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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砚想问的也是这个, “当初皇上颁初元令, 就是为了给有才有学,有功名有前途的外籍士子开一道门, 不管是户部的大小官员,还是各州的官员,都要尽量领会皇上的意思。那士子已经考中了茂才,你却偏偏将他定为贱民,断了他的来路, 这与皇上下初元令的初衷并不相符, 除了案子本身,这才是最让皇上诟病且耿耿于怀的。”

崔勤头撞在地上, 实实对华砚磕了一下,“大人明鉴,下官办事一向循规蹈矩,从不曾逾矩偏私, 刘岩的双亲在来西琳之前, 并非良人,而是出身风尘的贱民。即便依从前流民三代可入籍的律, 也要查明祖上身份, 拟定民籍。皇上虽颁下初元令, 提早了流民可入籍的时限, 下官等却也要按律行事。”

华砚一皱眉头, 半晌才点头道,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当初皇上下初元令的时候不是没有考虑到外籍士子的出身,皇上有皇上的难处,下面实行政令的也有你们的苦衷。当初皇上自所以会选择准流民入籍为初元令,就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意思,就怕你们这些人泰国纠结于教条,不懂得权宜,也不懂得网开一面。”

崔勤道,“下官等权夺有限,不敢不依律办事,若是任凭自己的心意对这些人网开一面,更要被有心人抓住了错处,恐怕要诬告下官贪赃枉法。”

华砚点头道,“话是不假,这一次的事,他们闹得有刻意之嫌,若你真的为那士子网开一面,不落他的贱籍,恐怕也会落人口实。”

崔勤忙应和道,“正是这话,上官者,有权夺,下官者,只有照章办事。”

华砚笑道,“崔大人起来说话吧。”

崔勤哪里敢起,“多谢大人,下官还是暂且跪着。”

“之后如何,你细细说来。”

崔勤道,“下官不敢欺瞒大人。刘岩递送入籍的请示之前,下官曾见过他与她的爱妾一面。”

华砚想起当日他召见刘岩,刘岩对他诉说的冤情的时候,也曾口口声称他带爱妾去观音庙求子,偶遇崔勤,崔勤觊觎其爱妾的美色,从此以后便纠缠不休,也因此对刘家百般迫害。

刘岩见华砚面有异色,心中越发忐忑不安,“自贱内归去之后,下官每年都要在她生辰的时候去本县的观音庙请法师做法,为她超度祈福。下官有幸在乐平县得了连任,四载有余,年初都会去一趟观音庙,这在本县无人不知。今年下官照例去观音庙为亡妻做法,刘岩带着她的爱妾来庙中求子,不知他是为前程,还是为什么,竟带那妇人主动走来与我攀谈。中途不乏夸耀赞叹,吹牛拍马之词,我敬他是个读书人,对其礼遇有加,至于那妇人,我本多一眼都不曾看。谁知寥寥见过这一面,竟酿出了祸端。”

华砚皱眉道,“崔大人所谓的祸端,就是之后你秉公将其归为贱民,他百般不服的事?

刘岩忙道,“要说之后的事,也十分离奇,下官在观音庙见过那一对夫妻不出三日,刘家就派人送了一张拜帖,说是在广源楼设宴,请我前去。作为一县的父母官,本该对本县的儒生士子多加照拂,下官犹豫再三,还是去了,本以为只是一顿午饭,并无大碍,谁知等在其中的并不是刘岩,而是他的爱妾。”

华砚心中疑惑,当初他审问刘岩的时候,刘岩一口咬定是崔勤主动下的拜帖,不请他,却单请她的夫人去赴宴。刘岩觉得崔勤欺人太甚,却碍于他一县之长的身份不敢开罪他,再加上其爱妾从旁规劝,就硬着头皮准她独自去吃了这一餐。谁知席间崔勤多番言语挑逗,酒到酣时,动手动脚,百般调戏。其妾不堪其辱,好不容易才摆脱。

如今崔勤一口咬定是刘家下的拜帖主动请的他,那这两人之中该是有人在撒谎。

“你去广源楼赴宴之后如何?”

“下官见到那妇人只身赴宴,心中十分惊异,孤男寡女,下官又是官,就是为了避嫌,免人口舌,不敢与她独自相处,转身便要走。谁知那妇人扯手将我拦住,慌说她相公正在赶来的路上,请我先入席等待。”

华砚听到此处,免不了对崔勤察言观色,他说话的时候目光炯炯,谈吐畅快,并无言辞闪烁,故作虚妄之态,除非他是一个撒谎的高手,否则他说的话有九成是真话。

怪就怪在他当初审问刘岩的时候,刘岩也是满腔委屈,慷慨陈词,言谈举止之间也并无瑟缩猥琐之姿,看上去也不像是说假话。

两边说的都像是真话,可陈述的情形却大相径庭,中间到底遗漏了什么才造成这种结果。

“之后又如何?”

“大庭广众之下,我不想与那妇人拉扯,只得暂且入席。等了一刻钟,却迟迟不见刘岩的踪影,饭菜摆了一桌,那妇人三番两次走到我身边劝酒,中途不乏言语暧昧刻意挑逗,眉来眼去动手动脚,起初下官还极力忍耐,一杯凉茶下肚,我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入了一个局,就当机立断甩脱那妇人,匆匆离了广源楼。那妇人拦我不住,就冲到我前头,泪眼婆娑,步履匆匆而去。下官在她之后出门,心中暗道不好,回去同师爷一商量,都认定是上了那贱民的当了。”

华砚细细斟酌了崔勤的话,倒觉得合情合理,若那刘岩的小妾真的是个水性杨花,两面三刀的女子,也极有可能在华砚与崔勤之间左右周旋。

若说两边故事中还有什么变数,就一定是这个女子了。

“以崔大人看来,那刘岩的小妾可是个颇有心机的女子?”

华砚原以为崔勤会对那女子恨之入骨,谁知他面上竟现出一丝落寞怜悯之意,“崔勤的小妾名蕊沁,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华砚疑道,“照大人才刚所说,那女子设天仙局陷害大人,大人对她非但没有怨怼之意,反倒还存着怜悯之心。”

崔勤咬牙怒道,“所谓的天仙局,那小妾并非幕后主使,而只是刘岩的一颗棋子。刘岩一手布局,不惜派他的爱妾勾引我,就是为在入籍的时候,要我免了他贱民的身份。”

“崔大人是说,刘岩胆敢以此威胁你?”

“他倒还不至于拿这一点捕风捉影的小事要挟下官。可自此之后,他就屡屡遣那女子与我偶遇,每一次都几近勾引之能事。”

华砚冷笑道,“你是官,蕊沁是民,且又是女子,她如何纠缠你?”

崔勤面上显出三分赧色,“因下官平日好风月,外宅中也养了几个美妾,平日又爱带着人微服游玩,游湖踏山,奇在蕊沁每每得知我的行踪,纠缠不休。”

华砚听到“每每得知行踪”这一句,脊背生出一丝寒意,能时时刻刻掌握一官行踪的,不是买通了他身边的人,就是派了手段高超的暗卫。无论如何,那些人都是处心积虑要陷害。

华砚在心里断定,便出声问一句,“崔大人与那妇人见了几次面,县中才会传出你们二人屡屡私会的传言?”

崔勤一脸哀色,“说我与那妇人屡屡私会,此言不实。我与她见面那几次,周遭都有旁人。说起来,下官与蕊沁只单独见过一次面。我被刘家骚扰的不厌其烦,又实在厌恶刘岩的人品,渐渐的便连从前对他的那一点怜悯之心也没有了,果断依律将其归入贱籍。刘岩恼羞成怒,埋怨蕊沁,将人打的遍体鳞伤,害得她她连夜跑到县衙来击鼓。”

华砚见崔勤双手扶地,才他支撑不住,就上前扶他,“崔大人不要跪了。”

崔勤双膝酸麻,两腿发软,若不是有华砚扶着,恐怕已一个踉跄栽到地上。

华砚将人扶到一边座上,又将茶推到他面前,“崔大人慢慢说来。”

崔勤喝了一口水,平息之后才又开口,“蕊沁来告状的时候已是深夜,下官也是连夜来升堂,衙役们将人扶到堂中,我看到她的人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一身的鞭棒伤痕,身上还有水迹,缩在地上瑟瑟发抖,衣服也有大片都撕破了。衙役们都是男人,我生怕这女子名节受损,就叫人拿了一件衣服给披上。”

华砚冷哼一声,“崔大人审问那妇人之后,她定是一口咬定是被她丈夫打伤的。”

崔勤点头道,“那妇人起初只是啼哭叫痛,经我百般催问,才说了实情,因我将刘岩归入贱籍,刘岩怀恨在心,又怨其妾无能,为发泄心中怒气,便在家中百般折磨羞辱她。这妇人也是趁他睡着了才从家中逃出来,连夜走到县城告状。”

华砚满心惊诧,“据我所知,刘家并不住在城中,那妇人只身一人,是怎么走到城里告状的?”

崔勤道,“下官并无半句虚言,那妇人被架到堂中的时候,一双鞋都走破了,奄奄一息,十分可怜。”

华砚自满了一杯茶,半晌没有说话,当初他审问刘岩的时候,他也提到小妾被崔勤逼迫,为保他平安不得不从之,之后在崔府中受尽□□,不堪忍受,才寻了短见。

既然两边的说法相左,两边又都不像是说谎话,可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那个妇人在从中搞鬼。

华砚心中拿定了这个想法,就赶忙问崔勤一句,“之后的事,是不是大人看那妇人可怜,就将其暂且收在县衙中?”

崔勤点头道,“那妇人在堂中啼哭毕,又哀求我把闲杂人等都屏退了,我体量她一个女儿家的名节,就破格只留下师爷一人,她跪在内堂,当着我二人的面,将她丈夫当初如何逼迫她,催她借着勾引我引诱我以权谋私的事都招认了,师爷叫她画押,她却抵死不肯。我顾念她身上有伤,又下定了决心要与其夫决裂,就好心收留了她一些日子。不出一月,她伤势好的差不错,我正想叫人到乡里提刘岩来问话,那妇人竟不知所踪,不见其人了。”

华砚皱眉道,“不是说那妇人寻了短见了吗?”

崔勤斟酌道,“下官的确听说刘岩拿着一封信声称是那妇人的遗书,书上所陈所写却尽是虚言。当中描述我如何欺辱她种种,她如何不堪忍受种种,唯有一死以证清白种种,都十分的荒谬绝伦。刘岩声称那妇人投了湖,自寻了短见。刘家花了钱雇人去打捞尸首,的确捞出一具女尸,仵作验明正身,是蕊沁无疑。”

华砚见崔勤面有愤怒之色,就顺着他的话问一句,“崔大人的意思,是那妇人并非自杀,而是有人杀人灭口?”

崔勤冷笑道,“行凶的人除刘岩不作他人想,他当初既然能为一个身份舍了自己的爱妾,自然也能为了污蔑我痛下杀手。”

“蕊沁死时,刘岩可有不在场的证据?”

崔勤道,“差就差在这一点,县中出了人命,县府不能不查,单靠验尸,只验出那妇人是溺水而死,死前并无与人厮打的痕迹,的确像是自杀。她遇难的时候,刘岩人在乡里,并无作案时间,最后不得不定了自杀,命刘家认回尸首,案子不了了之。”

“崔大人是否有别的想法?”

“刘家家境殷实,不排除有□□的嫌疑,我虽然有这个猜测,苦于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大海捞针一般无从查起。”

华砚笑道,“崔大人的话,我都听清楚了,你还有什么遗漏的要补充吗?”

崔勤从怀中掏出手绢擦了擦脸,摇头道,“下官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因为刘岩造谣生事,县中人都认定我与那妇人不清不楚,更有甚者,居然还有黄口小儿编了绕口令打趣我。下官作为一县之主,若执意申辩未免有欲盖弥彰之嫌,只能默默忍耐。谁知刘岩那厮还不肯罢休,竟然跑到京中滚钉板告御状,还借污蔑我的名声,挂连崔尚书。好在皇上英明,在朝上驳斥了那一位监察御史的弹劾,另派殿下前来查访,若圣上只听信他一面之词,当场定了下官的罪名,下官岂不是百口莫辩。”

华砚笑道,“陛下圣明,绝不会偏听一家之言,官言也好,民言也罢,她绝不会让人蒙受不白之冤。”

崔勤意识到自己失言,忙对华砚道,“皇上爱惜天下臣民,自然不会容许有人蒙受不白之冤。下官诉说种种,并无模棱两可,加油添醋之处,还请大人明鉴。”

华砚道,“在我来林州之前,也曾在京中召见过刘岩,听其言,观其行,他实在不像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刁民。”

崔勤一听到这就变了脸色,才要开口说什么,华砚就摆手说一句,“我说这话并不是指责崔大人说谎,今日我听你一番话,虽不敢十分确定,却也有八分确定,你说的亦不是假话。你与刘岩这一场是非,都是因为蕊沁这个女人。你们对彼此抱有偏见,实际交往却是寥寥,你认定他是个为了身份牺牲自己女人的小人,他认定你是一个霸占□□,欺凌百姓的贪官。何况之后闹出人命,他若真的疼爱她的爱妾,自然咽不下这一口气,想讨回一个公道也是人之常情。”

崔勤心中百味杂陈,“大人说的,下官不是没有想过,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蕊沁从中作祟,她又怎么会死的如此凄惨。她在这一场纠结中没有得到半分好处,是万万不可能是幕后主谋的。”

华砚失声冷笑,“蕊沁赔上性命,自然不可能是幕后主谋,却极有可能是幕后主谋的一颗棋子。你与刘岩两个,只看得到眼前事,却看不到朝上事。在刘岩看来,你是害死他爱妾,迫害他成为贱民的罪魁祸首;在大人眼里,刘岩是上蹿下跳,设下美人局的刁民。你们都想不到蕊沁会周旋于你们中间,精心制作出一个个假象,让刘岩误以为是你逼迫她,又让大人误以为是她是刘岩的提线木偶。如今幕后主使的目标渐渐明了,他们既然剑指崔尚书,那这一件事从最初就有人在精心安排。”

崔勤愣了一愣,面色也凝重起来,“大人的意思,这中间一切的误解都是蕊沁挑唆,二蕊沁又是受高人指使,最后她想功成身退之时,却被人推入湖中灭口。”

华砚点头道,“若大人与刘岩说的都是二人的亲听亲见,一定是那蕊沁做了两面人。蕊沁出身风尘,自幼就看惯了人情世故,被有心人收买,助纣为虐布下这一个局,并不是没有可能。利用她之后又杀她灭口,也符合他们一贯的作风。”

崔勤听华砚话里有话,自然是一早就怀疑幕后主使大有来头,他却不敢问所谓“他们”的身份。

华砚见崔勤默然不语,就笑着安抚他道,“事情我大概清楚了,之后自会派人一一验证崔大人与刘岩所说的话。至于查清之后如何处置,恐怕要等皇上决断。为了不引人耳目,我还依旧住我的客栈,暂时不去驿馆落脚。崔大人也不必派人来伺候,更勿要透露我的身份。”

崔勤哪敢说一个不字,恭恭敬敬应了华砚的话。二人又说了几句,他就亲自将人送出门。

为免张扬,华砚出内堂之后就请崔勤留步,匆匆带人走了,出门时见到才刚在堂上那个相貌不凡,气度翩翩的师爷,他心中便多了一分猜想。

一出了县衙大门,华千就凑到华砚耳边问一句,“崔勤将大人请进内堂,可是猜出了大人的身份?”

华砚轻轻点点头,对华千做一个不可多言的栈。

三个人都没吃午饭,华千一早就饥肠辘辘,待店家帮华砚摆上饭菜之后,他便忍不住说一句,“既然崔勤已经殿下的身份,为何连一顿饭也不肯为大人准备,他难道不知大人这一趟就是为他的事来的吗?”

华砚不耐烦地摆摆手,对华千道,“休要妄言,是我特别嘱咐崔大人不必张杨,以免暴露了我的身份,反而不利于查案。”

华千哪敢再言,服侍华砚用了饭,就关上门退出去。

华砚用了茶,又在房中踱了半晌的步,思索当初审问刘岩的种种和今日与崔勤的种种。

事情大体如何并没有特别复杂,他如今还想不清楚的是幕后指使蕊沁的主谋是谁。

姜壖显然最有嫌疑,却不排除灵犀与舒家的嫌疑。

能耐着性子,大费周章弄这么一个局出来,矛头直指礼部尚书与初元令,可谓是处心积虑,其心可诛。

这件事棘手就棘手在蕊沁已死,死无对证。刘岩将冤情告到毓秀面前,毓秀已明旨叫大理寺,刑部与都察院三司会审,将事情做一个定论。就目前的证据来看,于崔勤大大的不利,真的追究起来,他为霸占□□,以权谋私的事恐怕就要落实。若是找到了证人为崔勤证言,刘岩又必定要落下诬告的罪名,即便这二人都是身困局中的被害人,最后也一定会牺牲掉一个无辜之人。

除非他找到证据证明崔勤与刘岩的误会都是蕊沁从中作梗,蕊沁又是被人买通,最后又被灭口,而非自杀。

可若是布这一个局的人是姜壖在暗中的谋士,是万万不会留下一点破绽与他的。

这个布局人,极有可能就是姜郁。

从小到大,他最不想作为对手的那个人。

华砚是毓秀的伴读,他和姜郁是一个帝师教出来的,姜郁学识如何,性情如何,人品如何,他再清楚不过。

在华砚的眼中,若这天下间有一人能倾倒毓秀的江山,便非姜郁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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