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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这座南方边缘小镇,颇沾了些江南气息。
从芙蓉镇赴扬州的这条宽阔大江,水面上布满大大小小的船,顺着水流向南驶去。碧波荡漾,金色光斑融入清澈的水面,临近傍晚时起了层层薄雾,便显得轻灵仙气。
木舟上两三乘客披着厚袄。船夫头戴斗笠,摇着桨,心情好了还会哼两句江南小调。
乌篷船中,乌发少女靠在船蓬边,朱红上衫,雪白裙摆,阖着眼的模样很乖,偏眼角挑着,生出几分神采与精致。
身边船只来来往往,仿佛都与她无关。
雾怀昭闭上眼,安静清冷地如尊菩萨像,又比冰凉的菩萨像更明艳些。唇上一点红,眼尾飞斜翘,鬓边乌发垂,头上高高绾了个单螺髻,戴着流光溢彩的簪钗珠花,鬓边插了朵路边刚买的新鲜茉莉花,还散发着股清香。
这朵茉莉花,总算给她整个人增添了些生气与灵动。
湛蓝天幕下传来阵阵歌声,怀昭被吵醒,她将脸一鼓,半不耐烦半好奇地往船篷外问“唱的什么啊?”
篷外一道清澈平淡的声音回了她“民间小调罢了。”
她听出是褚奚让,刚想开口问他怎么知道,突然想起他的故乡就在江南,便没有开口。
“想学吗?”少年将头探进来,破天荒地来了这么一句。
船前温婉灵动咿呀咿呀的江南小调颇为有趣,听得她心水荡漾,脑海里浮现的是溪边采莲的窈窕淑女,再看褚奚让,便蔫坏地翘起唇“你唱得出来么?”
黑衣少年偏来了劲,那股好胜心被她激起来,钻进船篷里。“你质疑我?”
雾怀昭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头“不适合你。”
船头戴斗篷的船夫默默笑了笑,少年人就是好,有活力,一点小事就拌嘴。
于是在雾怀昭漫不经心的目光下,褚奚让随意地哼了段没头没尾的曲子,调子悠长舒缓,不似江边妇人那般闲适自在,是独属于少年的清澈明朗,雾怀昭甚至听出点潇洒来。
她虽然听不懂,但也觉得这曲调很好听。
昭昭这才来了兴趣,两眼放光,溪水般清亮的杏眼含笑,要他教给她唱。
于是木舟行了一路,她便学了一路,其实也没有多认真,学到最后,已经和最开始唱的调子不一样了,两人却未察觉。
傍晚天幕一寸寸漆黑,江面雾气散去,清亮如银镜,倒映着一轮圆月。
离开芙蓉镇以前,昭昭做足了准备工作。同明鸢渡梨告了别,又交代好以后要常给她寄信,最后将在清水楼的费用付清了。
这大概是她“流落”人间到往的第二个地方。将近半年的时间,也让她印象极深,有些不舍得。
走之前,明鸢的木剑已经练得如云流水,平日里挥剑跟玩似的,令客栈的仆从瞠目结舌。
昭昭给她一个护身符,附了些法术,说以后再遇到妖怪可以用这个对付。
有了带法术的符咒镇楼,想必以后的日子也会安生许多。
大小姐最舍不得离别,在江边目送她上舟时险些掉眼泪,眼圈红红,含着泪,昭昭看得都不忍心,噗嗤一笑,回头喊她“我只是要走,又不是死了,你哭什么?”
少女黑发飘扬在空中,江风拂面,不知名的鸟群被一阵风掀起,扑簌簌地乱飞。模样明媚而随性,黛眉弯弯。
明鸢想,这场景,大概是她们二人最后一次相见。
这画面,她大概永远也忘不了。
昭昭姑娘是行走江湖居无定所的少侠,她是深居闺阁的大小姐。
想必从此天高水远,再难相见。
后来,昭昭从包袱里翻出一个崭新的香囊,里面是刚折的柳枝,她很奇怪,却瞥见那布料的一角绣着小小的“鸢”。
褚奚让告诉她,这里的人,会以柳枝寄思。
雾怀昭看着看着,也眼眶湿润起来。
她清澈明亮的黑眸,如同起雾的水面,溪水与雾气牵连形成那般光景。她笑了,掰着手指嘀咕道“鸢鸢姑娘是除了少雎姐姐、阿凰和扶曦,在这世间对我最好的人了。”
少年下意识反驳“那我呢?”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不能跟一群姑娘争地位。
她抬起一张笑靥,用手背胡乱擦去泪痕,面朝阳光,眉眼清亮,少年站她身后。
“从此以后,就只有我们俩啦。”
他知道,她的意思是,往后这人间山高水长,就只有他陪在她身侧。
木舟行了一天,昭昭睡醒时,已是第二日将至黄昏,她大惊失色,晃醒褚奚让,“我睡了多久了?”
木舟上的船夫已不见踪迹,少年缓缓睁眼,起身拉住她向前走,“走。”
她被他一路牵着走,这时候正好车行营业。
怕把她叫醒她会生气,他便只能等,等了几个时辰,自己也耐不住睡着了。
一路辗转波折,舟车劳顿,在第三日的清晨终于抵达扬州城。
一下马车,昭昭便觉得头晕眼花,胃里翻江倒海,但一看到一排排参差错落的红灯笼和热闹喧嚣的人流声,就又打起精神来。
青山绿水蓝天,街边粉墙黛瓦,湖面涟漪阵阵,清风徐来惹人醉,石桥边杨柳依依,双髻的女儿家划桨姿态窈窕。
一眼望去,大好河山,檐角下的铃铛摇曳,湖面扬起丝丝薄雾,街道张灯结彩,美得目眩神迷。
扬州比长安更风情些,又比芙蓉镇更气派,是她从未见过的风景。
其实褚奚让也有很多年没回来了。
此去经年,扬州城的变动很大,曾经住的那条巷子被封了,记忆中的铺子也都关了门。
曾经他在扬州的父母还留有一套宅子,后来膝下几个孩子成了家,都各自立宅,这套宅子便空置下来给父母养老。
在他们的印象里,其实褚奚让就像阵雾,神秘而又古怪,来无影去无踪。
捡到他时,他是个模样三四岁的孩童,不会说话,也不会哭。后来的十几年里愈渐长大,腿长了,个高了,但却总觉得和其他孩子的生长历程不一样。
他钟爱符咒类的邪物,对此类无师自通,甚至还会变古怪的戏法,引得大街小巷的孩子瞠目结舌,每每放了课都挤在门外要看他变戏法,可他谁的情面也不看,面无表情地一把推上了门。
自“十七岁”那年后,褚奚让便背井离乡,持剑带符踏上了除妖路,那时逢年过节他还会寄些银两回家,但再后来,他们也没再见到他,自此就像消失了般无影无踪。
小时候,他只说自己没有名字,他们叫他阿奚。
其实有几桩事是假的。
他有名有姓,也有一个十分像样的身份,只是必不能声张,否则将引起动乱。
也不知是谁定下的规矩,只有他执拗地在遵循。只是记事起,他就总这般想。
一开始,他也并非是个三四岁孩童,那时他已从最初的无形魂魄化了形,至于活了多少年,自己也不清楚。
化了形,在人间便要有一个身份。他无处可去,却恰好遇到这对夫妇。
平日里儿女都去了学堂,家里缺个看门的,小奚让身上那股阴郁气质,看着有些不好惹,却很合这对夫妻眼缘。
那十几年的成长,也是假的,他用了幻形术。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凡人身份变得更合理些。
思及此,他发现自己这半生流离失所,不过是像只冤魂般漫无目的的四处游离、徘徊,找不到归属。
他曾以为收养他的凡人父母会是归宿,可不过短短十几年,孩童都长成了青年,中年夫妇也白了头。而他作为天生鬼体的存在,永远融入不了人间。
于是后来便也看开了,人间再多沧桑,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几十年的光阴,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弹指。
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
身边少女还晃动着高高的螺髻,笑语盈盈地说着“回家咯”。
少年抬眸望去,这偌大繁华的扬州城,究竟哪一寸土地是他的家?
执剑少年和白衣少女的身影格外整齐,两人一前一后,步伐一致,很是悦目。
知道她好动,喜欢热闹,他先带她在扬州城内转了一圈。
逛遍扬州城后,已是傍晚,少女昭昭手里攥着两个琥珀色的糖人,一个图案是神女飞天,另一个是简易的狐狸,长长的尾巴拖在后,转过头促狭一笑,很是灵动。
幸好是在茫茫冬日,不然这么久过去,糖人应该早化了。
两人并肩,便显得少年挺拔,少女窈窕。她发髻的尖尖正好到褚奚让额前。两人的身高差莫名的十分和谐。
和他站在一起,昭昭气势弱了几分。
雾怀昭鼻尖冻的有些红,披着雪白的披风,脖颈处围着绒毛,低着头,只露一双眉眼,长睫之下是在走神而显得略有些呆滞的杏眼。
兜兜转转,两人终于走到目的地。
面对他记忆中的老宅,褚奚让有些恍惚,他歪了歪头,瞳孔清冷而迷蒙,藏着水雾,却没有丝毫杂质。
这也算他的家吧?
“吱呀”——
木门被推开,灰尘扑面,雾怀昭下意识闭上了眼。
宅子立于偏僻巷尾,没有近邻,方位很古怪。
昭昭忍不住感叹了一声“为什么选了个这样的破地方盖房子。”
“两百年前,此处面朝的是繁华的街市。”他面无表情地道。
踏进门槛,二人毫无防备,被一阵妖风击倒在地。
“呸呸。”昭昭艰难地吐口水,觉得眼里也迷了些灰尘。
院里走来几个身姿浑圆、长着一双水灵灵大眼睛的妖怪。
三只妖怪面面相觑,模样很是憨态可掬。
只有雾怀昭知道,这妖怪很狡猾,性情残暴,只有这副可爱容貌迷惑人心。
此妖名为魇兽,平静时乖顺可爱,起杀意时却会露出满口獠牙,面目狰狞。
昭昭站起来,拍拍衣衫,怒目而视“原来是魇兽。没想到你们还有占人地盘这爱好?”
一百年前,她还是孩童时曾在神界遇到过魇兽,吃了大亏,险些死在它手里。如今看见魇兽,更是心中怒意不打一处来。
原来自从封了街,此宅便与热闹的外界失去关联,孤零零地矗立在黑暗中,但谁也没想到,早已招来不少妖兽在此栖息。
魇兽也不恼,怔怔地盯着昭昭。
昭昭抱臂,心里不由得生出些快意。如今她修为大增,可不再是曾经那个三脚猫功夫的小姑娘了。眼下妖兽落在她手里,她定要借着这次机会好好报复。
她叼着一支糖人,另一根扔给褚奚让,潇洒地一跃而起,斩妖剑已在她手中现形,她迎风笑着“占了这么久的便宜,总该还回来了吧?”
魇兽听懂了。
两人高的巨兽,甚是可怖。
龇牙咧嘴的那个扑向她,浑身冒着黑烟,被一招剑风呼倒,身后的魇兽等不及,趁机跳去咬她的头,被剑气一挡,只咬住她的发髻。
昭昭一惊,身后少年腾空而起,踹在魇兽的眼上,少女发带被咬断,一头乌发散落。
“……”
少年抽出佩剑,一剑封了妖兽的喉。
昭昭不甘示弱,执剑飞向另外两只魇兽,凌空一剑削掉一只魇兽的角。
魇兽急了,张开布满獠牙的嘴扑过去,她侧身一躲,又一跃而起,嚣张地骑到它头上,一剑刺进魇兽头颅。含糊不清的呜咽声响起,黑雾腾起,将少女的身影笼罩。
最后一只魇兽躲在角落里蠢蠢欲动,昭昭从死去魇兽的身上跳下来,远远将斩妖剑一扔,刺瞎了它一只眼。
斩妖剑很快归主,少女持剑飞去,一只巨爪扬起,被利落地一剑砍断,痛得魇兽呜呼叫。
……
雪白裙摆在空中纷飞,少女身影轻快落地。
昭昭的剑花挽得十分好看,在最后收剑时轻巧利落地一挽,骄傲地抬起下巴。
三只巨兽尸体横斜,地面上散发浓郁黑烟。
昭昭找到那只咬了她发髻的魇兽,跳到它身上又刺了一剑。
看的少年一怔,忍不住一笑,还真是睚眦必报。
他这才知道雾怀昭的灵脉恢复,且现在挥剑招数还更顺手了些。
褚奚让并没有拿好糖人,方才踢巨兽的那一脚时已经掉落在地。
昭昭黑着脸捡起来,糖身沾了许多灰,不能吃了。
她嘴边还叼着根糖棍,口中的糖已经化了,甜水弥漫,沁人心脾。
少年抱臂立于一侧,问她“打架还吃糖,不危险吗?”
昭昭将糖棍吐了,头也没抬“因为我有足够的自信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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