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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建出宫后便去了太傅府,他挂念老师,少年心热,也不顾什么忌讳,到府后,见申勃苏亦在,他亦不意外,对着老师和好友便发起了牢骚:“当年父王还是蔡侯时,他便是门客中最为阿谀奉承之人,也不知父王看中他哪里!”
伍奢面上微有病容,他清了清嗓子,谓叹道:“历朝历代,都不乏这样的人。”
建忍不住劝道:“老师,还是请医尹瞧一瞧罢。”
伍奢摆了摆手,强自振了振精神,道:“无妨。”
建安慰道:“老师不必忧虑,谅他们不敢把子胥怎样。”
伍奢摇了摇头:“臣所忧者……不是这个。”
伍奢看了看伍尚与勃苏,两位年轻人心意相通,伍尚道:“此人不过一介弄臣,无才无德,本不足虑,只是……”
伍尚看了一眼建,止住了话头。建面上现出一丝尴尬与无奈,轻声道:“父王……实在是糊涂。”
伍奢摇头道:“大王并非是糊涂。”
三位年轻人诧异地看着伍奢。
伍奢神情凝重:“大王心里,有一样是清楚的,那便是……权柄。”
伍尚三人注目于伍奢,伍奢缓缓道:“子旗乃三朝老臣,又有定策之功,拥立大王即位之后,权倾朝野,大王……”
伍奢看了一眼建,犹豫了一下,斟酌着措辞:“大王本就是取先灵王之位而代之,自然对功高震主之臣更为忌惮。费无极便是看准了大王这份疑忌之心,除去了政敌;而大王……则是用费无极……除去了心头之患。”
建面现惶惑,问:“那……老师之意,是说……父王这么做……是对的”
伍奢摇头缓缓道:“为人臣者,虽不能妄议君非,但老臣身为殿下之师,却不能一味为君者讳。大王于此事上,只在意王权尊位,却忽略了家国大业。子旗或有恃功自傲、揽权专断之过,但其才干优长,对我大楚丹心一片,这样的人才、这样的老臣……怎么可以……”
伍奢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建大为触动,伸手扶住伍奢。
伍奢沉浸在悲伤之中,叹道:“老夫也曾劝过子旗,收敛一些,以免被人离间,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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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老友,才具高、脾气坏,自己和他相交半生,便经常吵得不可开交。随着年纪愈大、权柄愈重,性子竟未有多少收敛,待到他决意扶持熊居夺位后,似是想明白了自己已是免不了身后的毁誉参半了,行事更是不顾忌旁人眼光,他常对自己说,思年岁之不永,若是将时间浪费在优柔旁顾上头,更做不了什么事了。
他知道,这是老友一颗拳拳为国之心,火热而急切。
便是这份急切,要了他的性命吧。
伍奢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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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苏劝道:“世伯节哀。当下首要之事,还是要设法化解子胥之难才是。”
伍奢肃然摇头道:“老夫当下首要之事,是为子旗据理力争,匡正朝堂之风!”
伍尚急道:“父亲!费无极手段狠辣,我怕二弟……”
伍尚手足情切,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道:“父亲!这救活人……总比为死人讨说法要紧罢!”
勃苏亦恳切道:“世伯,请恕小侄直言,您既已将大王深意剖析得这般清楚,又怎能看不出来,此事……断难翻案。人死不能复生,而这生者……”
伍奢神情肃穆得近乎悲壮:“老夫知其不可为,但,老夫乃子旗之友、大楚之臣,遇此大事,老夫不能不说话!不然,今后这朝堂之上,个个都求自保、人人不敢说真话,那这国事……还有指望么”
伍尚快要急哭了:“可是二弟呢二弟怎么办”
伍奢深吸一口气:“员儿……员儿……”
伍奢喉头微哽,半晌才说出下半句:“员儿他……是我伍家的男儿……”
伍尚等三人定定看着伍奢,无人忍心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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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当几声响,两名从扈将夹棍随手掷回地上。刑尹面带笑意,看着倚坐在墙边的伍员。伍员脸色惨白,脸上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可以看出,他刚刚经历过一轮刑讯。
刑尹慢悠悠踱到伍员身前,问:“味道如何”
伍员咬牙不语。
刑尹阴恻恻道:“素闻伍二公子是天生的武将之才,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不知公子的骨头……是否能硬得过这刑房中各色刑具”
伍员微仰起头,眼神冷厉地扫了刑尹一眼,还是不语。刑尹反倒放缓了脸色,轻叹一声:“你也是世家子弟,本不该受这般折磨,再说,你这般年轻,此番自然是受人指使……”
刑尹摇头,语气居然十分真诚而温和:“只要供出主使,你便不过是从犯而已,少傅大人又无大碍,只要本官写得再委婉些,替你开脱罪名……也不是不可以……”
伍员突然轻声笑了起来。刑尹等人一愣。
伍员笑声渐止,他虽一言不发,但笑声中的讥嘲之意却谁都听了出来。伍员嘴角尤带笑意,刑尹却阴沉了脸色。
刑尹冷冷道:“本官倒要看看,你能硬到几时”
刑尹一挥手,二从扈伸手便去叉伍员。
伍员冷然道:“你们可要想清楚了!”
二从扈与刑尹齐齐一愣。伍员直视着刑尹:“大人可想好了,若是这一回,扳不倒我伍家,日后大人,该如何面对在下这刑余之人!”
伍员语气冷峻,神情中的锋芒气场竟令刑尹有些踌躇起来。见二从扈亦将目光投向他,刑尹回过神来,甚是愠怒,冷笑道:“伍公子果然家学不凡,和令尊一般,骨头硬、口才好!只不过……”
刑尹慢条斯理地:“本官本打算,你说、我记,大家便宜。不过既然伍公子金口难开,本官……自然有省事的法子……”
刑尹主意已定,语毕挥手示意。金属链条与木质刑具互相磕碰的细碎夹杂钝重的响声过后不多时,刑具挤压骨肉的咯吱声重又响起,没有伴随着通常会有的惨叫声,这些看似轻微的咯吱声,显得格外滲人。
刑尹好整以暇地看着伍员,看着他的双腿被紧紧夹在硬木中,看着他为抵御非人的疼痛憋着一口气,青筋爆出、汗如雨下,看着从扈在自己的示意下不紧不慢地缓缓加重手上的力道,直到伍员终于撑不住忍不住闷哼出声,直到疼痛令他昏厥。
刑尹露出胜利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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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杠磕碰地面的声响。锁镣微动的声音。
刑尹站在幽幽醒转的伍员面前,双手展开竹简,含笑欣赏着。他居高临下地看了伍员一眼,和声道:“这般快便醒了伍二公子熬刑的本领着实令本官佩服。只是……”
刑尹右手一松,只左手拎着竹简,朝伍员面前送了送,轻飘飘道:“你又何必要白白多吃这一道苦头”
腿上传来的巨痛,几乎让他随时都能再昏过去,他从未受过如此挫磨,但仍牢牢记着宁死不可堕男儿骨气,因为要用全力才能控制住肌肉的颤抖,伍员的眼神还有些涣散,他模糊地看到竹简上行行字迹外的一抹红色。他马上想到了什么,艰难地低头,果然看到了自己手指上残留的红色印泥,伍员的瞳孔猛然收缩,忍痛支起上身,怒目而视。
无耻!卑鄙!
如此行径,较之刑讯逼供、屈打成招尤劣,这是明目张胆的做假兴冤!
刑尹含笑不语,以目示意,一从扈会意,躬身一礼,退出门外。门开处,恰与一名小吏擦肩交互而过,小吏入,躬身施礼,秉道:“大人。司败大人有请。”
刑尹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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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无极坐在榻上,湿漉漉的双脚踩在木桶的边沿上。他有寒腿之症,平素爱用热水浸足,得知刑尹有消息来,不及收拾,便忙唤来人进来。
费无极的妻子,一个面带一丝苦相的瘦弱妇人,卷着衣袖,将手里一只舀水的木勺递给禄庸,自己避了出去。费无极的姿势有些不雅,他也顾不得了,他微倾着上身,明显十分在意。
听得从扈躬身秉报:“刑尹大人命小人来传个信,事已办妥,请大人放心。”
费无极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他微笑着点点头,扑通一声,将手中攥着的一只桔子扔进了热水里。
今晚,当可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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