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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一旦离弦,便由不得主人了。

两支箭朝着相反的方向疾射,皆未落空。

一支射中的是一条银环蛇,一支擦过了另一个人的臂膀。

那死蛇与箭矢一道落下来的时候,人群和马匹俱是受惊不已。有人嚷着“保护大殿下”,有人挥剑一阵乱舞,马匹受驭马者影响亦都躁动不安起来,四蹄刨地弄得烟尘滚滚的,人立而起把主人掀下来的,一时场面混乱不已。

一阵人仰马翻后,死蛇被剑锋斩成数段,落在了地上。

众人定睛一看,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是银环蛇。”有人惊呼出声。

这是名声在外的毒蛇,浅浅咬上一口,便能要了人命。

秋风把空气中的腥臭味吹散了些。

大皇子白着脸,怔怔看着落在自己脚下的蛇首。黑褐色的蛇首保持着死前最后一瞬的狰狞之态,吻部张开,露出尖细的毒牙。

原来表哥是为了射杀从树上垂下来的银环蛇。

他是在救他。

而他呢……

方才,他原是准备吓唬一下皇姐,但他心里其实想要射的是那头母鹿。但是表哥突然出现,拿箭指着自己,他的箭矢自然而然便也指向了表哥。

再然后,他看到了他越拉越满的弓,他更不可能放下手中弓箭,但是他发誓,他是在对方的箭离弦之后,才松开了自己的手的。

君为臣纲,父皇昨日才教训过他,他不可能在旁人直接对他动手之后不还以颜色。

只是想不到表哥瞄准的不是他,而是悬在他头顶的毒蛇。

大皇子想到这里,心脏猛的一缩,一阵后怕。

方才这蛇若是咬到了自己,那……

想到这里,他猛地翻身下马,拨开人群,上前没走了几步,却又站定了,急急问道:“表哥,你……你没事吧?”

上好的料子被锋利的箭簇撕裂,狰狞的伤口暴露在众人眼中。

皮肉翻开,殷红的血液不住地从伤口中流出,在鸦青色的丝绸料子上凝成了暗黑色块,倒是那撕裂的衣料里露出的一圈白色里衣口子,这会儿已染上了殷红艳色,望之惊心动魄。

元羲看着那片红,眼皮猛的一跳,她目光往上一抬,正对上了沈珏看过来的眼神。

那一眼所包含的东西太多了,元羲与他对视片刻,轻轻移开了目光。

她蹲下身,给那母鹿处理伤口。既然已在人前保了这头母鹿,自要做到底。

沈珏的扈从早已从林中飞奔而来,欲扶他下马替他处理伤口。伤者却挥开旁人的手,单手撑着马鞍翻身而下。

他走到死去的人面前,解下身上披风,盖在了死者身上。

这两人,一个仁慈一个忠义,谁见了不说一句天生一对。

沈珏做好那些,目光复又扫过元羲和一旁的母鹿,同大皇子道:“臣没事。这头母鹿的命,还是由陛下决断吧。”

大皇子愣愣点了点头。

元羲手上动作顿了顿,沈珏的扈从已在一旁急急道:“少爷,您的伤口一直在出血,还是让小人赶紧包扎一下吧。”

沈珏不说话,那人忙走上前来处理伤口。

活的、死的、人的、兽的……血腥味萦绕着此地,两边都沉默着处理伤口。

待弄好这一切,一众人狼狈不堪地回了离宫。

这下可不得了,昭宁公主披头散发,沈大人受了箭伤,还有人抬了一俱尸首回来,整个离宫的人都沸腾了。

皇后一时都懵了。幸好她早年跟着天子打天下,也不是全无主见的妇人,勉力稳住心神,先叫了儿子身边的亲信问话。

不过片刻,天子也得了消息,快马而回。

于是乎,这一条人命、一条蛇命,还有一条鹿命,便都摆到了帝后面前。

然则这些,都比不得沈珏的胳膊受伤来得严重。

沈皇后简直要疯,娘家侄子救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儿子却射伤了侄子,受害人与加害人皆与她有关,且儿子恩将仇报之举实在叫她胸闷气短。那一箭,可别坏了两人的情分。

这两人离心,实在是她最不愿看到的。

然而皇后亦不免暗自惊心,沛儿从前对他表哥可是亲慕非常,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已对韶卿起了弹压的心思。

是受陛下的影响吗?

沈珏的伤口虽则先前在外头草草处理过,但帝后为了谨慎,还是叫伴驾随行的太医重新给沈珏上药包扎一遍。

总归要知道,自己儿子到底把别人伤成什么样子。

帝后看到那道长长的箭伤,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特别是皇后,已是十分心疼。

倒是太医看过伤势,向帝后回道:“总算未伤着骨头,处理得手法也很得当,养一养,应是无碍。”

皇后心下舒了口气。

天子点了点头,吩咐太医道:“这几日你便随侍在他身边,务必要他这胳膊快些好起来。”

复又叹了口气,转头温声同沈珏道:“这几日秋狝,你不必下场了,好好休养。你之所求,朕自会满足你。”

沈珏要起身谢恩,天子俯身按着他的肩膀,沉声道:“好好养伤,其他的不必再管。”

沈珏低了头,温驯地说了一声“是”。

皇帝看了皇后一眼,道:“皇后走吧,你我也不好打扰韶卿养伤。”

皇后点了点头,她虽则想留下来同沈珏说几句话,但儿子同元羲的官司还等着陛下裁决,她还是更挂心儿子的情况。

皇后最后看了侄子一眼,道:“你缺什么,着人来同姑母说,可别委屈了自己。”

安抚过沈珏,这对世上最尊贵的夫妻便一同离去了。

那死去之人的尸体已着人抬下去了,天子的脸色阴沉得滴出水来,沉声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元羲,你来说!”

元羲一下子便跪了下来,急急道:“父皇,皇弟身边之人说儿臣要谋逆,儿臣绝不敢担此杀无赦之罪,还请父皇明鉴!或许一开始就是儿臣错了,儿臣不该劝皇弟放过那怀孕的母鹿。是儿臣见那母鹿大着肚子跪在儿臣面前,肚皮上一突一突,里头还有小鹿,便心生恻隐。又想着父皇昨日的教诲,故而才勉力一劝。”

她说得急,口齿却十分清楚,沈皇后几乎能想象得出来当时那个场景,母兽的胎动就在眼前,又有天子昨日之言,元羲插手管此事,实在是在情在理。

她看向自己的儿子,沛儿低了头,喃喃道:“儿臣今日又见到了这母鹿,一时心喜,以为是天意如此,故而乘兴追击。”

元羲听到这里,跟着道:“皇弟以为此是天意,儿臣亦是这般想。这母鹿遇上我,又如何不是天意呢?许是上天叫我管一管此事。儿臣劝住了皇弟,哪成皇弟身边有人趁机放冷箭。儿臣的侍女阻挡之下,那箭却还是射中了儿臣的发髻。儿臣的扈从为护儿臣,便执剑戒备起来。却被皇弟身边之人说成欲造反。父皇明鉴,儿臣及身边之人绝无此意。”

她越说,越激动起来。说及“造反”,面有惶恐之色,急急陈情表忠。

自然没有人相信一个公主带着几个游猎的扈从便能造反。元羲几次三番强调此事,不过是为了给沛儿上眼药。皇后冷眼瞧着,眉头拧了起来。

天子听了这话,亦是眉头一蹙,却是伸手摸了摸元羲半挽起的长发,安抚道:“朕知道,不着急,慢慢说。”

元羲忙点了点头,抚了抚心口,缓了口气道:“当时儿臣受了冷箭,又被扣上造反谋逆的大罪,儿臣身边之人便与之争执起来。儿臣想活捉那放冷箭之人交由父皇定夺,想着便是刺客也该细细审问,许有同党也未可知。皇弟却下令死生不论。那人不知为何突然向儿臣请罪只说自己不是刺客,求儿臣绕过他的家人,之后便当着众人的面自裁了。再后来,皇弟又突然欲置那怀孕的母鹿于死地,儿臣劝他此事该由父皇圣裁,他却突然张弓引箭对着儿臣……”

说到这里,她看了一旁的大皇子一眼,又似乎心有余悸,忙别开眼。

大皇子被她这么一看,心中一急,大声喊道:“皇姐!”

他本能地觉得该阻止她说下去。

元羲便当真住嘴不说,只是委屈地咬了咬唇,哀哀看着天子。

天子看了儿子一眼,淡淡道:“让你皇姐说完。”

大皇子心中一凉,一旁他母后却牵起了他的手。

元羲得了天子首肯,便继续说道:“这时,沈大人出现在了儿臣身后,问我们在做什么,皇弟执着箭矢与沈大人打了招呼,后来的事发生得太快,似乎只一瞬间,沈大人便被箭射伤了。”

她说到后来,已不再添加无谓的言辞,只寥寥数语,却是条理清楚,细节到位。仿佛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精准地复述当时当地所发生的事。

此事大致情况,天子已从旁人那里了解了个大致,如今叫元羲说,是想要个当事人的说法。

天子听罢这话,不予置评,又问自己儿子:“你皇姐所言,可有错漏?”

有没有说错的,你可以改正,有没有说漏的,你可以补充。这是给你的机会。

大皇子低着头,轻声道:“是皇姐的侍女一直说有刺客,儿臣怕刺客惊扰了父皇,便想着死活不论,拿下他最要紧。不曾想那人畏罪自尽了。”

如今这情况,必是要把一切都推到那死人头上的。

天子眉头蹙起,猛地拍了桌案,厉声问道:“你拿箭对着你皇姐了?”

大皇子被吓了一跳,一时愣怔不言。沈皇后上前柔声道:“陛下息怒,今日林中既出现了刺客,沛儿也是受了惊吓。不若慢慢问,把事情问清楚要紧,也别把孩子问急了。”

天子哼了一声,却也缓了语气道:“你可想清楚了,你那时当真把箭对着你皇姐了?”

这同室操戈的戏码,历朝历代的皇室都不缺,但那大多是为帝位相争。如今,大皇子才十一岁,为了争一只猎物,便拿兵器对着自己的皇姐,这传出去,必落个残暴不仁的名声。

元羲也看向他,想着他会如何回答。

大皇子张了张口,终是说出了之前他母后给他准备的说辞:“儿臣听得那边有动静,以为是有其他刺客或是野兽什么的,故而张弓,当时我只想着保护皇姐,不想却叫皇姐误会。”

是这样,就是这样,他在心里暗暗说道。他是想保护她,不是想威慑她,更不是想杀她。

他同表哥一般,原是想救人的,是她误会他了。

元羲她听了这话,只笑了笑,轻叹道:“原来如此。”

撒谎。

不过宫里的孩子,撒谎几乎算是天生的才能。

大皇子听了她的叹息之言,露出了诚恳的微笑,点了点头道:“是啊,后来才发现那是表哥。一场误会。”

天子便又问:“那你为何伤了你表哥?”

一回生二回熟,只听他道:“儿臣那时受了惊吓,表哥出现后就拿箭指着我,我一惊之下那箭便射出去了。”

“后来我才知,表哥是为救我……”说到这里,他已是落下泪来。

皇后忙搂着自己的儿子,亦跟着拭泪道:“陛下,沛儿也是受了惊吓。如今听他说起这个情形,妾想想都后怕。太医也说了,银环蛇剧毒无比,若被它咬中了,断无活下来之理。那毒蛇若是咬中了沛儿,后果不堪设想。”

大皇子也是天子的儿子,皇后这番话,亦勾出了天子的舐犊之情。

元羲不得不说一句,人要想骗过别人,首先便要骗过自己。大皇子声情并茂,皇后唱作俱佳,说到后面,说不得他们自己都信了。

明明沈珏出现后,他还十分冷静地同沈珏说了话,那支箭不是受惊吓之下无意中射出去的,而是他本就想射出此箭。

不过不要紧,人在复述发生过的事情的时候会有意无意采用对自己有利的说辞,很多细节也确实会模糊,但是那一箭射伤了沈珏,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更改的事实。

众目睽睽,人所共见。

多年之后,哪怕细节会模糊,清晰的事实也会一直记得。

一旦留下了足够清晰的事实,比如孕鹿遭人追杀穷途末路,又比如有人死亡,有人受伤,这件事在旁人眼中到底是什么样的,每个人便都会有自己的判断。

沈珏也会有自己的判断。

听了皇后的话,天子的面上亦有片刻动容。

他看了一旁低着头沉默不语的女儿一眼,揉了揉额角,看向儿子道:“你哭什么?你皇姐被箭矢射中都还未哭呢!”

复又安抚元羲:“叫你受委屈了。”

可不是,头发都被打散了,又被弟弟拿着箭矢指着,怎么会不委屈。

元羲自然会委屈,她拉着君父的袖子,哀哀道:“父皇,儿臣当时只是想救那怀孕的母鹿,如今,却因这母鹿生出了这许多事来。儿臣不知该怎么办了,父皇您说,儿臣救母鹿,劝诫皇弟,真的是儿臣错了吗?”

她仿佛受了打击,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质疑,一心只想从尊敬的父皇那里获得指引。

这样的拷问,便是天子,又如何能当着皇后和儿女的面指责她的仁慈之举是错误的呢。

他于是点了点头,抚了抚元羲的发,温声道:“你没有错,是你皇弟不懂事,不听朕的教诲,欲猎杀孕鹿。”

大皇子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还太小,不知道元羲把这个问题问出来,把对错交由天子判断,是要在此划下是非曲直的道道来。

后面的所有反应和决断都可以勉强解释,只有一切开始的源头,那根□□,是最难以掩饰的。

天子把两人叫过来问话,不是要知道真相,而是要粉饰太平。她自然知道,也不指望天子会因此而降大罪于自己寄予厚望的嫡长子。

她想要的,不过是她在此事中纯然无辜的形象,一个完美的受害人。电光火石间那猛然上前的一步,与事情的真相一样,一并被埋葬在这些模糊的选择过的细节里。

“至于他拿箭指着你之事,想他也是无意冒犯,只是行事鲁莽了些。”

天子继续缓缓说道,元羲听罢轻轻“嗯”了一声。

果真,他采用了他的说辞。这样生硬的说辞,她的好父皇都拿来搪塞她,说到底还是心有所向。

皇后冷眼瞧着,摸了摸儿子的头,只叹自己儿子到底还是年幼,做事莽撞落下这许多把柄。很多事,还是要她这个母亲慢慢教。

沈皇后拉着儿子走到元羲面前,看着天子道:“沛儿冒犯了他皇姐,虽是出于好心,但总归叫元羲受了惊。”见天子未反对,她继续道:“便让他向元羲赔礼道歉,叫元羲释怀才好。”

大皇子听了母亲的话,正经与元羲行了一礼,道:“是皇弟失礼,还请皇姐海涵。”

帝后看向元羲,元羲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她一脸语重心长道:“事情已经过去了,皇弟也不必耿耿于怀。皇姐今日阻你猎杀孕鹿,又在捉拿那放冷箭之人时与你产生分歧,你也不要怪皇姐才是。”

大皇子忙又行了一礼,愧怍道:“皇姐快别说此事了,羞煞皇弟了。皇姐劝诫得极是,是我不懂事,都是我的错。”

天子点了点头,道:“你便回宫禁足三个月,好好反省反省自己的错误!”

大皇子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父皇,不知为什么他的父皇会因为他猎杀母鹿而如此重罚他。

天子一见他的神情便知他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心中一阵烦闷,道:“今日之事你仔细想清楚了,你错的,可不止一处!”

“下去吧。”

皇后拉着儿子的手行礼告了退,元羲却被天子留住了。

“沈珏受了箭伤,不便再参加秋狝。他这回救了你弟弟,原就有大功,朕会直接下旨赐婚。”

他也需要这桩婚事掩盖这场乱局。

元羲点了点头,轻声道:“儿臣知道了。”

“那母鹿,既是你所救,便归你了。”

元羲低头,叩谢道:“多谢父皇。”

“你还有什么要求,可一并提了。”

元羲想了想,道:“冷箭射儿臣那人,已是自裁,他死前同儿臣说他不是刺客,求儿臣饶过他的家人。”

天子点了点头,道:“成亲原是喜事,自是不见血为好。”

元羲不语。

她今日可是见了太多的血。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名为:演员的自我修养。

改错字,润色字句。——2020.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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