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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

随着赵鱼的一声轻叱,数丈之外,一个发足急奔的男人,忽然“啊”的一声大叫,仆倒在地,鲜血如泉涌般的从胸口涌出,染红了身下的黄沙。

这男人忍着疼痛,从怀里摸出一个火炮,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一道红色的火焰冲上云霄,在空中倏地炸开,映得半边天通红,犹如现在他流出来的血。

血债血还!

他扭头看着赵鱼,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你绝对走不出这片大沙漠,我的兄弟一定会替我报仇!”

赵鱼面无表情的道:“我不信你的兄弟能拦得住我。”黯淡的阳光,照着他破旧肮脏的衣裳,他整个人看上去愈发阴晦隳颓。

这一年多来,他过得很落拓潦倒。无情的风霜雨雪,已经将他磨砺得似换了一个人似的。蓬松脏乱的头发,满脸的络腮胡子,浑身的酒味,谁能跟昔日英俊潇洒,衣饰干净的赵鱼挂上钩?

坐在骆驼上的大盈偷偷地打量着这个脸上有道醒目伤疤,瘸着一只脚走路的男人,心里忽然说不出的充实。他的人纵然是一无所有的流浪汉,他的一对眼睛却是闪闪发光,像黑夜里的明灯,天上的星星。

要观察一个人是否真正热爱生活,最好从他的眼睛里寻找答案。也许一个人可以控制住脸上的表情,但是绝对隐藏不住眼里的情感。大盈从赵鱼的眼里看到了对平凡的拒绝,对未来的憧憬。

他失魂落魄的外表,也掩饰不住散发出来的光芒。这光不会让人感到咄咄逼人的难受,而是柔和温暖得让人感到放心,踏实。她相信赵鱼有办法带着她走出这片大沙漠。

赵鱼牵着骆驼,一个脚印浅,一个脚印深的走着,劲风裹挟着黄沙,很快抹平了他留下的足迹。赵鱼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大盈道:“喂,你是个有故事的人?”赵鱼脚步忽然停顿下来,痴痴地沉默着,脸上肌肉微微颤抖起来,眼中的光芒渐渐变得暗淡。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的说道:“我的故事很多,但是我都羞于开口。”大盈怔了一怔,仿佛在咀嚼着他这句话的含义,道:“你伤害了很多人?”

赵鱼眼神更加暗淡,沉声说道:“不错,我伤害了很多人。”他尽量让声音保持平静,但是大盈依然能听出他语气中的痛苦和悲伤。

大盈凝视着他,柔声问道:“他们原谅你了么?”赵鱼整张脸都在扭曲颤栗,变形抖动的伤疤,好像一条在地面爬行的蚯蚓。

如果他内心得到了真正的解脱,他怎会在这一年多来,活得猪狗不如,用最残酷的方式来折磨自己?

他痛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有一念之差,做出错误的决定。哪怕他这辈子都在做好事,也无法洗刷不了一身的罪恶,和心里的耻辱。

莫说别人不会原谅他,就连他也不会原谅自己。大盈跳下骆驼,伸出双手去抚摸他冰冷的脸,眼中不禁流露出深深的怜悯和同情。

赵鱼挑开她的手,别过脸去,不与她温柔多情的目光接触。他是罪有应得,不值得别人同情,而且他更不能再去伤害别人,尤其是女人。

大盈道:“你用不着刻意逃避,我看得出来,你已经付出了很多……”赵鱼随即打断了她的话,大声道:“我为什么要逃避?我只不过碰巧来到这里,每个人都要对他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

忽然听到有人冷笑道:“在这里你根本就没办法逃避,就算你躲在几丈深的沙里,我们也有办法把你挖出来。”

“每个人都要对他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既然你杀了我们的兄弟,现在我们就要拿你的人头来奠祭他。”

“其实你与我们无怨无仇,你何必要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跟我们十二兄弟作对呢?你自己要作死,我们想不杀你都不行。”

赵鱼一抬头,就看到了三个人从沙丘背后走了出来。第一人长得高高瘦瘦,皮包着骨头,全身上下都找不到一块合适的肥肉,犹如一条风干了的虫子。赵鱼笑了笑,道:“死亡虫子?”

这人拱手笑道:“江湖虚名,当不了真。”腰身轻轻扭动,他整个人似穿山甲一样,忽然钻入脚下的黄沙,不见了踪影。赵鱼拨刀,一道凌厉的刀光击向坐在骆驼上的大盈。

大盈坐着不动,面含微笑,她相信赵鱼的这一刀,不是针对她的。只见她身后黄沙飞扬,死亡虫子箭一般的从沙中冲出,神情狼狈惊惶,凌空翻了几个筋斗,才勉强稳住身形,喝道:“好快的刀!”

赵鱼笑道:“你没有全力以赴,我也没有拼尽全力。”另一人双眼始终眯着,圆头圆脑,体态臃肿,宛若一只蹲在窗台,享受午后阳光的肥猫。赵鱼摸着千锤百炼的刀锋,道:“你是沙丘猫?”

那人道:“你的刀能追上我么?”他嘴里说话,身子却动了起来。就像看到老鼠的猫,风驰电掣,绕着赵鱼打转,只听到他衣袂发出声音,却不看不清他的身影。

大盈看了几眼,便觉得头晕眼花,心口说不出的烦躁,几乎要呕吐出来,急忙闭上眼睛,收敛心神。过了片刻,方得安宁。

赵鱼站着不动,他眼睛也是闭着的。他心里一片空灵,能感受到沙丘猫的一举一动。

沙丘猫最厉害的地方不是出神入化的轻功,而是一双手。一双能抓铁有痕,碎石裂碑的手。

沙丘猫在寻找合适的机会,保证一击即中,绝不落空。只可惜赵鱼手中的刀,绝不是一件中看不中用的摆设。

这一年多来,赵鱼一直在反思,突破,改变,超越自己。他不仅成功地给自己重新安装了一个脑子,而且手中的刀也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现在他的刀可以将十丈外的苍蝇,精准地分为两半,可以斩断奔腾的流水,强行改变劲风的方向。

虽然不能称为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刀,但至少能够在江湖上名列前五。沙丘猫哈哈大笑,道:“你小心了!”

笑声连绵不绝,听起来忽然在东,忽然在西,忽然在头上,忽然在脚下,根本就不知道他到底处于什么位置。

可是赵鱼知道,他已经锁定住沙丘猫的位置。赵鱼冷冷道:“小心的人是你!”随意一刀挥出,刀光如一道匹练,向西南方击去。

他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刀,却将沙丘猫打回原形。沙丘猫站在西南方向,眯着眼睛不停的眨,一滴滴的汗水从脸颊流下。

他额头少了一大片头发,捂得严严实实的衣襟,已然敞开,露出一身色彩斑斓的花绣,脚下落着七八个钮扣。

只要赵鱼的刀往前再递上几分,少的可不是他的头发,而是他项上人头,敞开的不是他的衣襟,而是他将被开膛破肚。赵鱼手肘弯曲,显然留了相当力量,只要赵鱼愿意的话,完全可以将他彻底摧毁。

赵鱼轻轻在刀身上吹了口气,刀身震颤,发出铿锵的声音,冷冷道:“我的刀追上了你。”

沙丘猫一张脸成了紫酱色,汗如雨下,人若虚脱,好像刚出缸里捞出来的一坨卤肉,汁水淋漓,

他已经用尽全力去躲避赵鱼这一刀,但是他始终摆脱不了赵鱼的追击。赵鱼看着一身土色衣服,淡黄面皮,仿佛与这茫茫黄沙融为一体,手里托着一包零食的第三人,试探着问道:“你是蜥蜴?”

那人道:“想不到你居然也知道我……”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托在手里的零食飞了起来,化为刺鼻的烟雾,要命的暗器。

蜥蜴飞鸟般的掠起,越过赵鱼的头顶,右手多了根二尺余长,通体土色的金属尖针,戳向赵鱼的后颈。

他发射的一堆致命暗器,都足够赵鱼手忙脚乱,哪有多余的精力,来应付后面的击杀?除非赵鱼有三头六臂。然而赵鱼只有一双手,一把刀。

但就是这一双手,一把刀,却仿佛汇集了天地间所有神奇力量,足以抵得上一千只手,一千把刀,挡得住来自方方面面的袭击。

事实上也是如此。赵鱼一刀挥出,闪电般迅急的刀光绕着他身躯,打了个转。迎面而来的暗器,转眼之间绞得粉碎,被风吹散。

刀光转到后面,直击蜥蜴的心口。蜥蜴好像戏台上的小丑,不停的翻跟斗,一口气翻了一百零八个跟斗。终于一口气喘不上来,双脚发软,坐倒在沙地上。

蜥蜴胸口起伏不定,一张大汗淋漓的脸孔已因愤怒恐惧而扭曲抽搐,吃惊地看着赵鱼,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鱼的刀已经插入鞘中,脸上看不到半点表情,冷冷说道:“三位仁兄请给我一个面子,放这位姑娘一马,我请你们吃饭喝酒。”

沙丘猫苦笑道:“我们给了你的面子,以后谁会给我们面子?况且你杀了我们的兄弟,我们结下的梁子,已经无法化解了。”

赵鱼右手五指搭在刀柄上,道:“你们已经见过我的刀。”死亡虫子道:“你的刀很快,我们绝对招架不住。但是我们并非懦弱胆小之人,为了兄弟,我们可以流尽最后一滴血。”

回过神来的蜥蜴,走了过来,大声喊道:“所以不是你杀我们,就是我们杀你,这是所有江湖人的宿命!没有什么好愧疚的!”

三人同时出手,这是一场提前就知道结局的决斗。赵鱼赢得干脆利落,可是他看到躺在地上的三具尸体,他冰冷无情的脸上,忽然流露出淡淡的伤感。

迟早有一天,他也会被别人所杀。

杀人者不配得到善终。

黄昏,金黄色夕阳照在沙漠上,犹如遍地的黄金。

赵鱼牵着骆驼,缓缓走向数里之外的一个古堡。

那古堡原本是个军事要塞,随着国家战略调整,军队的撤离,古堡就成了某些不法之徒的天堂。

这里有酒馆,赌坊,妓院……凡是值得让男人眉头不皱一下,挥金如土的行业,这里都能找到。这个古堡现在是“高人”小方的领地。

小方其实一点也不高,他是个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当年他妈妈怀他的时候,误服了庸医开的药方,给在肚子里的他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以致他的个头始终维持在三尺童子的水平。

别人称他为“高人”,是因为他行事阴险奸诈,高深莫测。事实上他的确如此。因为他手段了得,多少人高马大的英雄豪杰,甘心情愿的替他冲锋陷阵,效犬马之劳,从不敢对他这个矮子有任何轻视之。

现在头戴金色帽子,下巴留着长长的胡子,身穿黄色龙袍,腰悬五尺长剑的小方,蹲在纯金打造的椅子上,俯视着他的领地。

灯火辉煌的古堡,就像镶嵌在沙漠里一块明珠。

如果不是他的独具慧眼,苦心经营,这里还是里里外外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屋角檐下,结起蛛网,鼠蛇横行的破落场所。

坐在小方身边的荣景,见得小方自始自终都没有正眼瞧过他一眼,若非强自抑制住怒火,早就一巴掌过去,把小方打得满地找牙了。他向来骄傲自信,从来没有人敢把他不放在眼里。

小方举起碧玉翡翠酒杯,呷了一口葡萄酒,冷冷道:“我知道你心里很不舒服,你可能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可是在我的眼里,你甚么也不是。请问你有做过一件惊天动地,让人信服不已的事情么?”

荣景一字一字的听着,忽然满脸通红,心里涌起了一股热血。但是迎面而来的阵阵冷风,从喉咙灌入心底,很快把这股热血兑换成一汪冰水。

无论任何人,想在江湖上拥有一定的地位及排名,靠的不是两片嘴皮子,而是要有实打实,被大家认可接受的战绩。

就像一间刚开不久的饭店,想要在本地站稳脚跟,闯出名堂,就必须有几道能征服别人肠胃的硬菜。可是他连一样拿得出手的东西都没有。

他非常清楚自己只会高谈阔论,纸上谈兵的弱点,所以他这次争取到大沙漠阻击战的指挥权,就是要给自己打一场正名之战。

小方终于转过头来,瞟了他一眼,道:“你应该庆幸你和西门无忌的关系,否则你根本就没机会和我坐在一起吃饭。当然我希望下次和你吃饭的时候,你是靠自己的真本事坐到这个位子。”

荣景冷冷地看着他那张傲慢无礼的脸,极有涵养的听他讲完这番极具羞辱性的言论,露出绅士般的笑容,道:“我希望下次和你吃饭的时候,你能够把事业更上层楼,否则就凭你当下的经营规模,连跟我同桌共食的最低要求都达不到。”

小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一手打造的繁华世界,叹了口气,道:“如果我不是念及与西门无忌的多年交情,后天我决不会把我的人手交给你指挥。身经百战的高手,死错了地方,真是可惜了。”

荣景刚刚恢复平静的脸庞忽然又变得通红,握住象牙筷子的手,青筋凸起,好像握的是杀人的刀剑,嘶声问道:“为什么?”

小方道:“西门无忌纵然有经天纬地之才,气吞山河之志,无奈关键时刻看走眼,用错人,后天的杀虎沟,如同三国时的街亭,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荣景握着筷子的手,倏然用力,只听得“喀嚓”两声脆响,一双筷子断为两截,他眼里有了浓浓的杀气,沉声说道:“你把我当甚么了?”

小方看也不看他一眼,冷笑道:“你肯定不是经验老到,足智多谋的张郃,你是言过其实,不可大用的马谡。一旦你们阻杀不了云无心,恐怕想要夺取政权也将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以后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某天西门无忌人头落地的时候,他会不会猛然醒悟,这一切都是由于用错了你造成的后果?”

在荣景听来,小方的话绝不是逆耳的忠言,更不是讥讽,而是世上最恶毒的诅咒。荣景已经扔掉筷子,右手悄悄垂到腰间,他几乎忍不住要拨出利刃。小方没有动,还是神定气闲的蹲在椅子上。

小方的手下各忙各的,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离他们最近的一个人,至少离他五丈远近,就算察觉到他的意图,也是难以及时救援。这的确是个适合出手的大好时机。

荣景忽然心中一凛,有了疑惑。小方为什么要蹲在椅子上?是因为小方身高不够,双手太短,不保持蹲着的姿势,就够不着桌面上的食物?小方完全可以定制符合他体型的椅子,让自己舒舒服服的坐着喝酒吃饭。

小方之所以坚持蹲着,是因为他随时要保持良好状态,始终蓄势待发,能够似凶猛的野兽,把对方撕成碎片。他敢身边不留一个人,显然他有足够的信心,自己有能力摆平任何企图对他不利的人。

荣景偷偷看小方的手,他的十根手指关节粗短有力,掌心呈现暗红色,多半练过类似“摧心掌”,“铁砂掌”之类的功夫,他腰间的五尺长剑,据说出自铸剑大师傅药师之手,没有人知道他剑术师承何人,但是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剑法已经达到顶尖高手之列。

纵使荣景有能力将小方杀死,他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为了一时的意气,而毀了大好前程,究竟值不值得?荣景很快给出了答案,大丈夫能屈能伸,虽然他有杀死小方的冲动,但是他更要服从他的利益。

荣景站了起来,拱手微笑,道:“方堡主请放一百个心,荣某决不是夸夸其谈的马谡,杀虎沟更不是一败涂地的街亭!”小方翻了翻眼皮,冷冷道:“是骡是马拉出来遛遛,我不喜欢听假设的话,我只想看到我期待的结果。”

荣景道:“方堡主一定会看到你想看到的结果。”一口饮尽杯中酒,大步而去。小方摇晃着碧玉翡翠酒杯,殷红色的葡萄酒在杯中荡漾,眯着眼笑了,道:“无论是云万里胜了,还是西门无忌胜了,我都是这个大沙漠独一无二的王,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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