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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身,昝宁就觉得肩臂那一块更酸痛了,好像想抬起手臂来都举不动似的。
勉强结束了早朝,“叫起儿”时就有些难受了。官员的绿头牌一块一块摆在盘子里,昝宁左看右看,叹了口气才说:“下一拨见刑部官员。”
“今日还有引见。”李贵提醒他。
当皇帝也累得慌,想休息都觉得亏欠天下臣民似的。
昝宁自失地一笑,又叹了口气说:“让刑部司官在值庐等一歇吧,朕得先喝点茶,不然头疼得要炸了。”
李贵觑觑他神色,还好只是有些疲劳,未觉得有病容,才应了一声,让李夕月进来奉茶。
西暖阁别无他人,帘子外伺候的太监也离得很远。
昝宁便要对李夕月撒娇:“今天胳膊疼,你端给我喝。”
李夕月奇怪地看他一眼:“胳膊怎么痛?”
昝宁不好意思说他被摔得很惨,含混道:“大概昨天睡觉压到了吧?”
李夕月揭开盖碗盖子,撇了撇茶水上的浮沫和碎叶子,递到他唇边。
他别开头仰首道:“你高高地站着,我得伸着脖子喝,好累。”
李夕月早就了解他的司马昭之心,于是作势要跪,果然被他一把一捞:“笨,你身子那么低的话,我喝起来还得弯腰俯身,不是更累了?”
李夕月被他一把揽在怀里,重心不稳便坐在他腿上、怀抱里了,她赶紧望向手里的茶碗——得亏这几个月严格的训练,居然茶水只是晃荡,一滴都没泼,她抚胸道:“还好还好,不然泼万岁爷一衣襟,奴才又罪该万死了。”
这个高度倒是正好,她把茶碗凑到他嘴边,他就着她的手喝了,温热合宜,喝得很舒服。而纤腰在抱,更是舒服。
喝完茶,嘴唇还亮晶晶的,他已经凑过来,笑道:“今日你的口脂是茉莉味儿的?给我涂一点?”
当然不需要得到答应,自说自话就蹭上来了。
李夕月娴熟地一手把喝了大半的茶碗反手搁桌上,另一手揽着他的脖子,娱人兼娱己,娴熟得好像都不用害羞了。
一时,昝宁的嘴唇上也带上了淡淡的茉莉香。
他意欲把她抱得更近些,但右手一用劲,自己先疼得乏了力,微微一皱眉,轻轻抽了一口气。
李夕月说:“这么疼啊?睡觉压着胳膊,怎么会这么严重?”
昝宁说:“没事。”
李夕月絮絮叨叨说:“得让御医瞧瞧吧,莫名就疼得这么厉害,别是别的问题?”
“能有什么别的问题?”他不耐烦地说,“再亲亲就好了。”
李夕月被他换了只手一揽,重心不稳,赶紧两条胳膊抱牢了他的脖子,手揽着他的肩胛骨。
但他没有来亲亲,脸却有点扭曲,下颌角因为咬牙忍痛顿时绷紧了。
李夕月双手滞住不敢再碰他的肩膀,好一会儿问:“万岁爷是不是昨儿在布库房受伤了?”
昝宁特觉自尊心受损,尤其是他会顿时联想到“亦武”这个名字和那张英俊的紫赯色脸,莫名地对李夕月愤怒起来。
他沉下脸,突然说:“你出去!”
李夕月愣了一愣,然后听见第二句更高声了:“出去!!”
她本是一片好意,哪晓得好心做了驴肝肺,心里一阵难过,然而在皇帝面前绝对要了然自己的身份,见他色变,她立刻从他怀里起身,下地给他蹲了个深安:“奴才告退。”
退到门边,脸色犹自能保持平静,偷眼看他,他正气呼呼斜眸瞥来,似乎要说什么,终究没说。
李夕月强自保持着神情不变,然而揭开帘子出门,心里陡然一阵酸,两条腿几乎都乏力了,靠在门边好一会儿才平息了一些,那眼眶里的泪花,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李贵并未发现她的异样,远远地趋过来问:“万岁爷叫起么?刑部的司官在值庐候着呢。”
等了好半天,才听见皇帝沉沉的鼻音“嗯。”
李贵觉得有些不对劲,扭头看李夕月已经快步往茶房而去了。
皇帝这拨叫起,十分重要。昝宁心里却有点乱。
陈如惠的卷宗他已经看过很多遍了,然而刑部汇报的时候,他心不在焉的,听了半天,抬头第一句居然问:“陈李氏若无证据,断不敢京控。你们怎么不好好问问她?”
刑部侍郎很难回话,又不能不回话,半晌道:“回禀皇上,陈李氏若有证据,却不拿出来,亦不合道理。”
“你们的意思,陈李氏只是凭空捏造陈如惠死于他杀?!”
这话负气的感觉甚重,侍郎愈发不敢回话,俯身碰了碰头:“案子如今就是僵持在这里。陈李氏若是无据上告,确实可以问个诬陷。知府黄瀚便是无辜的。”
“怎么可能!”昝宁口不择言,还一拍御座的扶手。
喜怒形于色,是在上位者最大的不密。
他这句话、这个动作一出来,这帮做官的老油条就在心里揣测上意:看皇帝这急吼吼的模样,是要保陈李氏?是要为陈如惠自杀的案件翻供?
若是昝宁自己掌权,这揣测上意的结果必然是刑部曲为代替陈李氏找证据翻案;但问题是六部多出于礼亲王的保举,里头关系千丝万缕的,官员们纵使不敢刻意和皇帝作对,但话风很快会传到礼亲王的耳朵里,而知道皇帝意思的礼亲王就会格外注意,若使些手段让陈如惠的妻子不敢说话,或闭塞皇帝的视听,则这件事就被“淹”了。
躁怒中的昝宁尚未意识到自己话缝里的失误。他只是觉得这帮子官员颟顸。
他挥挥手说:“马上都要封印了,你们却毫无进展。朕也要被你们气死了。都跪安吧,想想怎么办差!”
刑部的几位不敢怠慢,叩首道了跪安,一个个鱼贯退出。
昝宁跟他们扯皮半晌,心里又焦躁,在屋子里喊:“茶!”
李贵忙去茶房传唤。
李夕月刚缓下心神,实在不愿意面对今日莫名其妙、喜怒无常的昝宁。
她推推白荼:“姑姑能不能帮个忙?”
李贵道:“嗐,万岁爷这会子心情不好,最宜夕月你去。”
看她不情不愿的模样,他又劝道:“万岁爷现在脾气已经较过去好得多了,你一过去,他的别扭气还能少一点。去吧,去吧,御前的人受点委屈算啥?万岁爷才最重要。”
这就是“忠”,一切以皇帝为最重,以皇帝为最重就是以社稷江山为最重。
大帽子扣下来,李夕月不去也不行。好在现在并非紧张害怕,确实只是小小的别扭赌气而已。李夕月只能端着茶盘,摆着菊花枸杞茶和君山茶两种能“降火”的茶水。
到得屋外,见一群翎顶辉煌的大臣正在朝外走。
李夕月按规制避在一边——虽则这些人并没有注意来往的人中有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宫女——而后听见其中一个摇着头低声说:“皇上这意思,只怕与礼邸违拗了。难办!难办!”
另一个说:“如今只得一个‘拖’字诀,哪方占上风,咱们只管奉谕便是。反正这一场‘夹心饼’下来,估摸着没有人能独善其身,总要吃点挂落,哎,也算是宦海沉浮咯。”
声音都不高,不过,因为也没有大不敬的话,所以也没有刻意避着人说。
李夕月步幅不由迟缓了些,心里琢磨着,过了一会儿才到西暖阁门前报名奉茶。
昝宁一脸不怿更甚于前。
喝了一口茶,愈发恼火,吃了枪药似的对李夕月骂:“你觉不觉得水已经凉了?这可是数九的大冬天欸!”
李夕月傻愣愣看了他一眼。
皇帝也皱着眉回看了她一眼。
正没好气,突然听她说:“万岁爷,您觉不觉得刑部的人心知肚明,但是故意迁延?”
昝宁怔了怔,然后问:“你刚才想到什么了?”
李夕月这才悄悄瞟了他一眼,小心说:“我听见刚刚几位大人说‘皇上这意思,只怕与礼邸违拗了’,还说‘哪方占上风,只管奉谕便是’。”
昝宁怔怔地抬着头,复盘一般回顾刚刚叫起的全过程,接着跌足懊悔:“我莽撞了!”
李夕月说:“是不是这话会传到礼亲王耳朵里去?”
“自然的。六部里头,出于他提携的人不少,纵然不敢枉法,偷偷透些消息给他,总是敢的。”
“那就不莽撞,万岁爷不是挺擅长将计就计吗?”李夕月说,“就譬如斗蛐蛐儿,本来各占一块地方都挺安生的,撩拨撩拨,就要咬上去了。”
昝宁看着她,眉头蹙着,眼珠子好像一直在动,表情阴晴不定。
李夕月有点灰心:先才挨了他莫名其妙的呲达,现在自己上赶着给他出主意,是不是贱啊?于是亮晶晶的眼睛被垂下来的眼皮遮住了,上翘的嘴角也挂了下来,低声说:“奴才瞎说的,万岁爷就当奴才什么都没讲罢。”
没听见他说话,她小心地又说:“奴才给万岁爷换热一点的茶来。”
她出了门,回到茶房,没听见皇帝急催,加上心里嘀咕,于是这一盏热茶好久都没能端出来。等终于深吸了好几口气,准备好重新面对他了,到暖阁前一看,到处静悄悄的,只留着两个抹地的小太监忙碌着——说是皇上已经去太后宫里了。
李夕月松了一口气,但回到屋子里却觉得愈发失落。她看见白荼慢悠悠盘坐着刺绣,可拿起自己那块绣了一半的手绢,总觉得绣不下去了,只怔怔地盯着那一弯月发呆。
白荼看她的样子,停了手问:“夕月,你怎么了?”
李夕月掩饰地摇摇头,拿着丝线假装比划颜色,半天也没绣两针。
好容易绣了两簇松叶,她听见外头的动静是皇帝定省回来了,心里一阵跳。看了看更漏,已经到了他日常入睡的时候,说不定会要盏茶喝。
于是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打算随时去伺候茶水。
但没听到传唤,再过了一会儿,灯烛渐渐熄灭,养心殿变得安静下来。倒是她养的那只蝈蝈,在夜晚的暖气里开始鸣叫,声音在夜晚格外明显。
李夕月垂头丧气地做睡觉的准备。
白荼放下手中的针线,在她钻进被窝时又问:“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李夕月嘟着嘴,好一会儿才说:“被主子说了,有些难过。”
白荼凝视着她的神情。
李夕月怕她误解,分辩道:“真是被万岁爷说了。没事,明儿就好了。”
“说你什么了?”
说她什么了?
开始凶巴巴突然叫她出去,后来挑剔茶水的温度。
其实后面的挑剔她完全适应,有心理准备,反倒是他前面的突然翻脸叫人奇怪。
还有冷漠,她说话,他答都不答,只定定地看着人,眼睛里一点温度都没有,瞧着就心寒。
李夕月想:宫中嫔妃的失宠,是不是就由此开始?等他没兴趣了,对她李夕月就会像对皇后一样,不论什么话跟他说,他都是冷冷地看着,眼睛里一点热度都没有?
那她留在宫里有什么意思?!
还幸好没答应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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