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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一入梦,耳畔就传来市井的热闹喧哗声,洛朝还瞬间闻到股刺鼻的红油辣子味,循着气味望过去,竟是街边一众摊贩里,有个老妇人正在用油辣子拌凉皮。

他定了定神,不由得环顾四周,只见各处青砖黛瓦的,许多大小巷子挤挨着,一眼望去,路径繁复如迷宫。

巷道们或宽或窄,或成井字状,且青石巷子排布曲折回环,上坡下坡的石道起伏交叠,使得前后左右街上的屋宇或高或低,欲飞的屋檐角彼此交错着……仔细一琢磨地形,这里竟是座山城。

此刻约莫是深春午后,城内应该刚下过雨,路面湿滑,空气里蒙着些若隐若现的水汽,将青石路缝隙间的苔藓杂草都滋润得鲜亮了,青翠翠的很惹眼。

他就按照溯世书的指引,穿过一条条街巷,往深处某座宅院而去。

一路所见,只觉这座镇子算不上顶顶繁华,可分外有朴实的烟火气,应该是个凡人居多的住地。

沿街叫卖的摊贩们也颇有些懒洋洋的,和左右邻里唠嗑话闲,还有精气神十分健朗的老人家们,穿着各色布褂子,坐在树下竹椅中喝茶下棋,光屁股的孩童们匝着羊角辫和冲天髻,呜呜哇哇地爬树爬坡,打闹嬉戏……

连上山下山攀路忙的挑水工,也常有功夫歇下来擦擦汗,脸上没有那等为生计奔忙不已的苦相。

这番恬淡水润的山城景象,加上摊贩们卖的特色小吃食,比如红油凉皮等等,洛朝推断,此处是西江某处山城。

西江高山湖泊共举,常年水貌丰沛,数之不尽的大小河流环山而过,景象险峻绮丽。

除了北边,有一片和大漠接壤的广袤草原之外,其余东南西部,三面环着高山。

靠西的映月雪山直抵云霄,最高峰足有三千丈,其上积雪经年不化,是五域数条大江的发源地,甚至南陆的云水河、汐河等等,其源头也在此处。

西江论地域广大,只得南陆的三分之一,中域的二分之一,可因其被五域之中、三片最高山脉环抱其间,致使凡人若要从另外几域入西江,要么得跨过好几道天堑,要么得从北部横穿大漠和草原。

于是久而久之,此域过去和外界连通甚少,堪称闭塞的化外之地,在君氏王朝年代,西江更是专门用来放逐罪臣的荒芜之所。

后来君氏灭,氏族瓜分天下,自北岭各族衰落并南迁后,中域七族牢牢占据了氏族联盟之首,南陆和北岭各大氏族受中域挟制,年年上缴军务税,且被限制了养私兵的规模。

而西漠佛土、苦寒的北原魔门、森林广袤的东部妖域,与南陆、中域、北岭三大正统人族阵营,四方各自为政,和平年代时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还能互通商贸,一旦互相起了干戈,各域势力时而为敌、时而为友,关系十分错综复杂。

可在氏族鼎盛的数万年间,其他四大域皆来往频繁,只西江一直是个例外,原因很简单,曾经的西江灵气匮乏,对修士而言不宜长居,只有无法投靠氏族的散修会来此地凿辟洞府居住。

对凡人而言,其地势险绝、经年水患不休,本也不是宜居之所,奈何南陆中域虽沃土千里,可总有战乱纷扰,便常有成批凡人逃荒入了西江,人口渐多后,加上西江万民勤恳聪慧,不断开垦耕地、修筑水坝……此处竟渐渐成了凡人的一方世外净土。

及至近万年间,五域各处灵气爆发,其中西江尤甚,于是入此域修行并寻觅机缘的散修也越来越多,最后,此域竟成了门派的发源地。

连如今盛名远扬的书院一脉,也是起源于此,又因西江凡人过去常年不受修士统治,导致此地诞生的本土修者,很有些人秉持着“仙凡无贵贱”一说,曾也出现了难得一见的“仙凡共荣、互不干扰”的局面。

不幸的是,后来修士一多,必然鱼龙混杂,黑的白的好的坏的全搅合在一起,加上西江小门派近万年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又互相吞并、战乱不休……终致近万年间,西江凡世众生,苦于门派之争久矣——过去的凡世净土,到底成了史书上短暂的一笔。

在西江散修们组成的宗门势力还处于混战起始阶段、众宗门未成大气候前,中域南陆等地的氏族,见西江修士终日为了天材地宝争斗杀戮,半点不成规矩,完全不似等阶森严的氏族般稳定有序,便从心底看不起从这一域走出的修士,认为他们坏了修真界既有的宗族治世之道,并将所谓门派势力一律打为“悍匪”,对之不屑一顾。

直到千年前,南陆被一场氏族内乱大伤元气,书院一脉趁机南迁,在南陆广收非氏族出身的弟子,立志以诗礼教化众生。

而蛰伏西江的八大门派也于此时大举进驻南陆,久居安稳高位的氏族掌权者们,才终于有了些危机感。

再后来就是新派崛起,氏族和门派大战不休。

等到七族陨灭,天下大一统,久经门派相争之乱的西江才再度安定下来……眼下这幅宁静祥和的凡世图景,少说也是帝尊在九黎山封禅后十数年后了。

洛朝在静谧山城中行走,转过条条坡道或石阶,竟往山城更高处而去了。

离溯世书指引之地越近,路上的喧闹便越少,沿路宅院也修得更齐整高大,连路面砖石也更平坦光洁、少有坑洼。

又见路畔人家的宽阔院落中树木丰茂,槐树桉树桦树等等绿冠葱郁,纷纷延伸到院墙外,将小小青石巷头顶的一道天空遮蔽得十分阴凉清爽,院内满园春花的芬芳气味混着绿叶清香越墙飘来,沁人心脾。

他走在花香之中,神情迷惑,回忆着前世某些重大事件,正思索着顾归尘既身为七族后裔,为何此时会来了西江……忽然他脚步一顿,听见左手边一条小巷子深处,有人语吵嚷声传来。

更奇怪的是,溯世书告诉他:顾归尘正在靠近那个方向。

他犹豫了一瞬,比起探究吵闹缘由,还是想更先见到顾归尘,于是干脆穿墙而过,径直穿过几座院落,到了个三进宅子的后院。

一入院内就听见哐当当的拍门响——原来吵闹声就源自于此,外头竟有个汉子在用非西江当地的方言喊着“开门”,间或夹杂着些许粗俗骂词。

这叫门的人,似乎醉了,口齿不清,除了“开门”二字外,旁的都听不清。

后门虽落着大锁,可木门老旧了,竟被醉汉拍得吱嘎作响。

洛朝听着皱了皱眉,暂先没理会这些,余光瞥过,略微扫视了下这后院里的布置:

后院挺宽敞,可却空荡荡的,只靠墙列了两排刀具剑器,并正中置着一个大水缸、摞了捆柴火,左边墙角还置着个煎药的炉子。

他心底正咕哝呢:这真是中域七族?哪怕落魄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区区三进的宅子,后院怎也布置得如此清简?

还不如方才沿路那些宅子开满花朵的后院芬芳喜人呢。

他倒不是嫌弃什么,毕竟他这人从不看重外物,只是因此联想起前世照过面的顾氏嫡长子顾景弘,思及此人行事何等奢靡无度……对比此刻这间院子,落差实在过大,感到有些奇怪罢了。

正思量着,忽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他立刻循声将视线转去,一团红影刹那撞入眼底,还没来得及看见对方面容、或露出点笑意呢……又听哐地当一声摔地的闷响——

顾归尘脚绊在入后院那道门槛上,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

洛朝:“……”

他盯着摔倒在地的人,心情格外复杂,该怎么说呢,这家伙果然千年如一日的憨?

正感慨间,就见顾归尘一个俯撑猛地蹦跶起来,都没来得及拍拍衣服上染的灰土,就急冲冲往后院大门处跑,留给原地的洛朝一个迅疾如幻的背影。

他还以为这家伙赶着要去开门呢——毕竟外头人喊声越发大了,结果不是,顾归尘没跑出几步就一个急转弯,掉头进了后屋里边。

等洛朝施施然迈步到屋子门前,刚要探进脑袋瞧一瞧,眼前竟然猛地一暗:却是一座半丈高的木柜卡着门槛,正被后头的顾归尘费劲往外推。

洛朝被吓了一大跳,脑袋差点撞上了木柜门,他骇然不已,盯着木柜斜边露出半个黑乎乎脑袋的某人,眼里露出一万个问号:

你在干嘛?

顾归尘当然不会回答,只见他好容易将木柜推出后屋门,重重舒了口气,接着,竟以力能扛鼎之势,直接将木柜凭空搬了起来!

洛朝满眼惊叹之余,更多是迷惑:用法术不好吗?为什么要亲自动手?

他大概猜出这家伙要做什么了:

果然,顾归尘吭哧吭哧将大木柜搬到后院门处,将似乎不堪负重、正咯吱作响的老旧木门给死死堵了起来。

仅如此他还不放心,又在柜子之外,加了桌椅凳子等物,确定此门绝无被破开的可能性后,才终于放了心,拍拍满身的灰。

在此之间,门外的叫骂声都没停过。

可两人都选择性忽视了那些不堪言语。

洛朝则总算能好好端详一番顾归尘此刻的模样了,不仔细看倒也没啥,认真一瞅,竟找出众多和现实中顾归尘的不同来:

他此刻低着头在理有些凌乱的衣服,如果忽视先前的“扛鼎”之举,神态很是乖巧安静,面庞较之后来所见,更显稚嫩一些,透着股少年锐气。

最明显的一点不同是,洛朝初见他时,他身上那些古怪的饰品,此刻全没有。

在现实中,顾归尘自入北岭以来,也没戴出过那些多半为遗物的饰品,洛朝一是猜测这家伙在伪装成浮月宫魔修时不得已摘掉了,二是,顾归尘的心境多半发生过变化,估计不愿意在新的一生中,将寓意不好的遗物终日戴在身上。

不过剑是例外,那四把剑,从来不离他的身。

可眼下这个顾归尘,只腰间别了把极普通的木剑——这就有些奇异了。

还有一处细节很不同:

现实里的顾归尘,长发从来是自然披散的,得亏他容颜底子好,能撑得住,倒没显出不好看,只是近看会觉得有些凌乱不整齐,颇有点随心所欲山中居士、狂放不羁江湖侠客的味道……

而放在特别的情景里,比如这些天追着洛朝满世界屠秘境,披头散发,浑身染血,简直疯疯癫癫的。

可现在就不一样,他别着木簪,头发束得整整齐齐,气质看来更内敛文静了。

洛朝左看看右看看,稀奇得很。

他正新鲜感十足呢,低头理衣服的顾归尘却蓦地抬头,目光恰好直直对着他,且眼中写满震惊。

他一瞬间差点也蹦起来,还以为对方看见了自己,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不可能:

就见这家伙对着地面左顾右盼的,神色略带焦急,应该在找什么东西。

洛朝不免松了口气:原来只是丢了物件儿。

便陪着顾归尘将整座宅子找了一遍,最终在某扇垂花门边,发现一本散开在地的书——这多半是他急匆匆跑来堵门时,不慎掉落在地的。

顾归尘找到书后很是惊喜,似乎低声唔哝了一句“幸好没丢”,接着拍拍书页上的灰,将之仔细卷起来塞到袖子里,依旧回到后院门口,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堵住院门的木柜上。

然后摸出这本蓝色封皮、纸张略有些泛黄的厚书,一边翻页,一边低着头叽叽咕咕背诵。

期间,外头的人怒骂怒喊的,他不耐烦听,干脆捂起耳朵,兀自皱眉沉浸在他的念诵里。

洛朝更稀奇了:憨憨背书,千古奇景啊!

他好奇之下,不由也坐到木柜顶上,胳膊紧挨着人,探头往书页上的文字瞟——

入眼就是几味药名,这竟然是本医书。

难道说,现在的顾憨憨,才刚刚开始学医术?

这时外头的叫骂声小了些,那醉汉好像醉倒了。

顾归尘则专心念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似乎终于将这一页读熟了,就开始反盖书页试着背诵。

结果背一句忘一句,时不时要重翻开再念一遍,他深深苦皱着眉,样子像极了现代社会做不出数学题的小学生,嘴里叽里咕噜念:

“行水之功多……浮而升……”

“古谓其属阳……”背到这里,忘词了,于是翻开,看一眼,再合上,又磕磕巴巴面对空气背着,“益心脾不可阙也……言其性也……”

“也……也……滋水源而……而……”又忘词了,明明无人看管他,却神态偷偷摸摸地再度翻开书,迅速瞄一下又合上,并念着,“滋水源而下降,生津液,开……开……”

……

洛朝在旁围观,乐得不行,捧着肚子毫无同理心地哈哈哈,笑出了泪花。

好容易背完这薄薄一页,洛朝眼睁睁看着他暂时合上书,对天长吁一口气,似乎耗竭了全部脑力,神情飘忽,望天发愣,整个人陷入呆滞状态。

不仅神态委顿,连毛发都仿若失去光泽,恰好额前几根没捋顺的发翘起来,呆毛一般,看得洛朝手痒痒,不知为何竟很想薅一薅他的头发。

但在幻境里当然是摸不到的,洛朝深感遗憾,在心里安慰自己道:

没事,出去薅,直接薅秃了他!

顾归尘如此歇了半刻钟,到底又带着万分苦涩的神情再度打开了书。

洛朝以为他要翻页了,赶紧继续往后背啊,毕竟这书砖头一样厚,照这速度,不知何年马月能背完呢……结果万万没想到,他打开书后,仍旧停留在原来那一页,自第一个字开始,重新慢慢地背。

且论背诵的流利程度,也就比第一遍好一点点吧。

洛朝噗呲一下乐出了声,捶腿笑着,“哈哈哈哈……”

他正乐得不行,突然顾归尘转过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直直对准了他,且眼底燃烧着愤怒。

“嗝——”洛朝被吓了一跳,笑声瞬间卡在喉咙里,咽部一噎,不由自主打了笑嗝。

还好这愤怒不是真对着他来的。

他方才只顾着笑话人,竟没注意到外头的醉汉清醒了些,开始对着门里头破口大骂,用词堪称侮辱——话间还提到了一个人,顾氏嫡脉行九的顾霖铃。

可惜凭着只言片语的骂词,他推断不出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晓得这门外的醉汉,对顾家这位目前负责主事的姑娘,很不满意。

而这醉汉的身份,仿佛是顾氏当年旧部,还是从过军的。

顾归尘明显被这些露骨的骂词激怒了,他提起木剑,脚下轻轻一点,就跳上了院落墙顶,拿剑指着那门下的醉汉,眉目愠然,居高临下厉声呵斥道:“闭嘴!”

醉汉哪里听得懂人话,一时骂得更凶。

顾归尘也不跟他废话,利落十足地纵下墙头,将木剑当棍子使,当头敲在那醉汉脑门上——

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气,要知道这家伙的力气可以轻而易举抬起一个装满东西的实心大木柜!

醉汉一下都支撑不过,眼睛一翻白,直直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顾归尘却没想到此人这般不经打,一时愣在原地,木剑还举着呢,有些不知所措——主要是不知道该如何善后。

恰在这时小巷子另一头传来声惊呼——“哎呀”。

这也把顾归尘给吓了一跳,以为“行凶”过程被家里长辈发现了,差点再蹦回墙上去,脸色瞬间煞白。

洛朝自然很镇定,转头往惊呼来处一瞧:

竟是个娟色罗裙的少女,容貌娇俏,此时被吓得扶墙而立,脸也发白,双手有些哆嗦,还提着个行医用的药箱。

顾归尘这时也看清了,不是他哥哥姐姐回来了并发现他做了错事……当即也镇定下来,提着木剑向少女走近一步,亮出剑身,神色郑重警告道:

“你什么都没看见,知道吗?”

少女紧张得不行,迅速点头,不敢反驳。

顾归尘舒了口气,一边低头盯住醉汉,想着要如何善后,一边用余光睨了少女一眼,神色警惕中带着打量,口气硬硬的,问着:“你又是什么人?来我家做什么?”

少女咽了咽口水,见顾归尘没有继续“行凶”的意图,也稍微冷静下来了,将手中药箱朝前递了递,“我是来给姑娘送药的。”

见顾归尘神色狐疑,不太信任的样子,她立马添了句:“我是白家的人,叫白芍,芍药的芍。”

顾归尘仍旧很警惕,觉得多事之秋,不能轻易相信陌生人,手中木剑握得更紧,又问:

“我九姐姐的药,一向是白束送的,怎么无缘无故换作你了?”

白芍笑了笑,看样子是个好脾气的姑娘,也没被这态度不佳的人气到,慢慢解释着:

“白束是我哥哥。”

“他最近被族里长辈派了出去,都不在西江了,这两三个月都来不了。”

“不仅送药的换作我,后头几个月,姑娘的针疗也是我来施。”

……

顾归尘仔细端详白芍的神情,皱眉思索着,应该在判断对方有没有说谎。

半刻钟后他才决定暂时相信此人,于是放下一直举着的木剑,跨过倒地的醉汉,决定给人开门,还一边转头嘱咐道:“跟我进来吧。”

口气仍旧很冷硬,一听就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可他竟忘了,门早被他自己堵死了,于是单手那么随意一堆——门压根纹丝不动,而他转回头时根本没意识到这一切,还依据身体惯性傻傻地往门槛内迈,于是自然就悲剧了:

他的脑门结结实实磕上了门板,下意识中痛呼一声:“哎呀!”

洛朝一直立在墙顶看戏,待看到他满脸震惊后退,且猛地捂住脑壳在揉,一脸不知身在何方——应该还在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由得也捂住脸,深觉完全没眼看,同时心中感叹道:

太憨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离预计晚了半小时,嘤嘤嘤,明天会尽力准时哒~

开新篇有丢丢忐忑~希望自己能写好呀~

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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