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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风急,雪又落下来。

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尹秋全身放松地伏在满江雪肩头,已然忘了先前的惊险与惧怕,她紧紧地搂着满江雪的脖子,闻着她身上半带着血腥气的味道,却不觉得刺鼻,反而十分安心。

“冷么?”满江雪自稍头落去地面,轻抚了一下尹秋的背。

“有一点。”尹秋抬起头来,见得前方便是温朝雨掳走她的那座山神庙。

外墙立着的火把早已没了火星,被细碎的雪花淋得冰冷,尹秋明明记得温朝雨带她走时,特意将此地的痕迹都掩盖掉了,可此刻定睛观之,却发现庙门口的积雪上散乱着不少脚印,还躺了个一动不动的人。

尹秋瑟缩着头:“那是谁?”

满江雪抱着她跳进庙里去,说:“带你走的人。”

是那个骑马人?尹秋诧异:“他不是很早就走了吗?”

“被我截了路,”满江雪顺手关上门,说,“我叫他带我来的,不然没那么容易找到你。”

尹秋哈了口热气,搓着手:“他死了?”

“嗯,”满江雪说,“就在这里睡罢,他们不会再来了。”

这庙里没有干柴,也没有稻草,条件不怎么样,但好在能隔绝风雪,总比宿在林子里要强,满江雪便脱下外袍铺在地上,先一步躺了下来,冲尹秋招手。

“来。”

尹秋冻得脸蛋儿生疼,忙不迭钻进她怀里去。

“害怕么?”满江雪在她耳边问。

“刚开始很害怕,”尹秋说,“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之前是我大意,”满江雪说,“不过温朝雨受了伤,余下几日她肯定消停了。”

虽然没有看清她二人的交手过程,但温朝雨吐的那口血却是亲眼所见,尹秋问:“她伤得很重吗?”

满江雪说:“既有外伤,又有内伤,便是再好的灵丹妙药,没有两个月她也好不了。”

地底的凉气一阵一阵地往尹秋体内涌,她不住地打着摆子,抖着嘴唇说:“师叔好、好厉害。”

满江雪侧头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尹秋从地上捞起来,丢在自己胸口,说:“没事了,离天亮还早,快些睡。”

尹秋乖乖地趴在满江雪身上,像只软趴趴的小猫崽,她感受着满江雪的体温和心跳,心里暖暖的,比喝了一大碗热汤还要暖。

“我会不会太重了?”尹秋连呼吸都放的轻了些。

“不会。”满江雪说。

“你喘得过来气吗?”尹秋生怕压着她。

“有气。”满江雪像是轻轻笑了一下。

尹秋忽然很想看一看她,便用手肘撑着地面直起身来,在昏暗不明的光线中摸索着满江雪的脸。

“做什么?”满江雪不动,只看着她毛茸茸的脑袋。

“你有没有受伤?”尹秋在她脸上摸来摸去,又埋下头嗅个不停。

“我没事,”满江雪听着她细细的呼吸声,说,“闻什么呢?”

尹秋皱着眉,鼻尖快要抵到满江雪颈侧的皮肤上,说:“你的剑闩在门上,身上怎么还这么重的血腥味?”

满江雪说:“不是我的血,”她声音带了点笑意,抬手将尹秋的脑袋按了下去,“好了,我没受伤,赶紧睡觉。”

尹秋这才放下心来,心满意足地蹭了蹭满江雪,叠在她身上睡了过去。

·

第二日天明,尹秋在睡梦中被满江雪抱起来,马儿还拴在昨夜出事的那片林子里,两人上了马,又开始赶起了路。

余下几日果然未再遇到波折,也不见紫薇教的什么人来,这日傍晚,一大一小行上了官道,顺着大路入了一座州城,挑了个客栈暂时入住。

寒风料峭,大雪时停时落,没个定性,长街上不少人扫着雪,灯笼也已挂起来了,栋栋楼宇陷在一片芒白之中,屋檐下的冰锥比柱子还要直。

尹秋睡眼惺忪地站在窗口吹了会儿风,提了些神,她没心思看新鲜,这两日奔波下来,又开始咳嗽个没完。

“把药吃了。”满江雪说。

尹秋张嘴,满江雪塞了粒药丸给她,尹秋就着水吞了,还是困得不行,倒在榻上小睡了一场,再醒时,外头已经彻底黑了。

吃过了饭,满江雪又给尹秋额头上的伤敷了点药膏,冬日天冷,伤口愈合得慢,这几日才结好了痂,有指甲盖那么大一块,但尹秋不过巴掌大的脸,又皮肤白,那痂便瞧着有些显眼,像是被人刻意拿笔沾上朱墨点了一点。

经过这段日子的调养,尹秋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满江雪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一点没亏待她。

尹秋也听话,饿大的孩子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一张小脸逐渐有了血色,眼眸也有了明亮的神采,面颊莹润起来,秀气可爱,总算不是那个面黄肌瘦又病气缠身的小姑娘了。

“师叔,我们还有多久到?”尹秋捏着笔杆子,一笔一划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看见那座山了么?”满江雪抬手指向窗外。

尹秋侧头,越过小轩窗望向远处,依稀在黑暗中见得一座轮廓模糊的高山。

“看见了。”

“那是云华山,”满江雪说,“云华宫就在山顶上。”

“已经到了?”尹秋有点诧异。

“这里是上元城,”满江雪靠在椅背上,姿态闲散,“你第一次入宫,还是精神点好,这几日劳累了些,今晚好好儿睡一觉养养精神,明日再回去也不迟。”

“哦。”尹秋埋下头。

满江雪倾身过来,看了看她的字:“不错,有长进。”

尹秋心不在焉的。

“怎么了?”满江雪握住她的手,“才夸你一句,这就写错了。”

尹秋转动眼珠看着她,掩饰不住眉间的失落,小声说:“我以为……还有几天才到呢。”

满江雪带着她的手落笔,问:“你不想这么快回去?”

尹秋嘴唇微动,没说话。

其实也不算快了,这一趟山路走得艰难,又是吹风又是淋雪,吃不好睡不好,尹秋在马上颠簸的时光也是有些难捱的,但有满江雪陪着她,尹秋可以忍,甚至觉得很开心。

可没想到明天就要去云华宫了,尹秋着实感到仓促,纵然这一路以来她都清楚地知道要去哪里,但眼看着路途快要走到尽头,她却还没真的做好心理准备。

何况尹秋更在意的是,到了云华宫,她就不能再寸步不离地跟着满江雪了。

“我住弟子房,师叔住哪里?”

“惊月峰。”满江雪说。

“离得远吗?”尹秋趴在桌面,歪着头看满江雪的脸。

“不算远,”满江雪在她身侧的凳子上坐下,“等你学会了轻功,来去自如。”

尹秋满目茫然地问:“那我去了宫里,要做什么?”

满江雪说:“先带你见见掌门师姐,后头的事,会有人教你的。”

尹秋缓缓地点着头,又沉默下来。

小厮送来了热水,两人一起沐了浴,换了干净衣裳,熄灯就寝,尹秋心里揣着事,瞪着眼睛毫无睡意。

夜里风声更浓,屋内没有光亮,外头的走廊上时不时会路过人影,夹杂着些许低沉的说话声,尹秋枕着满江雪的手臂,闻着她身上的淡香,在这静谧的时分想了很多事。

她想起过去流浪受苦的日子,想起那些对她不好的人,还有少数关照过她的人,又想起与满江雪相识后所经历的种种,一时间心绪复杂。

她暗暗地想,满江雪要是肯收徒就好了,这样她就能继续留在她身边。

可满江雪说她尚不足以为人师,这又是什么道理?连温朝雨都被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样一身好功夫,她怎么妄自菲薄?

还是说,满江雪其实并非不收徒,只是不想收她为徒?

那么,她要怎么做,满江雪才肯做她师父呢?

“睡不着?”满江雪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尹秋忙闭上双眼,将满江雪抱得更紧了:“没……这就睡。”

·

雪落庭院,染了整座小楼,冰栏玉瓦,浮雕薄霜,天地都笼罩在一片风雪中。

温朝雨信步走在院子里,步伐略有些虚浮。

她今日没戴斗笠,换了身浅蓝的袍衫,英气的容颜透着几分冷然,面色很不好,肩头缠伤的绷带七拐八拐绕了半个脖子,勒的她呼吸不畅。

院里不见花卉,四角都栽种着枫树,那红枫上垫了点薄雪,压得低低的,红白相间,好看是好看,却也让人觉得垂头丧气。

温朝雨看得烦躁,指着门口几个属下道:“地上是有金元宝还是有美人躺着没穿衣裳?都给我把头抬起来!”

属下们赶紧伸长脖子看着天,不敢吭声。

“一个个霜打的茄子么!”温朝雨白着脸,中气倒是足,“再摆出一副晦气样,我就让你们都滚回去洗茅厕,这辈子都不用抬头!”

但凡是做下属的,就得有时时刻刻受气的觉悟,这位护法在外头吃了瘪,心里头不痛快,回来这几天想着法儿撒气,谁碰着了都得触个霉头,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属下们对此心知肚明,大气也不敢出,纷纷演起木头桩子来。

温朝雨哪儿哪儿都不舒服,皮肉连着骨头都跟被雷劈了似的,没完没了地疼,活像是有什么人不断拿鞭子抽着她,还是不断气不停手的那种。

“教主呢?”温朝雨走到楼门口,轻轻揉着右肩。

“在里边儿练功呢,说了不让人进去。”一名属下答。

温朝雨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大门,侧耳听了一阵,听到里头隐隐约约传来不少女子的欢笑声,还夹带着某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动静。

“那她叫我跑一趟干什么?”温朝雨挥挥手,“你们都散了罢,我自个儿等着。”

属下们便都相继离去,行出了院落,温朝雨疼的脸直皱,挨着栏杆靠坐下来,顺便打坐调息,缓一缓伤痛。

人一走,这地方就更显冷清,连带着那楼里的声响也愈发大了起来。

笑声,喘息声,以及毫不隐忍的叫声,如同一道道流水,密集而又连贯地汇入耳中,听的人脸红心跳,想入非非。

温朝雨盘腿打了会儿坐,忍了又忍,终于控制不住跳了起来,哐哐砸门道:“大白天的能不能注意点?教主!没事儿我就回去了,你晾着我算怎么回事?”

半晌也无人应答。

又闹了一阵,里头才彻底安静下来,温朝雨操着手,见面前那两扇门忽地自己开了,屋子里瞬间涌出一大股浓郁的熏香,还伴随着云雾般的热气,扑的温朝雨直掩鼻。

未几,有个含笑的声音在楼内响起:“你办不好事,我尚且没罚,只是晾你一会儿便受不得了?”

温朝雨立在门口没动,只是看着大堂里挤作一团又衣不蔽体的女人们说:“那也没这么个晾法,你在里头左拥右抱,我在外头吃冷风,不厚道么。”

很快,便见那些女人后方挂着的帷帐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有个身着红衣、深发雪肤的美丽女人行了出来,冲着温朝雨微微一笑,说:“你若是眼热,随便挑一个,教主我不是那吝啬的人。”

这女人身量高挑,身段曼妙,一张脸初看艳丽浓烈,再看却又清浅似夜月,一双媚眼含情脉脉,红唇抿起好看的弧度,千娇百媚中又是欲语还休的调调,十分勾人。

她一现身,那地上的女人们便都柔弱无骨似地朝她靠了过去,却又不见谁敢碰着她一星半点,满屋子都是摇曳生姿的身躯,柳叶般的腰,雪白的手臂,轻柔晃动在那妩媚的红裙边,活色生香得摄人心魄。

温朝雨对这场面早已见怪不怪,笑道:“那还是算了,教主不罚我就该感恩戴德,又哪里好意思领赏。”

南宫悯伸出手,动作温柔地抚着身侧人的头,说:“你洁身自好成这样,传出去可不像是魔教中人的作风。”

温朝雨说:“我比不得教主精力旺盛,成天温香软玉在怀,教主还是克制些,免得身子吃不消。”

“采阴补阴,哪里会吃不消,”南宫悯瞧着她,“你为着谁守身如玉?本教主做回好事,替你抓了来。”

温朝雨笑得邪气,说:“哪能劳烦教主亲自出手?可不折了我的寿了。”

南宫悯的视线落在她脖间的绷带,笑了笑:“挨打了?”

温朝雨倚在门框上,叹了口气:“满江雪没良心,打得我好狠,到嘴的鸭子几次都飞了,我惹不起她,教主你还是自己出马罢。”

南宫悯越过众女行到门边,后头的人便都穿好衣裳退了下去,南宫悯说:“算日子,她们应该已经到了上元城。”

“拦不了了,”温朝雨说,“上元城是云华宫的地界,盘查的严,这回我是没法子了。”

南宫悯说:“那就不拦,让她们回去,那孩子总会到我这儿来的。”

温朝雨说:“你有后招?”

南宫悯笑了起来:“当年你一声不吭地回来,自暴身份,再往云华宫安插卧底就没那么容易了,不过事在人为,这十年漫漫长夜,总有防不住的时候。”

温朝雨抬了抬眼睫,表现得满不在乎:“好事么,也省得我次次主动上门找打。”

南宫悯侧目看着她:“你不问我是谁?”

“不问,”温朝雨习惯性摸向腰间,才想起没带大刀,说,“问了就又成了我的事,你千万别告诉我。”

南宫悯像是忽然间想起什么似的,说:“你越发懒散了,是怕碰着什么人不成?”

温朝雨撇嘴:“满江雪嘛!那谁不怕?”

南宫悯笑吟吟道:“是么?我还以为是你那宝贝徒儿。”

温朝雨心下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什么宝贝不宝贝的,长大了出息了,每回见着我都恨不得一剑捅穿我的喉咙,我还不敢还手,只怕满江雪没日没夜地追杀我,我又不傻,躲总会么!”

南宫悯拍拍她的肩,口气温和道:“要真这么麻烦,我替你将她杀了,左右我不怕满江雪来追杀我,如何?”

温朝雨被南宫悯的手拍得半边身子都麻了,却只能稳如泰山地咧开嘴笑:“那感情好啊!”

“演的不像,”南宫悯收回手,眉眼弯弯,“舍不得直接说出来便是,装什么?我不是说了么,你要是真喜欢,教主我替你把人抓来即可,怎么还把人往刀口上推?”

“一个脾气不好的丫头而已,”温朝雨坦然自若,说,“教主你有这么多美人儿,就别惦记那种野丫头了,不合你胃口。”

南宫悯挑起一边眉,边走边说:“合不合胃口,也得尝了才知道。”

温朝雨哈哈大笑,应了两声跟上去,片刻后又瞧着南宫悯的背影敛了笑意,眸中尽是暗涌的冰冷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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