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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走远了好几步,沈路安忍不住回头多望了两眼。

“你和何老师,关系真是很不错的样子啊。”

“啊?哦,嗯。”

完全没料到对方会突然提起这个,俞南晓出于本能地回应着没什么实质内容的语气词,反应力像是卡带的老式留声机,已经陷入了多拍几下才能吐出音节的迟缓。

“是因为父母的关系认识的,初中邻班,高中同班同学,这么算下来认识整整二十年了。”

“我的天!”他像是被这个数字惊讶到,“二十年啊,怪不得你们的相处模式不像是一般的朋友。”

俞南晓停顿了一两秒,对他说:“也不全是好事吧,有个这种朋友在身边。”

这是立足于人间活菩萨何颂的立场而言的。

就俞南晓本人来说,她享受的福利足够直接剥夺她发表意见的资格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由于事先并没有提前安排,他俩一路没有很强的目的性,就这么顺着街道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散聊着天。

直到沈路安在一家看上去价格不菲的西餐厅停步,俞南晓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是说我请你吗,怎么……”

推门的同时,服务员走到她们跟前,面上是挑不出一点错处的完美笑容,“沈先生是吗?您预订的位置在这边。”

俞南晓愣了一瞬,随即停下脚步。

她仰起头,抱臂打量着他,单从表情来说猜不出喜怒。

“看来是有备而来啊。”

“就赌一把,看俞主编愿不愿意赏这个光了。”沈路安从容不迫地回应这双眼睛,可语气却是从一开始就胸有成竹的样子。

位置靠窗,台面上的瓷瓶插着一只沾着露水的玫瑰,吊灯桌椅装饰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浓郁的人民币气息,偏暗的色调叠加出一种不大真实的质感。

话题还停在了是一个阶段。

“真好,有个这么帅气的男性朋友一起长大,是很多爱情故事的标配诶。”沈路安望着她半边侧脸,表情像是一大块误甩在宣纸上的油墨,略微有些舒展不开,“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对这张脸心动过吗?”

俞南晓抬头看他一眼。

她笑笑说:“我现在要是现在说谎的话,估计一眼就被你看出来了吧?”

沈路安耸耸肩,无所谓地说:“不啊,就算我看出来了,我也会选择相信你说的。”

俞南晓愣了一两秒,然后乐出声来,由衷地感叹道:“沈先生……可真是高手啊。”

她晃了晃高脚杯,灯光在红色的液体中折射出一点点暧昧。

“就冲你这反应,实在不像会单身到35岁的人。”

沈路安也不反驳,“还叫沈先生就太见外了吧,叫我沈路安就好。”

他习惯性地把双手交握抵在了下巴上,俞南晓不记得曾经在哪篇文章里看到过,这是一种具有侵略性的姿势。

她有些走神。

沈路安说:“大概是因为我生来就是不定性的人吧,之前也因为这个原因狠狠伤害过几位女性,后来想明白了,结婚对于我和对方来说都是种折磨。”

俞南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嘴角上扬成一个了然的弧度。

“所以你这是在提醒我,你对于我的兴趣也是暂时的,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沈路安微挑了半边眉,也跟着笑了,“我现在要是现在说谎的话,估计一眼就被你看出来了吧?”

两只酒杯在过分暧昧的灯光下清脆地短暂碰撞。

在仰起头,红酒滑过喉咙的那一秒,她的视线与天花板上玻璃面折射的光泽相撞,突然有点恍惚。

平心而论,沈路安可以称得上是完美的恋人候选,面面俱到温柔体贴,加上和自己有着匹配率相当高的审美,性格爽朗又纯粹,要是她再年轻个几岁,这样的人简直是天菜的级别,她没道理会止步不前。

反正她选择恋人的基准从来不是心动,是以也不那么渴望婚姻,恋爱嘛,及时行乐才最重要。

可自己几十分钟前在商场的游戏厅里碰到了自己的前男友和前前男友私相授受,原是暗度陈仓已久。

而她不得已,只好拉着身边二十年的好友上演一出虚伪又做作的深情戏码。

待愤怒的飓风过境之后,她的心底只留下一片咸涩的海,泛着悲哀的湖蓝。

有那么多前男友又如何呢,说到底,其实他们都是会爱的人,只不过她从一开始就不愿意付诸真心,所以冥冥之中总有一股力道以牙还牙,诅咒她不配拥有任何人的真爱。

“既然喜欢他的话,为什么没在一起?”沈路安不太在意对方偶有明目张胆地走神,轻轻撬开了话口,“既然委屈自己当了二十年的朋友,总该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吧。”

俞南晓从容地切割出一小块不规则的牛排放进嘴里。

对方既然是个爱情小说家,对一些听上去很不科学且反人类的爱情故事抱有特殊的兴趣,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我爸在我初一那会儿死了,死在了工地上。”她说这话的时候因为语气过度的轻松,因而让人觉得似乎有点冷漠。

“不过本来他命不该绝,不过也是运气不好,当时给他动手术的主刀医生前天晚上喝了点酒,没救活,真正咽气是咽在了手术台上。”

“怎么听都应该由医生负完全责任,但那医生居然就小小的处分了一下,没什么大事,继续在医院里过他的好日子,很过分是吧?”

她手里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指腹摩挲着钢制刀叉手柄的部分,平静地偏过视线,望向窗外流淌在夜色中的光带。

“而当时的那名主刀医生吧,姓何。”

她说完这些,沈路安多半感觉有点意外。

抬起头,饶有兴趣地盯着对面的女人多看了两眼。

“你可真是奇怪的女人啊,正常女性会把这些童年阴影说得这么无所谓吗?”

“那也总不至于过了二十年还卖惨吧。”她耸耸肩,“再说了,这如果真是什么天塌了的事情,我现在不也好端端地活到三十三岁了吗?”

沈路安点点头,“所以,你们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一直没有在一起?”

“这是原因,但不是主要的。”说到这里,俞南晓声音轻了起来。

她低下头,淡淡看着自己捏紧刀柄的手指。

好半天才能把话慢吞吞的接下去:

“主要原因是,他十年前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

-

何颂摸黑开了灯。

怀里还抱着那一大束花,由于没有花瓶,只勉强找了个空器皿充当它的的容身之所。

花瓣蔫巴巴地耷拉着脑袋,无声地宣泄着它对安置房的嫌弃。

但已经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去关心这些了。

他的身体被灌注过多的烟火气,像是不堪承受,在坐下的那一瞬间,可以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臃肿了起来,连带着动作都变得迟缓。

灯在夜色里烧开一个洞。

只堪堪照亮了何颂的半边脸,另外半边拢在了阴影里,像是被黑夜宽容地接纳为了一部分。

所以他现在整个人看上去矛盾又易碎,比池塘中央那一池揉碎的波光粼粼看上去更脆弱。

桌面上的电脑,ppt是最后一页,写着“谢谢”。

手机翻过的朋友圈,大多也是死党许丞这种老土的文案——

“七夕节和老婆女儿一起过,希望我们的爱能永远长存~”

最后配了一张一家三口美颜滤镜过重的合照,五官畸形到他只想评论一句“请问你谁?”的地步。

但他只是在半边黑暗中无奈地叹口气。

点赞之后,对方的电话随即无缝衔接地打了进来。

隔着电话线,也能听到那边叮铃咣当的响声,许丞在那边微微拔高了嗓门:“你今天有没有什么安排?”

“什么安排?”脚后跟带着转椅小幅度地左右转动,何颂微微仰起头,注意到天花板夹角一道狭小的裂缝。

他不在意地说:“不就是那么过吗,倒是你啊,女儿出生之后都没怎么出来聚过了吧?”

“你别打岔。”许丞的语气听上去有点严肃,“说真的,我们那一群人要么结婚要么孩子都快读小学了,就你一个还在这里打光棍。怎么,你准备无性生殖吗?”

何颂:“我心里有数。”

他向后仰去,把身体的重心完全交付给了这把转椅。

电话那头幽幽叹了口气。

“十年了,哥们儿,我现在最记挂的就是你。人生是没有几个十年的,你就算心里有愧,你有这个心结,但说到底那也不是你的错,你根本不需要一辈子为这件事赎罪。别老是活在过去,不值得……”

他顿了一下,像是在酝酿着属于这通谈话的必杀技。

“再说了,这么多年,你就不觉得一个人寂寞吗?”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笑着说:“越来越会说教了,看来你当爹了之后,身份适应得挺快嘛。”

对方明显也愣了一下,语气随即愉快起来。

“诶,是吗?我跟你说,这有了女儿啊,还真是……”喋喋不休地尽是甜蜜的困扰。

……

听不进去。

耳膜好像在正当防卫,凭借本能拒绝与幸福相关的字眼入侵。

已经过去十年这么久了。

那对何颂来说的的确确是一个禁区。

挂了电话,他的手自然垂落了下来,仅仅连带着嘴角也失去了上扬的弧度。

太安静了。

这种安静必要时是清冷的,以一股极其霸道的蛮力渗透进他的骨缝,所以他才会觉得这个时候突然有点冷吧?那一定是因为四周太安静了,这种安静有无形的腐蚀效力,让他没来由地觉得空。

这种空像是砂纸一样将他磨得钝感,使人无法不由衷地相信这其实是一种慢性绝症。

握着手机的手震动了两下。

何颂打开屏幕,手机的亮光勉强报过了他眼睛的一小部分。

是俞南晓发给他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她抱着一大束粉玫瑰,坐在一棵缠了彩灯的树下,脸上的每一寸,连眼底眉梢都带着笑,真的是很漂亮。

他望着那张照片,一瞬间眼睛像是过于迟钝的单反相机,有些理直气壮地涣散,在模模糊糊中失了焦。

“怎么样?”

后面弹出来的这条消息看上去对即将到来的夸奖胸有成竹。

他抬起头,目视着眼前一片柔和无声的夜色,有些情绪如气泡般冒出头来,尔后啪的破裂,来回地刮擦出伤口微小的钝痛。

他在阒静中极其漫长的,并且生硬的,并且艰难地闭上眼。

然后长舒了一口气。

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点了点。

【也就一般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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