冷融一噎,半晌说不出话来,抖着手指点了点她。

二人去往凡界自是不提。

————————

“成了!”冷融拍拍手,抬头瞧着眼前的屋子,兴奋道:“往后咱俩就在这儿混吃等死——等他个几千几百年,什么时候时空裂缝开了,咱们就能回去了。”

沈兆风也抬眼瞧。

冷融找的地儿不错,此地临山,村子里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皆采草药为生。

村人朴实,见他们这对[家破人亡流落至此的兄妹]在此落户,送来些蔬食果子等物。

“阿嬷瞧你们不像是苦人家的孩子,哪里会犁田种地?且收下些吃食,后头生计的活儿,阿嬷同村人慢慢教与你们。”

冷融道了谢,又解下身上叮叮当当挂着的玉佩金饰等物一股脑塞进阿嬷手里,权当给阿嬷的谢礼。

阿嬷“阿呦阿呦”推谢,冷融笑道:“这是一次付清的,往后我们兄妹俩有甚么事,还得麻烦阿嬷,阿嬷且收着罢,否则便是折了我们的心意。”

阿嬷这才“阿弥陀佛”地收下,待众村人各自归家时,月亮已经升上来了。

冷融跟沈兆风无奈看着桌案上堆满的蔬食,对视一眼,突然噗哧笑出声来。

“可算自在了。”冷融笑着抹掉眼泪:“平时端着架子真他妈烦,现在终于轻松了——爽啊!”

沈兆风扑在床上,跟做梦似的。

自己真就这么离了正虚宗,离了仙界,跟老乡跑到这儿养老来了。

不知道哪户人家在煮粥,焦香味儿恰到好处,沈兆风闻着香味晕晕乎乎正要睡着,冷融又一把把她抓起来:“醒醒,睡什么睡,乔迁新居不该庆祝庆祝?”

沈兆风迷迷糊糊醒了,冷融拎着村人送的两坛酒,另一只手拎着烤鹅——也是村人送的。

“上房顶,外头月亮贼几把好看。”

二人飞身坐在房顶,撕了鹅腿下酒。

沈兆风抬头看月亮,真好看,众星拱月,美得跟cg建模似的。

冷融哼着“咱们老百姓啊今儿个真开心啊——干杯沈兆风!”,沈兆风说你这没情调,这时候得邀月亮,对影成三人么,你我都邀月亮,这一共得几个人?

俩人天南海北瞎聊,在仙家的时候遮遮掩掩,现在把心里话都倒出来了。

“我真的,特爱吃我学校后边那脏摊儿。”沈兆风喝得有点高,她拉着冷融的袖子摇:“说说你的事嘛,一直都是我在说,你大学在哪儿上的?没准咱们还是老校友。”

冷融替她把头发别到耳后去,看了一会儿,慢慢说道:“我没上过大学。”

“哦哦,抱歉。”沈兆风又嘿嘿地笑:“没上过也没事儿嘛,咱们那个时代,干什么都能挣钱。实在不行去傍个富婆……”

“真喝多了你。冷不冷?”冷融将自己外袍脱下来给她披上,沈兆风自动裹好,嘟囔着说:“真好,清文也对我这么好……”

冷融又抬头灌口酒,沈兆风酒劲彻底上来了,歪下去躺在他腿上:“哎冷融,要不咱俩凑合凑合得了。你不是说,这儿的东西都是假的吗?我可是听你的,把他们全扔了。那你总是真的吧?”

冷融看着她的眼睛,嘴角慢慢抿起来,最后将手遮住她的眼。

“沈兆风,我们在现世见过的。”

“什么?”

她听到冷融笑了一声,又说:“你以为书里这个女人,为什么也叫沈兆风?”

沈兆风脑子有点混沌,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想着至少将冷融遮在眼上的手拉下去。

刚握住他的腕,便有清浅的、带着酒精味道的呼吸慢慢靠近。

带着冷意的唇慢慢吻上自己的,浅尝辄止,柔软得过分。

“你不是要听我的事么……”

冷融的声音离她很近,他说:“我在现世,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怪物。”

“幼时遭遇火灾,从此几乎全身缠着绷带。没上过学……亲戚不愿收留累赘,所以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很多东西都是自学,但是没有哪个学校会收留我……因为没有正常与人交流的能力。”

沈兆风没了动作,听得很认真。

“后来考过一次大学,三流大学,据说招收残疾学生,走的统考……结果名额还他妈让人给顶了。后来就靠几个手指头打字,写小说赚钱。”

“有时候解开绷带看自己的脸,自己都会被自己吓一跳。你看,给你的命连你自己都嫌弃,别人又有什么理由接纳你,是不是?”

“后来我想自我了结。撑不下去……你知道当人——当人陷入一种绝望的时候,反而会有解脱感。一切都无所谓了,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是谁说过来着:生是死的尽头。我觉得这话说得太对了,人一定是沉浸在死亡里太久、太舒服了,才会活一回,来找罪受。你说是不是?”

“可是我……我怎么就偏偏遇到了你。”

“沈兆风,要不是你,我现在早就他妈登往极乐了。”

沈兆风半醉半醒,她想劝劝他,可舌头木了,酒劲太足。

她模模糊糊又梦到那年跨年夜,花里胡哨的烟花在天上炸开,她撞到身后的轮椅。

“抱歉抱歉啊,新年快乐!”

“吃糖去霉运,祝您新年快乐!”

她将手里的糖一股脑塞进轮椅上人的手里,冷融坐在轮椅上抬眼看她。

刺眼的笑。

太刺眼了。

脖子里挂着实习证,照片上的女孩同样笑容刺眼。

“沈、兆、风……”实习证上写着她的名字,沈兆风。

“沈兆风!”同事在身后叫她,她欢快地回过身去跑到同事身边,两人都是刚出校门的孩子,活泼爱笑,打闹着走远了。

沈兆风。

他想站到她身边去。

他想和她一起,畅快淋漓地笑。

还不够,还不够。

还要将她弄脏,灵魂变得和他一样肮脏、晦暗,见不到一丝光亮才好。

“沈兆风终惹众怒,肃清于正虚门前,以示本宗清誉。”

冷融敲下沈兆风的结局,眼睛里仍是没有什么光。

评论里对这恶毒女人的死拍手叫好,冷融心里有种扭曲的快/感。

后来又过了多长时间呢……大约是这本书快要完结的时候,他窝在轮椅里看新闻,当地新闻。

一个女人躺在血泊里,新闻打了码,但他认得那品味极差的帽子。

“死者沈某……”

沈某。

他颤着手给认识的记者拨电话。

“是xx公司的员工,叫沈兆风。”记者问:“怎么了,你认识?是你朋友?”

“……是朋友。”

“哦哦,节哀。”

节哀?

不不,这是好事。

冷融躺在轮椅上,慢慢阖上眼。

啊啊,在同一天死去,这是多么、多么美妙的事。

他的手慢慢垂下去,天花板开裂了,很久没修。

原来这里一直有条裂缝啊,他想。

满地鲜红。

-

沈兆风躺在他腿上睡着了,不知将他的话听进去多少。

冷融的手慢慢从眼睛上移开,划到她的颈间。

“也只有你这蠢女人会相信有人吃泡面噎死。”他低声抱怨似的、又似乎带着恨意说:“有时候真想亲手,让你再死一次。凭什么你永远无忧无虑呢,沈兆风?”

冷融缓缓捂住自己的眼,仍有泪滴在沈兆风的脸上:“我一次、一次地到你面前来,没有一次不是自取其辱。这是命,这真的是命……”

“是贱命。”

月光亮堂,流水似的泄在地上、身上、交叠着的影子上。

屋顶两人相拥而卧,一人睡得香甜,另一人低声缓诉心语。

作者有话要说:  建议结合第3章、第40章看,冷融初见沈兆风眼圈一红,

“你的童年我的童年好像都一样”,那句歌词唱出来其实蛮讽刺的(仅指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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