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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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盈玉没有立即离开井陉，因为她知道,离开无异于真正宣告自己彻底放弃了自己公父的性命。但就如苏牧求她的那样,她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苏安和苏全见苏盈玉不走,他们自然也不会走,就是苏盈玉走了,他们也决不会走。公父要死，身为其子，他们绝不可能视而不见。

他们虽然从未上过战场杀敌,可是也能举剑。他们想好了,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们无论如何要陪着自己的公父。

苏牧一开始还劝他们,后来见他们确实没了动作。便也板着脸不再发表意见，默许了他们留在军营。这并不是一件难事。

他们好像默认了一种结果,但又好像没有默认。又或者，只要那一天没有真正到来,他们便不会真正知道那个结果是什么。

他们或许已经提前知道了结局,可是谁也不想提前结局。就像,每个人自有记忆以来便知道：人终归有一死。但世间之人大多不会因此而立刻就死。谁都想多活一日。

如此之间，竟然熬过了一个月，由秋季来到了冬季。而冬季又往前过了小半个月。

而在此期间,赵王迟迟没有下第二道命令。

这出乎苏盈玉的意料，自然也出乎苏牧的意料。

难道，赵王这个时候反而清醒了么？

*

冬日的井陉，虽然没下雪,但依旧很冷。

苏牧半躺在军榻上，眉头紧锁。

按理说，这一个半月，没有人来替代他。他自然有机会亲自率领边军与秦展开自己的作战计划。

然而，令苏牧意想不到的是，一年来巴不得他立刻出兵作战的秦军，这个时候反而退缩了起来。

就在两日前，苏牧的斥候甚至探听到一个了不得的消息——驻扎在井陉的秦军正在撤离。

这便让苏牧想不通了，他不明白为何秦军突然改变了战法，难道被自己耗了这么久，反而耗不下去要撤退了么？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秦军这一次是远离国土作战。在军粮补给上也许很成问题——尤其是要供给那么庞大的士兵军队。

苏牧本应该高兴，可一想将秦军的反常与赵王的默无声息联系到一起，苏牧这颗心便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因为赵王虽然没有再提换将的事情，可是对于边军的军粮补给却越来越少了。

秦军耗费不下去，苏牧的军队也耗费不下去。

然而，赵王给出的理由，却是无法让人反驳的。

今年大饥，民众饿死不在少数。他们已经尽可能地将粮食补给抗秦赵军。但要和以往一样总归是奢求。

一开始，苏牧在做出了作战的新规划之后，便数着日子等着赵王来拿自己，然而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赵王却也没来拿他。

他虽然愿意牺牲自己，可是也这是牺牲，让他只将注意力放在不远的未来。等到他得到秦军撤退的消息后，苏牧突然发现，一直以来，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又或许，他在某个地方想岔了。

从大帐外吹进了一阵冷风，半躺在军榻上的苏牧一个激灵。

之前想了许久没有明白的种种讯息，今夜却像一个成熟的瓜，猛地落在地上炸开，瓜肉四溅。

秦军不是想要撤退...秦军这一次是要将他们耗死在这里...而赵王，没有能力得来其余几国的救援。

就像苏盈玉说的，他永远也等不来那关键的一刻。这个时候，即使他就此死去，一切也于事无补。

想到这一切的苏牧，只觉得浑身冷得彻骨。

虽然已经是深夜，但苏牧最后还是立刻从床榻上坐起，接着下了地，换好了自己的衣服，顶着泛着冷意的空气，苏牧将所有的大将都重新召集了起来。

他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以及对形势的重新审度。

当他分析完后，整个幕府一片寂然。

副将司马尚受不了这样的气氛，看向苏牧道：”将军可有应对之法？“

苏牧道：“这个时候，我们等不下去了。我们必须主动出击。”

“可是秦军并不应战。”其他人道。

苏牧坚定了目光：“不，他们会应战的。诸位...可还记得几十年前我们打得那一场仗么？”

“将军是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苏牧目光泛着严肃的冷意道：“这一次，我们便拼死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又如何。”

李天虽然没有参加过苏牧那场成名之战，但是已经从别人那里听来了许多版本。而每个版本都让他激动不已甚至热血沸腾，脑子一热，他张口就来了句：“生为赵人，死为赵魂！”

李天的声音，脆生生地在大帐内响起，其余人都愣了愣，但随即，像是往事蓦然间涌到眼前似的，其余人蓦地一齐异口同声地喊道：“生为赵人，死为赵魂！”

苏牧的眼眶竟然也罕见地湿热了，“好！今夜修整一番，次日做好部署，明夜出兵！”

“明夜出兵！”众人应声吼道。

*

苏盈玉不知道为何军营比以往热闹了许多倍，苏安和苏全也是莫名其妙。不过稍微想了一下后，便想到似乎是：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他们的公父做了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

他们虽然也不愿意再烦扰自己的公父，但最后还是准备去见苏牧。

然而苏牧并没有工夫搭理他们。

苏盈玉只好在走走跑跑的士兵中拉了一个人来问。

这位士兵一脸兴奋的神采，只说了几句话便让苏盈玉明白了情况，接着便立刻地做自己的事去了。

苏安和苏全来到苏盈玉身边。

苏盈玉转头看他们：“公父准备今夜亲自领兵袭击秦军大营。”

“什么？”苏安和苏全一齐愣住。

苏全对战法还是有一点研究的，这一个月来，他几乎把井陉的地势图看透了，因而立刻皱眉道：“这也太危险了...若一着不慎，就可能遭遇大败...”

苏安向来乐天而又咋咋呼呼，即使做了公父也还是这样，因而当他反应过来后，相比于苦着脸的苏全，他倒是露出的兴奋的神采：“这样极好！不是么！比等死好。哥，难道你不记得了么，公父当初的成名之战？怪不得这些士兵突然这样兴奋。”

苏盈玉沉吟道：“能让公父做出这样的选择...看来，军中情形已经不容乐观了。不过...这也遂了公父的愿望。”

苏安和苏全听了，都静默下来。

“阿姐，你说公父要亲自领兵？”苏安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

“是。”苏盈玉一脸忧虑。

*

三人见不到苏牧，只好又重新回到了大帐。

“阿姐，这下，我们更没有理由拦住公父了。”苏全道。

苏安也道：“当公父领命来抗秦时，这个结果也是可以被接受的不是么？”

苏盈玉出神。

“赵王过了这么久也没有个命令，看来，是不打算换将了。”苏全道：“倒真不像是赵王会做的事情。”

苏安看了一眼默默不语的苏盈玉，而后又看着苏全道：“也许，赵王这个时候明白了呢？”

“若是这样的话...我也想跟着公父。”苏全道。

苏安：“大哥，打仗可不是纸上谈兵的事情。这一次跟着公父一起的，一定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士和士兵，你一点经验也没有去了不还是送死，又拖后腿？哥，你可别逃脱责任。”

“什么责任？”苏全不大高兴，语气听起来比以往多了一丝不耐。

苏安：“咱们还有母亲要侍奉，你可不能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

苏全摇了摇头，你了半天，也说出不话来反驳。

突然苏盈玉说了一句话：“我心里总觉得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苏安：”阿姐一定是担心公父的安危罢。我也担心，毕竟这是一件做起来很凶险的事。而且...一般，公父身为主将，一般是不会做这种先锋的事情。这样的任务也只有赵军中精锐的精锐可以完成，然而一旦有什么意外，情势将会急转直下。“

苏全皱眉：“公父为何突然要这样做？”

苏盈玉闭上了眼睛，重新整理了自己的思绪，这个习惯她是在秦政的影响下形成的，也很好用。

很快，她片片断断的思绪，组成了一个完整的部分，连在一起。

苏盈玉重新睁开眼睛：“我知道公父为何突然改变了战法。”

苏安和苏全闻言，一起看向了她：“为何？”

“因为秦军想将二十万的赵军耗死在井陉关。”

*

每个人都知晓这次夜袭有多凶险，更知道这次夜袭有多重要。

因而，军营之地虽口耳鼻腔里都是脚步声和人脚、马蹄踩起来的灰尘，但除此之外，却没有人们互相之间交谈的声音。这些士兵将领们都是不同的人，可是今日，脸上的神情都是一样的，因为他们的目标是如此的明晰和明确。

虽然苏牧不想见到苏盈玉他们，但是三人最后还是等候在幕府的大帐外，他们知道自己的公父一定会从里面出来。

而他们必须要见到公父的这一面...因为，也许...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的见面。

太阳高挂在天空上，可是并没有让人觉得有多暖和。

苏盈玉三人站在幕府外，不时搓着自己的双手，或者哈气。

“太冷了。”苏安小声嘟囔道。

苏全跺着脚，身子倒是挺得很直，显得非常紧张。

苏盈玉只是安静地搓着双手，呼吸出的白气弥漫到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了水汽。

终于，他们听到了脚步声，从里面陆陆续续走出一位位将领。

“李天——”苏盈玉认出了其中一个，于是叫住了他。

李天愣了一下，随即往他们这边看了过来。接着露出一个笑，转了步子往这边走：“什么事？”

苏盈玉问：”会议结束了么？“

苏安和苏全也看向了李天。

“将军留下了司马副将，你们要见将军么？需要我去通报一声么？”

“不用了，不过有些事想要问一问你。”

李天道：“你们是想问今夜作战的事情么？”

苏盈玉：”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我只是想知道...公...将军他有多大的把握。“

李天露笑得很灿烂：“这个不用担心，这件事听起来很危险对不对，但我们都相信将军。这次能和将军一起作战，简直是我一生的幸运了。”

苏安和苏全闻言，心里倒没得安静。

*

然而，李天终究是没那个幸运了。

因为，今日的太阳没能完全落下，而却迎来了黑夜。久久没有动静的赵王，这个时候却突然派了赵葱和颜聚来到了井陉大营。

苏牧还没来得及阅兵。

接到消息的苏牧，只觉得上天真是爱与他玩笑，他甚至苦笑着在心里想，这赵王早不派人来、晚不派人来，却偏偏是这个时候。

赵葱比苏牧的年纪要年轻一些，但一张脸给人的感觉像是苏牧一样可靠。

“苏将军，赵王派我来催促将军回邯郸。”

因为前有赵王侍臣的“谋反”风波，大厅内的将领全都庄严了神色。李天年纪最轻，脾气也最重，什么也不怕，听到“回邯郸”三个字，立刻便炸了毛：“将军是领军大将，这个节骨眼回什么邯郸！”

赵葱闻言凉凉一眼看了过去，那眼中的冷意，竟然冻得李天一个寒噤。

苏牧对赵葱皮笑肉不笑道：“赵将军，我知道赵王的意思，但今日却是不行。”

赵葱道：“抗秦乃是大事，虽说武安君乃当今赵国不得不要倚仗的大将，然而，这种关乎国运之事恐怕任不得将军怠慢。”

“本将怎么会怠慢呢？只是本将已经计划在今夜对秦军发动夜袭。打完这一场仗，本将便会回邯郸。并不耽误。”

赵葱一挑眉：“夜袭？苏老将军亲自领兵？”

苏牧道：“是。”

“恐怕不需要。”赵葱冷冷道：“据我所知，秦军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撤走在井陉的军队。将军即使今夜发动突袭，恐怕也并没有什么作用。而且...将军早不偷袭，偏偏在今日夜袭...不知将军何意？”

“战场中局势瞬息万变——”

苏牧话没说完，赵葱立刻截道：“将军无需和我说这么多，赵王的命令很清楚，而且这次赵王本也没有打算来打扰将军...只是，将军可知晓，从井陉留去的军队去了哪里么？”

苏牧没说话。

“邯郸。赵王是要召将军回去商讨新的抗秦之法。”

其余人闻言，全都屏气凝神。

苏牧听着这蹩脚的借口，突然在想赵王是不是太过低估自己身边的这些人，就是自己想要帮着赵王圆谎，都不能大意。

“那不知赵将军可听过‘围魏救赵’呢？”

赵葱突然笑出了声：“苏将军，如今的秦军有多少万的人你知晓么？四十万。分派三十万到邯郸，留下十万。就算你杀了十万的人，可又有什么作用呢？秦军直接围攻主城，围魏救赵的花功夫可就用不上了。“

苏牧沉下了脸色：“按照你的意思，大王是要本将回兵防护邯郸？”

赵葱道：“邯郸还是有些军队的，而现在井陉作为一个极其重要的关隘，自然也不能放弃。苏将军征战杀多年，不能不明白这个道理罢。”

此话一出，大帐一位短胡将领开了口：”既然是这样，大王又何必舍近求远？直接派赵将军在邯郸抵御便好，为何有要换将军前去邯郸。“

赵葱闻言冷冷道：“武安君是当今天下的名将，两次大败秦军，拯救赵国于危难之中，几可与秦国战神白起并列。本将哪里比得上将军。如此关乎赵国生死存亡的决定，大王还是更相信武安君。因而才派我与将军换一下位置。“

众人闻言，脸上皆是愤懑之色，可是赵葱说的话，却也不好立刻反驳。但一想到本来今夜可以跟着将军大杀四方，创造又一段传说。可如今生生被赵葱给截住了。

“将军，本将身为赵臣，奉大王命令办事，希望武安君不要让我为难才好。”

“非立刻出发不可？”

赵葱道：“我也想多给将军一些日子，可是邯郸等不了那么久，大王也等不了。将军不会不知其中要害之处罢。”

苏牧静静地看着赵葱，最后道：“好。”

“将军！”其余人听了，立刻惊呼，显然没想到苏牧会如此轻易答应。

苏牧举起了手，示意众人冷静：“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苏牧看着赵葱道。

赵葱挑眉，没有说同意听，也没有说不听。

但苏牧仍旧说了出来：“这次的夜袭依旧要进行，司马尚副将与本将征战多年，他领兵作战的能力军中之人有目共睹。因而，即使本将不在，本将相信司马副将也能完成自己的任务。”

赵葱看了一眼司马尚，又看了一眼苏牧：“将军恐怕是忘了我身后的这个人。”众人闻言看了过去，面孔很生，并不熟悉。

“赵王的意思是，司马副将同将军一起回邯郸商讨大事。”

司马尚握紧了拳。

苏牧笑了：“是么？那本将便不去了。”

赵葱闻言脸色一变：“武安君这是什么意思！”

“本将的意思很清楚。”苏牧冷冷道：“本将说了，要本将去邯郸可以，但司马尚必须留下。”

“这是大王的命令，你虽是武安君，但也容不得你讨价还价！”赵葱道。

“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苏牧道：“多余的话本将也不想说，你们走罢，不要妨碍本将点兵。”

“你！”

“怎么？赵将军要让本将亲自送你们走么？”

大帐中其余人听见，全都向赵葱围了过来。

不过片刻间，每个人的耳里都听见了，长剑出鞘的声音。

赵葱神色严峻，苏牧的眼神依旧冷淡。可是一场内战，似乎即将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