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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政只是受到了一阵惊吓,加上从九级王阶上摔下,震荡了头,可睡了一晚后,便也立刻醒来了。

在扁环的安排下,两人全都躺在他在太医院的住所,躺在一个房间。

秦政的身份不能教别人发现,而苏盈玉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因而扁环只能以一人之躯照顾这两个人。而为了节省自己的精力,他便只能将两个人都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秦忆要来守,然而被扁环找了个借口拒绝了。

好在这个王宫里还有赵高……关致,能依靠一下。

关致这个人虽然什么也不懂,但胜在听话,对于别人的吩咐,总是能尽心尽力的完成,让人省心。

然而,即使是这样,事发后的第一夜,还是让他精疲力竭。

秦政不停地说着梦话,情绪非常不稳定。

苏盈玉更是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失去了手臂,光是止血,就快把扁环给折磨死了。

遑论,还要为苏盈玉祛掉余毒。

扁环很久没有这样精神紧张了,偶尔停下来的时候,扁环想。是不是上辈子欠了这两个人的?……上辈子他们好像也不认识……那便是上上辈子罢。

好在,他的努力都是十分值得的。苏盈玉熬过了一夜之后,情况便稳定住了。

秦政更是在第二日一早就醒了过来。

不过,若是可以的话,扁环更想秦政能晚几天再醒,因为依照秦政的性子,定然又要跑来和他逞嘴上的工夫,非得要来烦他几句不可。

但这次,他估计错了秦政。

秦政醒来之后,默默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扁环一个回头才发现了对方已经醒了,不过看那个样子,也不知道醒来在床上坐了多久。

扁环对着她道:“好点了么?”

秦政摇了摇头,但转而就皱了眉。

扁环下意识地问道:“怎么了?”

秦政:“有点头晕。”

扁环摆了摆手:“没事,过几天便好了。”

秦政闻言也没再问,扁环正在纳闷,身子故意让开,让苏盈玉的身影出现在秦政的面前。

秦政看见了,可是样子却并不急迫。

这回轮到扁环烦心了:“你……还好么?有没有忘记什么事?”

秦政知道扁环为什么会这样问,她的鼻息里全是血腥味,她自然没有什么外伤,这些血自然也不可能是她的。

“她……怎么样?”秦政问,目光却没有敢往苏盈玉那边仔细看。

扁环松了一口气:“并不坏。血已经止住了。”

“那毒……”

扁环道:“匕首上的毒,只是让伤口没办法立即愈合。所以如果人被这样的匕首刺中,一般来说,是没有办法止住血的。会失血而亡。她既然止住了血,一切便没有什么关系。这毒啊,一般人是没什么办法的,不过换做是我便不一样了。”

秦政闻言心下极其复杂:”我们欠了你好几条命。“

扁环摆了摆手:“我虽然谈不上医者仁心,但是总有一种拯救人的好胜心在这,也不用谢我,治好了你们,我自个也高兴。”

秦政问:“你的医术这样高超,师承何人?”

扁环觉得奇怪,秦政这个样子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按照往常,对方不应该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爬到苏盈玉身边,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病容看上个一整天么?怎么今日,却有了闲心和自己在这里聊天了。

虽然疑惑,但他还是回答道:“我说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你信么?”

秦政道:“信。”

扁环咳嗽了两声。

“怎么了?”

“没什么,难得见你没有阴阳怪气地反驳我。”

秦政虚弱地露出了一个惨白的笑。

扁环道:“确实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但说没受什么人指点么,那也倒是不尽然。不过那个人早死了许多年了,而且我也是很多年之后,才想起他告诉我的那些话。”扁环说着,目光也幽深起来:“以前我没什么心思救别人,不过若救自己绰绰有余起来,那也就顺便用着自己的一点医术救救别人了。”

秦政:“当初在阏与城堡,你一眼就看穿我不止四岁,是为什么?”

扁环闻言愣了一下,转而目光严肃了起来,他看向秦政:“你是不是梦见什么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当初你被我父王关在一个密牢里,那个时候,你说要告诉我一件事,不过却问我有没有准备好……现在我准备好了,你告诉我罢。”

扁环闻言难得的正色:“那时候你失去了记忆,现在你什么都想起来了,也不需要我告诉你了。”

秦政低下了头,目光幽幽:”那件事,即使我恢复了记忆,恐怕也是无法得知的。因为那是一个秘密,不是关于我的秘密……不是么?“

扁环闻言愣了一下,“你……”

秦政挺直着身子,也不知道在和什么相抗。良久,才叹息了一声,放松了身体。也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

她从床上下来,走到了苏盈玉身边。

望着那个苍白了脸色的人,秦政觉得熟悉又陌生。

“我去接她的时候,她一开始是不愿意的。说什么,我们在一起总是让彼此受伤。说,我们明明都很爱对方,可却老是让对方伤心。这是一种警示,告诉我们其实是有缘无分的。我本来是不信的。但现在想一想,也许真是这样罢……我这个身子,四岁的时候便遇见了她。与她相识已经二十多年。二十年里,有多少回路过鬼门关?简直都要数不过来了。”

扁环听着秦政的话,不免唏嘘:“这很难得。”扁环道:“患难见真情,历经苦难,终会有好的结果的。”

秦政笑了一下,没回头,而只望着床上的人:“你也会安慰人了么?”

扁环闻言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道:”秦政……这件事并不怪你。“

秦政没说话。她只是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苏盈玉的脸,苍白的嘴唇,那样让人心疼。

“我就是死不掉的罢……”秦政道:“但是总有人要为我死。”

“你还是躺在床上歇一歇罢。”扁环道,”我说了,她会没事的。“

秦政低下头道:“扁环……我求你一件事。”

扁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秦政轻声道:“你带她离开罢。”

*

扁环闻言,脸上一僵,没等及开口,关致便走了进来,一看见秦政,立刻奔上前来:“大王你醒了!可有什么不适?”

秦政只是发呆,没能回应关致的话。

关致看了一眼扁环,而后对着秦政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大王……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苏姑娘的胳膊不断,便会危及性命了。”

秦政闻言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看向关致:“你说什么?”

“苏姑娘的性命能够保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关致劝道。

秦政这才想起关致第一句话里的几个字……胳膊不断?

秦政回过头,手下意识地掀开了盖在苏盈玉身上的被褥。

而映入眼帘的画面,深深地刺痛了她。

一刹那间心跳骤停。

扁环在她身后叹了一声:“你还要我将她带走么?”

一旁的关致愣愣地,没能理解眼前的场景。

秦政死死咬住下唇,一滴一滴的泪,往下砸。很快模糊了双眼。

她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便哽在喉间,久久也下不去,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心上像被密密麻麻地细针扎了千遍万遍。

一声呜咽突然从她嘴里发了出来。

她喘着气,最后又重新为苏盈玉盖上了被子。

就在这时,苏盈玉却颤颤巍巍地睁开了眼。

苏盈玉看着秦政,秦政也看着苏盈玉。

良久,苏盈玉才开了口,“怎么又掉眼泪了呢?“说着下意识地便想从被中伸出手,擦一擦秦政的眼角。

然而她心念一动,整个人却蓦地僵硬在床上。

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

秦政发现了对方的变化,小心翼翼地拥住对方,竭力压抑着颤抖的声音道:“盈玉……我永远在你身边,永远……你……不要怕。”

苏盈玉的脑海中却闪过了断断续续的画面,其中一个画面便是,荆轲手上淬毒的匕首破入了她的胳膊。

猛然间,疼痛钻心似的刺入她的心肺。

然而不知为什么,被秦政拥在怀里,感受着秦政的缠斗与压抑,她的疼痛竟似乎缓解了一点,她吃力地伸出了另一只完好的胳膊,回抱住了秦政:“阿政,你无事便好。”

秦政愣了一下,随即咬着唇,轻轻靠在苏盈玉的身上,哭了。

可苏盈玉却用手不停地抚顺秦政的后背:“傻瓜,我们都好好地活着,便已经很好了,是不是。”

“盈玉……”秦政抽噎。

苏盈玉道:“又哭了,是不是嫌弃我没了胳膊?”

秦政立刻否认:“怎么会呢?盈玉……我怎么会嫌弃你呢?我是……我是心疼你啊。”

苏盈玉闻言,心上哽了一下,柔声道:“那你以后可要更好地待我。“

秦政将苏盈玉抱的更紧了,但还是注意不将苏盈玉碰伤。

苏盈玉想,秦政或许是不理解她此刻的心思的罢……

丢失掉一条胳膊固然是很可惜的,但若能换来对方的一条命,那便也一点儿也不可惜,甚至苏盈玉还要去庆幸。

若那时……在九级王阶上,秦政便被荆轲的匕首刺入胸膛……

万幸,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的阿政终究是逃了出来。

苏盈玉想着,竟然露出了一个笑。

关致和扁环都看见了这个笑,他们统一地被这个笑震住。

*

秦政没能和苏盈玉待在一起多久,因为扁环昨夜喂苏盈玉的药起了作用,苏盈玉不时地便要呕吐。

吐无可吐的感受,比任何人想象地都要难受,何况还失去了一只手臂。

秦政想要照顾苏盈玉,然而王绾和李斯等一干大臣却已经在太医院外守了很久,就等着她拿主意。

秦政自然什么也不想管,可是苏盈玉却还柔声地劝她。

秦政不想听,苏盈玉便生了气,最后竟然呕出血来。

秦政心疼不已,扁环也烦了:“你就赶紧去,别再这影响她了。你这个时候还要气她?而且也帮不上忙。”

关致道:“大王你去吧,臣会尽心尽力照顾苏姑娘,大王放心。”

秦政看着苏盈玉,然而苏盈玉脸色苍白,眼神冰冷,显然是生气的样子。

想着扁环的话,她终是咬了牙,转了身,而后便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

这回自然是商讨对燕一事。

秦政沉默地听着众臣的意见。

一开始,她还可以冷静地听,但后来她的头突然嗡嗡作响,还伴随着耳鸣。

秦政心上烦躁,突然一拍大案。

整个书房便陷入了寂静之中。

王绾:“大王?”

秦政冷冷地盯着王绾,王绾竟然被秦政的一个眼神吓住了,整个人冻在原地。

李斯:“请大王定夺……”

秦政皱了眉,“你们都先别说话。”说着她撑着木案,缓了缓。

终于耳边和脑子都清静了一些。

“大王是否要臣去传太医?”李斯担忧地问道。

秦政抬起了手,道:“不必。”

“那……”

“传令王翦,发兵攻燕。”

“大王……刺客一事……臣以为,不该扩散,否则若其余之国有人要效仿……”

秦政盯着王绾:“你们也以为,天下有一半的人想本王死么?”

王绾吓住,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李斯只好在一旁解围道:“大王,难保不会有其余几国的君王效仿。”

秦政冷冷道:“本王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了。”

众人闻言,一时间都被秦王的气场所震慑。

他们总觉得,秦王自这场刺杀之后,变得与以前不一样了。

“传令王翦,发兵攻燕。”秦政重申道。

*

会议完毕之后,秦政一个人坐在书房,静静地深思。

昨日发生的一切,现在想起来竟然像个梦一样,一个噩梦。

可睁开眼,却发现,这噩梦竟然是真的。

她的盈玉,为了救她,失去了一只胳膊。

秦政一想到这一点,就没办法不难过。

她在苏盈玉面前强忍着也没忍住,这个时候,她一个人坐在书房大案里,更是止不住痛惜,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吕梁……

太子丹……

秦政念着这两个名字,心里竟然翻涌起无尽的恨意。

转瞬间又生出了无数的疑惑。

吕梁是怎样与太子丹走到一起的?又是如何从秦国跑到了燕就国?

秦政的眼里满是晦暗,她必须要将这件事查清楚。

想到吕梁,秦政又回忆起与吕梁曾经的种种纠葛。

她从没有苛待过吕梁,可吕梁天生就与她不对盘。

那次……逃赵归秦的路上,算是两人孽缘的开始。

为何这个人对她的恶意,竟然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不惜想要她的命。

嘴里满口鲜血却还要诅咒自己。

秦政突然想了起来,自己曾经可是逼死了他的公父……

也许在别人看来,自己是诛杀有功之臣的狭隘暴君。

而对于吕梁来说,自己更是对方的杀父仇人。

可盈玉又何其无辜?

秦国东出天下,从来也没有滥杀。

秦政想方设法地减少伤亡。

而这一切,都有苏盈玉在一旁的提醒和影响。

沾染鲜血的人是自己。惹下罪孽的也是自己,可这恶果……却报应在她所爱又爱着她的女子身上。

她放在心间上的女子,本想千万般的呵护,可却因为自己一次一次地受到伤害,一次又一次地面临生命的危险。

秦政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突然,她的脑海中一个激灵,像是想到了什么。

秦政站起了身,走出了书房,去往田芯所在的寝宫。

*

面对秦王的来临,田芯寝宫的侍女愣住了:秦王怎么会来他们这里?

这实在太反常了,和自家公主知道秦王被行刺之后,竟然不去看望一样反常。

是啊……

大王不是昨日才遭遇了刺杀,怎么今日就来了呢……

乱哄哄思绪之间,竟然忘记了行礼,而直盯着秦王发呆。

秦政看着发呆的侍女,立刻冷声道:“你们的公主呢?”

“公主?大王来找公主……公主说不见任何人。”

秦政不想废话,“带本王去见她。”

小侍女哪里见过秦政这番冰冷的样子,被吓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身子却听话地朝着里院飞奔去。

秦政跟上侍女飞快的步伐,匆匆进了一个房间。

然而,还没进房间,便听见侍女一声尖叫。

秦政心下一沉,跨步进了屋子,一进去便看见了田芯趴伏在木案上的模样。

她的身边是翻倒的酒罇,殷红的血迹从木案延伸至木板之上。

秦政走了过去,将田芯翻过身。看见对方的脸,秦政便知道对方走得时候,一定是异常痛苦的。

秦政撇过了脸,头又突突地疼。

余光却瞥见了原本被田芯压住的羊皮纸。

秦政将羊皮纸抽了出来,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字。

秦政静声将其从头看完了。

通篇的字,在她心里只剩下了几句话。

田芯是吕蓉。

荆轲是吕梁。

一切乔装只为潜伏到秦政身边,伺机刺杀。

原本这事本由不得吕梁来做。

但是吕蓉因为…喜欢她,觉得她是个好君王,因而不忍。

吕梁在平原君手上做质子的时候,在邯郸遇见了同样做质子的太子丹。两人曾经共过患难。

又同时憎恨秦政,因而一拍即合。

吕蓉听说吕梁是被秦王长剑击杀,既痛苦又自责。

她不忍杀秦政,可也不忍直接破坏自己哥哥的计划,更为重要的是…她也并不知道荆轲是由吕梁假扮的,只不过觉得心里异常不安,因此去了太傅府提点了苏盈玉。

如今事情败露,其实本也不必牵扯到她。但吕蓉终归是一个多情的女子,猜度出事情全貌的她,忍不住心里的种种纠葛,又想着秦政于她的冷漠,承受不住,便喝下了早该送给秦政的致命之酒。

秦政看完这些内容后,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她带走了羊皮纸,而后静静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倒是侍女哭得伤心。

片刻之后,便有人来收尸了。

一切都是悄悄发生的。

*

秦政捏着羊皮纸,心里五味陈杂,一个人静坐片刻之后,便去往了太医院。

来到扁环的屋子。

苏盈玉原本正静静躺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见动静便看了过来。

秦政率先一步开口:“我处理完了才过来的。”

苏盈玉闻言,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

秦政以前若看见对方笑,自然会随之欢喜,可这时候看见对方笑,心底却生出了无限的悲意。

但面上并没有表露出来,她尽力地回给苏盈玉一个笑。

“好些了么?”

苏盈玉诚实地摇了头:“还是疼,心口也很难受。”

秦政听她软声抱怨,更加疼惜,走到床边:“要不要我抱着你?”

苏盈玉闻言道:“要。”

秦政于是脱了底靴和外服,小心翼翼地爬上床,而后合衣躺下,接着又小心翼翼地将对方拢在怀里。

没能摸到右侧的一处手臂,秦政的眼睛又红了红。

“我刚刚去找了田芯。”

苏盈玉愣了一下,而后轻声问:“然后呢?”

“她自己喝了酒,死了。”

“为何?”

“你还记得吕梁么?”

苏盈玉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孩童模样:“记得。”

“昨日刺杀我的,是他。”

苏盈玉闻言愣住,还没消化这句话,就又听秦政道:

“田芯不是齐国公主,是吕梁的妹妹,吕蓉。”

这话一出,苏盈玉便明白了许多,可还是有很多地方不甚详解。

而秦政也在继续说:

“他们都是吕不韦的孩子。”

若说刚刚苏盈玉对于秦政的话还是半知半解,那现在便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阿政…”

秦政闻声,低头看向了苏盈玉。

她怀里的这个女人啊,即使自己已经是这个模样,可还要主动体贴她的心思。

丢了一只胳膊,一句委屈的话也没有。却反过来安慰自己。

秦政越想便越心疼:

“盈玉,我今日才知道自己做错了。”

“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太反复了。”

对于如今的她来说,决定一件事情对错的,不是这件事本身的对错,而只能是这件事相对于它所要做的事情对错。

如果她执意要做一件事,结果中途却做了与其相悖的事情,那便是错误的。

她做的错事就是在明确了自己的敌人是谁之后,反而还对敌人仁慈。

仁慈的后果,便是今天这个下场。

既然选择了这条注定被人误解,注定血红泥泞的道路,又怎能质洁如初呢?

她雷厉风行,果决当断了多年,竟然还是天真的可笑。

*

秦政说得含糊其辞,可苏盈玉却仍旧立刻地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但她只能故意曲解:

“你若不是个反复的人,我们也永远走不到一起的。”

秦政闻言愣了一下,望着苏盈玉的目光柔情似水。

但她的心,却再也柔软不起来了。

*

秦政二十年,燕太子丹担心秦国军队打到燕国来,就派荆轲去刺杀秦王,然而刺杀失败。

秦王震怒。

死去的荆轲转而又被处以肢解之刑示众。

临燕南界的秦军,也立刻收到了秦王攻打燕国的命令。

于是秦军铁骑再次轰隆隆出动,太子丹亲自率领燕军,联合代国一起抗击秦国。

然而,纵使赵嘉比赵迁贤明,总是太子丹洞观天下局势,可他们联合起来,却终究顶不过愤怒的秦军。

刺杀的消息传遍了秦国,自然也传到了军营之中。

而秦政在这些新军的心中地位崇高。可就是这样一位他们爱戴的君主,却差一点死于燕国的一位刺客手中。

这教他们如何不后怕,而又如何不愤怒。

狡诈燕王,枉他们为对方留后路,对方却要置他们于死地。

秦军本就骁勇善战,愤怒加持,又兼王翦辛胜领兵得当。

燕代联军自然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最终在送别荆轲的易水便被彻底击败。

然而一切的始作俑者太子丹,却领着几个残兵败将跑了。

秦军将士恨得牙痒痒可却也无可奈何,天下之大,若一个人真想藏起来被人找不见,是完全有可能的。

不能生啖太子丹,众军之人皆是愤然。

但若俘虏了燕王,那也可以解一解心头之恨。

他们于是跑到王翦面前请命继续作战。

然而王翦却没发表任何看法,而只说,会将消息奉报秦王。

消息传到咸阳,不过几日的工夫,秦王便下了一道命令,这道命令又让他们彻底沸腾。

“攻势不停,直取燕蓟。”

这是命令,却也是对他们的信任。

整个秦军士气高涨。

这时已经是冬天,而这场取燕之战,也打到了第二年。

燕国虽小,可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他们从不敢懈怠自己的军备,因而竟然凭借一己之力,同秦军相抗了许久。

真是,将亡之国,也有精兵悍将。

秦军未败,但是如此割据,也实在让人心烦。

要想兼并燕国这样一个小但古老的国家,仅仅靠王翦辛胜的军队是不够的。

围散的作战之法已然不够用,秦政当机立断,将所有兵力集中调遣到王翦军中。并且难得的加重了语气。

因为,原本被秦国吞并、曾经隶属于韩国的小小新郑,竟然在不久之前,发生了叛乱,而昌平君竟然无力应对。这样的失职,让秦政十分恼火。但急要在于尽快平息叛乱。

秦政于是只好将王贲从燕国调遣回来。

王贲年少有为,指挥得当,很快平息了叛乱,同时也遵照秦政的命令,调查叛乱的根源。发现其中竟然有楚国的影子。

得知消息的秦政,当即在朝会时宣布,将原本是楚国人的昌平君贬谪,同时让王贲直接南下攻楚。

众臣劝阻,因为这实在和原先的计划不相符合,而且王贲本是少将,如何能开灭楚之先锋?

燕国未灭,魏国无动,怎好招惹楚国?

然而秦政这一次却没有听从王绾李斯的建议。

忍气吞声的事她再也做不来。

谁犯她一步,便教人退十步。

当然,她也不是一个因为一时意气,而胡乱指挥的君王。

她自己仔仔细细分析过其中的厉害,同时也有意向培养王贲这位年轻的将领。

同时也愿意检验对方的能力。

从好几次幕府会议中,秦政便发现了王贲与王翦大是不同,极富见解,而这种见解,拥有一种年轻人独有的激进视角。可王贲的激进又不等同于狂傲自大。

两厢之间对方把握得当。这一次王贲能够极快地平息叛乱,其实也给了秦政以信心。

兼并六国的事业,总依靠一位大将是不行的,而让一位将军极富有崇高的名望也是大大不可。她不能在秦国培养出一个苏牧,而必须在秦国培养出许多个苏牧。

面对秦政的信任,王贲自然很有些兴奋的意思。

当然这兴奋也并没有教他得意忘形。

在发兵攻楚之前,他事先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包括规划进军路线,以及危机时刻的应对之法。

秦王并没有命令他一定要攻下楚国,但是他决议做上更多,来回报秦政的信任。

于是他的公父在北方与燕国胶着之时,他已经连下楚国十几座城池。声名大噪。

*

这方由于王贲的胜利,便显得对燕之战的捉襟见肘。

秦政相信王翦的谋划,但是,她也提醒自己不要盲目。

行军作战,优秀的将领固然重要,然而士兵数量也同样不可忽视。

而秦国最不缺的就是优秀的士兵。

见王翦久久未能攻下燕蓟。

秦政于是便重新安排了兵力部署,选择大兵力猛攻一个地方,而不是小兵力围堵。

堆人虽然是笨方法,可笨方法未必没有用。

被打得受不了的燕王,最终选择投降。

然而王翦在收到投降书之前,还收到了由咸阳急派过来的秦王之令:

除非燕王交出太子丹,否则无视投降之举,直接压进燕蓟。

秦政早就料到了燕国会有这样的举动,这当然也不难预料。

可王翦还是惊讶,因为,这实在太不符合秦政以往的作风。

这个命令完完全全就是掺杂了私怨的。而且在兼并大业中,秦政一直以来都是竭力反对戮城这样的行为。对比赵国,秦政当时宁愿被郭开这样的奸佞威胁,被天下人唾骂,但还是执意不发兵攻城。

然而这一次……燕王无条件投降,可秦政竟然并不接受。

但王翦又想了想,也许秦政也并非不是接受,只是给燕王提了条件而已。

但这样的条件燕王会同意么?他愿意牺牲自己儿子的性命,来平息秦王的怒气么?

王翦年轻的时候随侍秦政,因而很知道秦政对于公父的敬爱。而一个敬爱公父的人,又怎么会不明白,这样的提议,对于父子二人来说是一个怎样的羞辱?

王翦身为一个父亲,他这回竟然忍不住代入了燕王,去思考这个问题。

然而,他的思考结果是,他宁愿抵死而战,也不愿受这样的羞辱。

这个思考结果,让王翦意识到了,秦政短短几句话的命令里,实际上包含了多大的恶意。

秦王此举,无异于一种直白的报复,既为报复太子丹,也为报复燕王。

国事抉择若掺杂了私情,那便是一种痛苦的抉择。

王翦一想,便觉得胆寒。

秦政实在是……太懂得……如何折磨人心了。

*

燕王喜,已经准备好了投降要用到的一切,然而当他准备出发的时候,却收到了王翦送来的回信。

望着上面几句的话,燕王喜呆立当场。

左右大臣惊诧于燕王的表现。

“怎么……秦军不同意么?”

“不应该啊,攻赵之时,秦军即使在一定会胜利的情况下,也接受了赵国的投降,没有染指邯郸。”

”大王?“

燕王艰难地从嘴里冒出了一句话:“秦军说,可以接受我们的投降。”

左右闻言,松了一口气,见燕王这个模样,于是劝道:“大王,能保住燕蓟百姓安危,是最好的。如今木已成舟,大王还是少些伤怀。”

燕王道:“只是……他们要太子。”

左右闻言,愣怔之后,皆是低头不语。

“你们说……”燕王觉得嗓子异常干燥:“本王……要交出太子么?”

左边说:”太子若落在秦王手里,凶多吉少都在其次,秦国有各种残酷折磨人的刑-法,太子这……太子一心为大燕,在大燕百姓心中有至高的地位。大王若交出太子,恐怕……“

右边说:“若不交出太子,秦王一怒之下,命人戮城,那时候别说大燕百姓如何想了,未必有大燕百姓也未可知。“

左斥右:“你就是说,大王要牺牲太子了?”

右回左:“大王子嗣众多……且这是为国为民之事,太子如此仁义,恐怕也不会拒绝。”

左闻右之言立刻闭上了嘴,他想到太子丹的经历,年少时,今年被送到这个国家做质子,明年被送到另一个国家做质子。

来来去去,虽是太子,但不过是燕王给了太子丹一个太子的身份,而让别国感受到燕王诚意。

若真是在意太子丹,或者说,若燕王真是将太子当太子,又怎会舍得将他送到别的国家遭遇质子的耻辱呢?

但就是这样,太子从没有怨愤过燕王,反而是几个孩子中最体贴燕王的……

左右心思各异,俱都看向燕王。

燕王喜其实并没有多喜欢太子丹,只是……他也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这字字句句,燕王喜其实很明白,其中夹杂的羞辱。

但……

“太子藏匿于何处?”

*

太子丹没想到,他的父王竟然能找到他。

而且还是在这个时候。

“父王?”

燕王喜看着太子丹,心下复杂,而后转身对左右道:“你们先下去罢。”

左右于是告退。

只留下太子丹与燕王喜,在这茅屋之中。

“最近过得不好罢。”燕王喜低声问道。

太子丹愣了一下,而后回了一句:”没有。“

燕王喜盯着太子丹:“你憔悴了许多。”

“父王今日来……只是为了关心儿臣的?”太子丹显然敏锐无比。

燕王喜见自己的来意似乎已经被看穿,便也不再说什么无关的话了:“燕蓟顶不住了。”燕王喜道。

太子丹闻言,咬了牙……而后道:“北胡之兵还没来么?楚国不是说……愿意出兵么?”

“他们即使来,我们也等不到那一日了。”

“父王……父王若信任儿臣,儿臣愿意重新领兵,再次抗击秦国……哪怕是死,儿臣也不怕。”

燕王喜盯着他看:“本王知道,为了燕国,为了燕国的百姓,你从来也不怕死。“

太子丹握拳,可惨白的唇角却出卖了他。他知道自己的父王,不是来劝自己领兵的。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丹儿,你虽是太子,但本王从前很亏待你。”

太子丹闻言低下了头,眼中并不是毫无怨愤。

“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若秦国没有这样逼迫……你以后定能成为一个好的君王。可惜……如今父王的王位也保不住,便也保不住你的了。”

太子丹没有回应。

“父王其实也不想……但是,父王是燕国的王,不能不为燕蓟中的百姓着想。秦王残暴……而你又做了这样的事,受苦的是燕国无辜的百姓。”

太子丹浑身颤抖,“父王……投降罢。”

燕王喜闻言愣了一下,“什么?”

“儿臣说,父王……投降罢。”

燕王喜苦笑一下:“你以为秦国如今还能接受我们的投降么?”

太子丹闻言,定定地望着燕王,一个念头闪过脑海:”父王何意?“

“丹儿……”燕王喜叹息一声:“你这么聪明能猜得到的,又何必逼我说呢?”

“我猜不到。”

“你……”燕王喜望着这个双眼猩红的儿子,一时之间,心里还有些忐忑,但最后还是道:“我们是父子,你不要将这件事弄得这样难看。”

“我猜不到。”

燕王喜闻言,竟然生出了羞怒,他忍不住要发火,但转而发现了太子丹整个身子都在抖,终于没能发怒。

“本王也没有办法,但秦王要你。”

“秦王恨你入骨,本王若将你交到他手中,你定然少不了受折磨。”

“我毕竟是你的父王,不忍看你遭受那番折磨,所以……“燕王喜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细瓶:”喝下它罢。“

太子丹盯着燕王手中的细瓶:“若我不肯呢?”

燕王喜静静地看着太子丹:“这是最没有痛苦的一种法子。”

话音刚落,便闻听屋外几声:“大王?”显然是在确认着什么。

燕王喜没有应声,而只是望着太子丹不说话,手中的细瓶已然举出。

太子丹通身一股悲意,他握紧了双拳,但最后还是一手夺下了细瓶,而后推开木布塞,仰头往嘴里一倒。

燕王喜转过了身,不忍看。

这时候听不见回音的左右侍臣,领着士兵齐齐闯了进来,而一进来,便看见了颓然倒在地上的太子丹。

“你……你……不是说,这是最没有痛苦的……一种法子么?”太子丹身子不断抽搐,脸部扭曲,显然正在遭受极大的痛苦。

燕王喜:“若有最无痛苦的法子,本王也不会来求你了。”说着对左右道:“接下来的事便交给你们了。”说着便迈步匆匆里的了茅屋。

他的身后是太子丹痛苦的低嚎。

*

秦政二十一年,燕王姬喜献上太子丹首级,以向秦国投降。

秦政于是接受了燕王的投降,占领燕蓟之后,当真没有再继续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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